萧侃因惯性翻滚在地,呛了一脸黄沙,她红着眼睛爬起来,朝胡金水的方向奔去。
车子彻彻底底掉入坑中。
铲子的手柄被绞成碎木片,铁铲也被压得扭曲变形,而车下的人——
其他三人也急冲而来,见到眼前的一幕,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
迅猛的冲击将沙坑又震裂一层。换而言之,车子掉在负一层,胡金水掉进了负二层。
他目光呆滞地对着黑黢黢的底盘,隔了半晌,眼珠才动一下,他吐出口中的沙土,终于冒出一句话来。
“我的个娘呀……”
第25章 你问我答
part25
四人七手八脚地把胡金水从坑里拉出来,魁梧的壮汉惊魂未定地躺在地面,林寻白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四肢齐全,只是右腿被撞狠了,隆起一个大包,虽不伤及骨头,但一时半会不大方便走路。
“活着就好。”
胡金水长吁一口气,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太阳升至最高点,黑色的影在他们脚下缩成一团,极度干燥的环境中,汗水流出毛孔就瞬间蒸发,持续暴露在无遮无挡的日光下,很容易高温脱水。
陆巡是没指望拉出来了,总不能把人也赔进去。
胡金水抹了一把脸的沙土,当机立断,“不能再冒险了,我们报过救援登记,超过24小时不联系,救援队就会按最后发出的坐标来找我们。”
换而言之,今晚天黑时救援中心便会发现他们情况异常,尔后派车前来。
采购的水粮足够五天,营地的帐篷还支着,保全自身才是沙漠遇险的首先任务,先把胡金水扶上吉普车,再把陆巡后备箱里的物资都搬出来,回去躲日头要紧。
大约是惊吓后的疲惫,众人回到营地也无暇多言,各自拿了饮用水和干粮,钻进帐篷休整去了。
林寻白身心俱疲地靠在一角,昨晚他还盘算着今天能抵达罗布泊南岸,完成旅途的90%,如今想来,真是天真。
萧侃掰了半块黄馍馍,就着矿泉水嚼下去。
林寻白打开一罐午餐肉,切了几刀递给她,“刚才多亏你反应快,吃点肉补补。”
萧侃倒也不客气,夹了两块在剩下的半个馍馍里。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吗?”她边吃边问。
“不算经常,偶尔会有。”他说,“其实无人区真正可怕的地方,不是进去就出不来。而是经不起任何意外,陷车是一种,偏航迷路又是一种,总之,各种意外都可能丢失性命。
从六月开始,正午的太阳每晒一个小时,人哪怕一动不动,身体也会流失一升的水分,运动的话,就是两到三升。”
“失去体重1%的水分算脱水,失去10%便是要命,以你的体重,也只够静止五小时。
所以水不够的情况下,一定要分次少量地喝,才能最大限度维持生命,减少流失……”
萧侃低头思忖,突然蹦出一句——
“倒是为难那个警察了。”
林寻白被她没头没尾的话搞糊涂了,“什么警察?”
“我是说当年押送沙卫去找壁画的警察,尕叔不是说,画是冬天偷的,人是半个月后被抓的。可他死活不肯交代画在哪里,一直拖到那年初夏,才松口去拿画。”
她吃完最后一口馍馍,仰躺在睡袋上,“既然沙卫想以取赃为由伺机逃跑,那么最恶劣的天气反而成了最好的机会,他必定会在沙漠里来来回回兜圈子,拖垮警察,制造危机。”
“他是早有计划,警察是毫无防备。”
林寻白沉默了。
片刻后,他说:“但人算终究不如天算,沙暴一来,什么计划都是空谈。”
萧侃枕着胳膊打了个哈欠,合眼小憩。
林寻白侧目凝视,在她脸颊的右下方,有一道新鲜的擦痕,应该是刚才摔倒弄伤的,有点影响她的颜值,又好像并不影响。
敏捷的身手,锐利的思维,每一样都比她的容貌更加闪光。
跟着这样的老板,似乎也挺好的。
——
众人一觉睡到傍晚,太阳开始西沉。
胡金水的土灶再次燃起,陈恪劝他休息,他非要支着一条腿煮饭,说要感谢大家救他,还要庆祝大难不死。
今天没有新鲜羊肉,他煮的是茄辣西拌面,配上真空包装的卤牛肉,外加一人半头蒜。
开饭前,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相识是缘,救命是恩,我是个粗人,说不来那些文绉绉的酸话,总之都在酒里,我先干为敬!”
