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看起来并不紧张,“那自然是可以证明的。”
“你曾外祖还在世?”她惊奇地问。
“不在了,但是我外公在,他十几岁时随曾外祖一起来中国,之后便对中华文化兴趣浓厚,无奈五六十年代局势紧张,等到了八十年代,他便经常举家来中国游玩。要不然我的父母也不会有机会认识。”
萧侃了然地点点头,他既姓陈,又是混血,自然是随的父姓,母亲那一支是美国人。
绢画和经书的问题算是搞清楚了。看他言之凿凿也不像撒谎。可他又是从哪里知道《得眼林》的呢?
幢幢的灯影照亮前方的一棵三叉树,像是死去的胡杨,他们自营地走出将近一公里,燕子会跑这么远吗?
她朝枯树走去,继续问:“你外公来过几次中国?”
“没有十次也有八次,最后一次是五年前,后来年纪大了,经不起长途飞机。”他说。
三叉树后有个小土丘,萧侃快步跑过去。
“燕子?燕子!”
她在土丘后叫人。
陈恪用手电筒往地面照了照,脚印开始模糊不清,从一对变成一个,再往前,便只剩一半了。
目光所及的最远处,脚印完全抹平。
他看见了一只鞋。
登山鞋,女款。
——
萧侃几乎是冲回来的,她下意识揪住领路的胡金水,把他往吉普车上拽,“胡导,快!帮我开车!”
这无疑是一种过于粗暴的行为。
胡金水拖着伤腿,被她拽得嗷嗷直叫,“我、我这个腿也开不了车啊,我还喝了酒……”
正躺在吉普车后排的林寻白察觉出情况不对,“怎么回事?”他开门下车。
萧侃的脸色异常难看,冷汗涔涔而出,认识她这么久,她遭遇的危险五花八门,着急成这样的还是头一次。
她四肢完好地站在这里,却像是丢了三魂七魄。
陈恪把手里那只鞋举了起来,“我们没找到人,只找到一只鞋。”
胡金水一下傻眼了。
“怎么可能……小燕子明明和我说好的,她去旁边那个土台,我去叫人,然后……”
林寻白急忙追问关键:“鞋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一公里外,一棵三叉树下。”陈恪回答。
一公里的距离显然超出了燕山月与胡金水的约定,她怎么会一个人跑那么远?难道是酒喝多了,一时头晕犯糊涂?
“不可能!”萧侃当即反驳,“以燕子的酒量,今晚喝得绝对不多,她肯定是遇上什么了。”
“遇上什么了?”胡金水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是狼,还是……”
该不会被他说中,真是孙老板头七回魂,来拉人垫背了吧?
这种话在萧侃听来纯属自己吓自己,头七回魂又如何,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普通人,死了也只是个普通鬼。
“是什么都得去看看!我们分头找,这样能快一点!”她一边说一边派发手电筒和应急灯,同时又拿了几瓶水和一个急救包。
然而她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只有阴冷的风将她紧紧包裹。
胡金水嗫嚅道:“我们……怎么去啊?”
萧侃愣了一下。
骤然反应过来,这里不是一呼百应的大都市。而是荒无人烟的罗布泊,营地的灯火聚光成芒。可于这广袤之中,微弱得似一片银白的闪鳞。
天地浩瀚,人类渺小。
导航仪和卫星电话均已失灵,别说是漆黑的午夜,便是白日也危机重重,车已经陷了一辆,胡金水又腿伤难行。
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漫无目的地深入沙漠,无疑是拿所有人的生死开玩笑。
最稳妥的方式正是他们此刻的现状——等待救援队到来。
但是萧侃做不到。
三年的搭档生涯,她几乎没让燕山月涉险,危险的事都是自己去。除了自信外,更多的是不想连累旁人。唯独这一趟西北之旅有了太多的不得已。
时间流逝,燕山月的生命也有可能在流逝,萧侃深吸一口气,将心头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抛掷一旁。
她走到林寻白面前。
“林警官,我们的gps都没信号了。而你用的是非民用北斗,你可以帮我吗?”
相较于燕山月的安危,她觉得颜面并没有那么重要。
她可以低头,可以向他求助。
林寻白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黑色方盒,实话实说:“北斗的确还有信号,可我的权限只能跟踪定位,没有办法找路线,定位器也没装在燕老板身上。”
他了解萧侃的心急如焚,假如能找到燕山月,于公于私,他片刻都不会犹豫,方才不回应,并非他冷血,而是大漠无情,他也没想出万全之策。
萧侃扶额沉思。
半分钟后,她抬起头来,“你把定位器留在营地,两部手台我们带一部,手台能够连接的最大范围是五公里,我们就以五公里为半径,这样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可以找到回营的路。如果燕子自己回来了,胡导立刻通知我们。”
林寻白想了一下,这个法子既划出最大限度的搜救范围,也极大地确保了他们各自的人身安全,是个好办法。
他勾手将定位器抛给陈恪。
“你在这里陪胡导,我和萧老板去找人。”
萧侃最后调试了一次手台,确定连接通畅,她按了按胸口,匕首还在,“带上你的配枪。”她对林寻白说。
“我的枪……什么枪?”他下意识装傻。
萧侃没空和他演戏,“带上吧,林警官。”
林寻白无计可施,拍了一把右侧的小腿,“带了。”
第28章 血眼
part28
营地的光逐渐远去,黑暗是倾泻而下的瀑布,在天地间掀起无声无息的浪潮。
萧侃与林寻白并排前行,三叉树的位置有迹可循,过了三叉树,才是真正的搜索区域,得找出一个大致的方向来。
他提着应急灯绕树照了一圈,树干及周围都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
由此看来,燕老板遇上的应该不是生猛的野兽。
可这算是好消息吗?
摇曳的灯光下,怪异的雅丹,狰狞的枯木,犹如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仿佛下一秒就会活过来,肆意游走于荒漠之中。
他蹲下身子,仔细观察最后的半个脚印,“当时鞋子在哪?”
萧侃指了个位置,“这里。”
就在脚印旁边。
他点点头,又问:“人在什么情况下鞋子会掉?”
萧侃想了想,“跑急了,或是跳起来……”
“总之都需要把脚离开地面,你看,鞋印停在这里,人却不在,还丢了一只鞋。”他费解地挠挠头,“燕老板……会飞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他真正想知道的,是该往何处找人,往前?往左?往右?
还是……往天上?
萧侃顺着他的目光向夜空看去,冷月高悬,她说:“按脚印朝前吧,无论是什么,能看见光的话,肯定会向光而行。”
这倒也符合常识,林寻白从树下拾起一根枯枝,朝她递去,“你拿它探探路,小心踩到沙坑。”
顺便的,他把萧侃的匕首借了过来。
戈壁空旷,缺乏参照物,即便笔直前行,也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偏移方向,他拿着匕首,每经过一处雅丹或是胡杨树,便要刻一个箭头作标记。
不仅确保方向,还能记下哪些地方找过了。
萧侃在他刻记号时,大喊了几声燕山月的名字。
林寻白提醒她:“正常情况下,声音传播的有效距离是两百米,会受到温度、风力和阻碍物的影响,白天地表温度高,声音会向上拐弯,而夜里不会。
即便有风,有效距离也能达到八十米。你要间隔着喊,否则五公里还没走完,嗓子已经哑了。”
对于这些建议,萧侃照单全收。
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在认真帮忙。
“这一趟算我欠你的。”她说。
——
营地内,篝火重新点燃。
两小时前,这里的气氛还是热热闹闹的,而两小时后,人都少了一大半。
胡金水斜靠在帐篷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门上的拉链,本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哪知道晚上比白天更糟。
总不能大难不死,必有一死吧?
陈恪坐在对面,握着那枚定位器沉思,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也不是要责怪谁。但胡金水心里闷闷的,总想说点什么。
“都是一起出门旅游的,天王老子能旅游,贩夫走卒也能旅游,什么身份都一样……”
说完他又觉得不合适,毕竟定位器是林寻白先装的。
他换了一句。
“都是一起出门旅游的,天王老子来了,也用不着装定位器啊。”
其实他的意思很简单,同路一场是缘分,何必因为一些小事闹出大麻烦,他带团这么多年,最怕的一件事就是队伍里的人丢了。
“我最近是不是有点背啊,怎么带的人都出事,不对,小燕子不是我的客人……”
“嗐,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人……”
胡金水的絮絮叨叨像风中的沙尘,一阵吹完又来一阵。
陈恪没说话,一直默默听着,同路一场是缘分,这话说得不错,可真的是缘分吗?他抬起头,突然问:“你知道沙漠里第一个盲尸是谁吗?”