他一口喝完,继续倒第二杯。
燕山月冷不丁放下筷子,“我也想喝。”
“哟嚯!”胡金水是标准的西北汉子,顿顿都得来两口。可惜这一路没有酒搭子,喝得寂寞如雪,没成想今天遭了罪,倒是因祸得福了。
他忙不迭拿出空杯子,“喝酒好呀!酒泉知道吧,酒泉以前是叫金泉的,霍去病击败匈奴,收复河西,汉武帝亲赐御酒,霍去病将酒倒入泉中与将士同饮,这才改成了酒泉,所以酒和金子是一样的好东西!”
“你瞧我,我叫胡金水,金水、金水……指的不就是酒嘛!”
燕山月接过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胡金水乐得哈哈大笑。
“燕老板居然会喝酒?”林寻白有点意外。
“燕子酒量不差的。”萧侃回道,也伸手讨了杯酒,“胡导今天不容易,我也喝一杯。”
她的那杯酒,胡金水特意倒得满满当当,这叫「酒满敬人」,是规矩。
林寻白跟着凑热闹,“那我也来点。”
气氛烘托到这份上,陈恪不得不加入。
从一人独饮到全员陪酒,胡金水心情大好,“困一天多大事啊,车陷了就陷了,咱们有酒有肉,吃饱了睡一觉,救援队来了再出发!来,干一个!”
枯枝在火中烧得噼啪作响,夜风吹来,星火像萤虫一样腾起,推杯换盏间,一瓶酒很快见底。
胡金水兴致高昂,一瘸一拐地又从帐篷里翻出第二瓶。
“这么空喝没意思,你们会划拳吗?”他跃跃欲试地问。
陈恪率先摇头,萧侃似有似无地朝他瞥了一眼,拿起手边的空瓶,横在地上顺势一转,“玩你问我答吧,转到谁,谁就回答问题。”
这种年轻人的游戏胡金水没玩过,林寻白已然心领神会。
“玩这个好,正好聊聊天。”
游戏规则简单粗暴,从第一个人开始转瓶子,瓶口指向谁,谁就要回答对方的问题,不答则要罚酒三杯。
沙地摩擦大,空瓶转了两圈半,定住了。
第一个指的人,是胡金水。
萧侃抓起两颗炒花生,剥开外壳,问:“胡导,你做导游这些年,最讨厌的客人是谁?”
“嗐!最讨厌可不好说……”胡金水红着脸摆摆手,像是有些为难,又像是不好意思。
然而下一秒。
他胡子一吹,两眼一瞪,“我和你们说,讨厌的客人只有更,没有最!好比那个孙老板,你和小林在jyg是知道的,我一个大老爷们对他苦口婆心,他却一个字也不听,小命搞丢了不说,还把我吓得半死,我真怀疑是他阴魂不散,昨晚冒鬼声,今天掉鬼坑……妈的,算算日子,从他被挖出来到今天正好是头七!”
酒精作祟,胡金水不似之前那么害怕,叽里呱啦吐槽了半个钟头才停,末了,还自顾干下一杯酒,“去他个凉怂,骂完真过瘾!”
他大手一转,酒瓶又咕噜噜地动起来。
这一次,指到了燕山月。
作为队伍里最安静的人,她并非毫无存在感,相反的,她越是少言,越是让人好奇。
“不爱说话的小燕子……”胡金水搓了搓宽厚的手掌,想出一道刁钻的难题,“你的初恋是什么样的?”
不过一个人偶尔少言,可能是话不投机,而一直少言,必然有她的生存之道。
那就是终结话题的绝对能力。
燕山月坐在他正对面,眼观鼻,鼻观瓶。
“我没有初恋。”
一句话,两秒钟。
结束了。
胡金水醉醺醺地打了个激灵,“这怎么可能?!”
虽说燕山月不如萧侃明艳招摇,但也是个白净清秀的姑娘,文文静静又不爱说话,哪个男人见了,心里都会软绵绵的。
“我证明,是真的。”萧侃接过话,顺势给胡金水的空杯添酒,“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人。”
那是在一场小型的古画拍卖会上,萧侃帮客人买东西,选中了一幅《钟馗出游图》,画中的钟馗铁面虬鬓,身着红衣,被一群面目狰狞、形似骷髅的小鬼簇拥,乘舆出游钟南山。
唯一遗憾的,是左下方有一处破损,抬轿的小鬼少了半个身子。
萧侃犯难,若是不修这画,价格就卖不高,可掏钱修画,她的赚头又少了。
拍卖行的一个熟人为了达成生意,要给她介绍一位修复师,说价格比市面上低一半,萧侃担心便宜没好货,那人却说——“手艺保证好,之所以便宜,是因为脾气怪。”
脾气怪……是什么缺点吗?