胡金水正在胡思乱想,被他这么一问,脸色都变了,“什么?盲尸还有排名?”
“那二十五年前莫高窟壁画被盗你知道吗?”他又问。
胡金水更懵了,“还有这事?”
“萧侃说的。”陈恪回道。
按她昨晚的说法,壁画被盗,而来找壁画的人都会被挖掉双眼,她居然还敢夜闯荒漠,胡金水都不知道的事,她却了如指掌,难道不是来找壁画的吗?还有那个林寻白,隐瞒身份留在她们身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倘若也是为了壁画,那么这一趟去往楼兰的人可算是扎堆了。
他再次从包中取出活页夹册,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夹的不是手抄经,而是一张泛黄的老式信纸。
开头第一行是两个歪斜的大字——收条。
中间的字迹太过潦草,再加上年代久远,勉强能看清的几个字,大约是「定金」、「画」、「如期」。
最后的落款还是两个字。
——春生。
春天的春,出生的生。
陈恪蓦然想起一句古诗——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羌笛在唐代是边塞乐器,音色清脆而婉转,有动人心魄之感。一千多年前,羌笛声唤不来大漠的春色,而一千多年后,春生还会留在若羌吗?
胡金水看不懂这些「破烂又值钱」的玩意,拿起他的临时拐杖,朝单人帐篷走去,“我去把夜灯打开,听老人讲,灯亮着,人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吉普车就停在单人帐篷旁,他路过车尾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只一眼。
就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后挡风玻璃上,赫然出现一只血红的大眼睛!
“啊啊啊!”
胡金水凄声惨叫,陈恪丢下东西跑过去,也被惊得钉在原地。
那只眼睛是用鲜血画成的,殷红的液体沿着线条往下流淌,眼角下勾,眼尾上扬,细细长长,似看非看。
陈恪瞬间想起,这是他在莫高窟见过的北大佛的眼睛。
然而悲悯的佛眼以血画就。除了惊悚之外,更透着阴森的诡异。
“这、这是谁画的……”
胡金水摔坐在地,屁股不住地往后挪,血迹清晰又新鲜,明显是刚画上去的,可营地只有他和陈恪两人。
根本没有第三人的存在!
昨晚的手台他还可以强行安慰自己是电子设备故障,那么现在呢?难不成他要说服自己,这只血淋淋的眼睛是雨刮器画的?
——
夜愈深,风愈急。
萧侃的冲锋衣拉至最高处,帽子也戴得严严实实,可风依旧能从每一处缝隙钻进来,刀尖似的往人皮上划。
昼夜的温差吸走身体的温度,步伐也变得沉重。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了一个多钟头,定位器显示,他们才到五公里的中间,一是因为逆风,二是因为沿途寻人。
林寻白拧开一瓶水递给她,萧侃摆摆手,自己直接打开了,这一路毫无收获,谁也不比谁轻松。
她席地而坐,灌下两口水,干涩的咽喉稍稍舒缓。
林寻白在旁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刻记号,这棵胡杨的木质尤为坚硬,他划了几刀只刮下一点木屑。
钢铁与木质的碰擦声格外刺耳,让人平白竖起一身鸡皮疙瘩。
刺啦……刺啦……
漆黑的深夜,一切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萧侃不禁皱起眉头,而尖锐之中,又混杂了一丝怪异的沙沙声,像一根丝滑的绸带从沙面飞速滑过。
由远及近,向她背后游来。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瓶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林寻白刻完最后一刀,提灯转身,“走吧,萧——”
他的话硬生生被吞掉半截。
不是因为萧侃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而是因为伏在她肩头的一条细长黑影。
是蛇!
蛇身在空中勾出一道饱满的弧线,蛇头高高耸起,它惬意地左右摇摆,仿佛知道此时此刻该害怕的不是它,而是被它盯上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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