修东西的时候又不会把画吃了。
萧侃当即去见人。
一见如故。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搭档呢,一心修复,母胎单身,多做少言,甚至连今天中午吃什么,都可以全听萧侃安排。
而在她们之后的合作中,燕山月是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胡金水喝下半杯酒,觉得自己这题问得也太亏了,他扭头去看萧侃,“她没有我信,那你呢?你不可能也没有吧?”
萧侃笑道:“那你得先转到我,我才回答。”
胡金水一怔,燕山月已经转起酒瓶。
瓶口绕了半圈,骤然停住。
林寻白的心一下悬起,他知道萧侃提议这个游戏的目的,只是主动权落到燕山月手中,他怀疑她能不能猜到他们的意图——毕竟燕老板行事,画风总有些特立独行。
瓶口正对陈恪。
萧侃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杯中的残酒。
燕山月抬头,淡淡地问:“你手里的绢画和手抄经是从哪弄来的?”
整整一天,这是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也是最有用的一句。
陈恪放下酒杯,定定地向她望去,这题的走向相比前两轮可以说是又生硬又突兀。但对方是燕山月,又显得没那么奇怪。
正如萧侃所言,她既不关心八卦,也没有任何八卦,只对修复感兴趣。
有此一问,合情合理。
“好,我告诉你。”
第26章 非民用
part26
陈恪的故事是从一百年前开始的。
那是二十世纪的头一年,也是光绪二十六年。
“庚子年六月,当时主持莫高窟的人叫王圆箓,是一名道士……”
“等等。”
林寻白打断他,“王道士卖文物的事谁不知道,怎么说起这个了?”
“是啊。”胡金水点头附和,“小燕子问的不是什么手抄经嘛。”这个故事光听开头就知道很冗长,这么说下去,瓶子啥时候才能转到萧侃。
“那你了解详细的过程吗?”陈恪冷声反问。
林寻白哑口。
“听他说吧。”萧侃发话,塞给他一捧炒花生。
这、这是炒花生的事吗?!
林寻白愈发不服起来,知不知道过程有什么重要,真想知道的话随时可以去问他表婶啊,这家伙摆明了想避重就轻!
萧老板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陈恪继续。
六月的一天,王圆箓偶然发现了藏经洞。他虽是个道士,但隐约感觉密室中的经卷价值不菲。
于是拿了两卷佛经,从莫高窟徒步走了五十里地,赶往县城找到当时的知县严泽,可惜严知县不学无术,认为这两卷破旧的经书只是废纸罢了。
两年后,敦煌来了一位新知县叫汪宗翰,进士出身。据说对金石学颇有研究,王圆箓看到希望,再次赶往县城,向汪知县汇报情况。然而这位知县对此也兴致寥寥,只交代他就地保存即可。
有了前两次的失败,王圆箓依旧不死心,他精心挑选了两箱经卷,赶着驴车,穿越戈壁,走了八百里路来到酒泉,找到时任安肃兵备道的道台廷栋,希望能得到这位官老爷的重视,可廷栋看完经卷后,戏谑地对王圆箓说,经卷上的字还不如他本人的书法好。
“噗——”
胡金水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
“你说的这些,都是王道士卖文物之前发生的事?”萧侃问。
“没错。”陈恪点头。
“后来呢?”
“后来又过了两年,王圆箓鼓起勇气,冒死给「老佛爷」慈禧写了一封密信。但当时的大清朝动荡不安,这封信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王圆箓彻底心灰意冷。”
“三年后,斯坦因受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赞助,从xin疆喀shi出发,沿丝绸之路探险寻宝,在楼兰古城听闻莫高窟发现藏经洞的事,就带着一位姓蒋的师爷来到敦煌。
一开始,王圆箓并不愿意把藏经洞里的东西卖出去,为了达到目的,斯坦因编了一个故事,说自己是玄奘法师的崇拜者,是沿着玄奘的足迹,一路从印度横穿沙漠而来。”
“这个宗教追寻的故事,恰恰打动了王圆箓。”
萧侃往土灶里添了几根干柴,寂寥的夜空下,篝火独自燃烧。
“其实也有失望的缘故吧。”她说。
长达七年的漫长时光,多次上报皆无人问津,难得遇上一个重视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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