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不应该想,只是情况不太好而已。还有回转的余地。却又倏忽想起了爷爷昨晚的电话。
凌晨一点。
他给她打了电话。
他是不是想和她说,他难受?
他是不是有很重要的话和她说?
他是不是见没打通,和她此刻一样的难受?
愧疚难忍。
她不想哭出声,只是哽咽声实在控制不住,从鼻腔溢出来。
司机透过后视镜瞥她一眼,水梨匆匆别过脸,强行压抑着一切情绪。
她坐上飞机,回到宁城,到了村口。
和往日的宁静相比,这次的村落多了点动静,像水刚刚煮沸,锅盖稀稀疏疏冒泡,动静不大,但是让人能听到。
水梨一整宿没睡,脑子如针扎,半边的神智都离开身体,只迟钝地往家里走。
一切都慢半拍的。
不论是她回家的那条路,长得没有尽头,还是有人看见她,急急忙忙地拉她胳膊,嘴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又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又是一条道。
一条很寂静的道。
她不想要道,想要看见爷爷在村口接她,想看见爷爷看到她回来,惊喜地喊她“梨子,我的乖孙”,脸上的褶皱似乎要笑没。
只是他们都推着她往前,说“再不看就没有机会看了”、“最后一眼”、“以后会后悔的”……
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她不想听,可是却强行进入她的耳廓。
她被拽到爷爷的床边。
她才发现爷爷的床单是条纹形状的,粉的白的蓝的,他喜欢睡高枕头,脑袋底下却只有一个扁扁的枕头;他真的好瘦,颧骨突出,眼眶深陷,脸色是青白的,没有见到她时的笑容;他张着嘴,露出几颗零星的牙,安静地躺在床上。
手搭在被子外,她紧紧握住。
这双幼时摸她头,把她的手团好放进自己衣兜里取暖,一点一点牵着她长大的手,从来在村口拄拐杖等她的手,没了任何动静。
她得硬掰着,才能让他握紧她。
只是很快,他又无力地松开,指骨软得像橡皮泥。
水梨着了魔地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
屋外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有人走进来,穿着黑西装,袖口戴黑色的“寿”字。他们不说话,径直地抬起爷爷。
好不容易才握紧的爷爷的手。
因为他们的举动,从水梨的掌心滑落。
像是电影里面才有的表现手法。
很慢速地记录着爷爷的手从她的掌心掉落的过程,一直下意识排斥下意识回避的问题。
因着这种举动,直面现实。
一声十分刺耳的超声波响起,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只有震荡个没完的声音,在她的耳膜里回荡。
好久好久。
周围的一切才被她接受到。
有人呜呜呜呜哭个没完,有人在小声议论,说老水这一生真不值,儿媳妇也不是个东西,旁人叹了口气,有人站得远远的,和人打电话,快了快了,马上送火葬场火化……
还有他们。
他们正在拉黑色裹尸袋的拉链,从脚到头,像是一场拉着黑色幕布的默片,爷爷一点一点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从来没有这个时刻,有什么东西在割她的血肉,她都没做准备,她还寄希望于还有转机,就有人从她手里夺走唯一爱她的人。
唯一的。告诉她,她有容身之地的人。
唯一的。让她不是孤魂野鬼的人。
唯一的。她拥有的唯一一个。
从来不多。
为什么也要夺走。
她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她不考虑这样做是不是不好,是不是会耽误到别人的工作,是不是无理取闹,给人添麻烦。
她趴在爷爷的身上,不让他们动。
摸爷爷的脸,摇晃他的身子,“爷爷,爷爷,我是梨子啊,你的乖孙啊,你说说话,你应我一下,你告诉他们,你还在,为什么要拉去火化……”
句句撕心裂肺,句句痴心妄想。
有人于心不忍地别开脸,有人叹了口气,又看了眼时间,朝身边人使了眼色,他们上前拉开水梨,怕她误了时辰。
两个成年男人的力量哪里是水梨能抗衡的,她被从爷爷身上拖开,哭着闹着求着,让他们松开,她爷爷还在,她不要没有爷爷……
只是没人听,没人管。
她眼睁睁地看着,爷爷的脸被锁进裹尸袋里,往车上运,她不想让他走,跟着车追。
没人拦着她,因为他们知道她追不上。
她摔倒在地,尖锐的石子和碎玻璃,割破她的膝盖和手掌心,她感受不到疼。
因为有什么人拿刀拿剑,拿一切锋利的东西,在切割她的心脏。
她第一次知道,哭到喘不上气,哭到头脑缺氧,哭到浑身发抖,哭到干呕是种什么滋味,哭到最后她甚至觉得她哪怕就此死去,好像也可以。
自救的本能趋势她找到手机,哆嗦着手,想拨给祁屹周,只是没有成功。
手机因为刚刚那一摔,坏了个彻底。
她蜷缩在墙角,身体仍在不自然地抽搐着。
胸闷、气喘不过来,濒死感依旧严重,她控制不住地干呕,呕到最后,全是被胃酸稀释过的粉色,是血。
良久。
她拿没有一点力气,还在颤抖的手紧紧抱住自己,抱了不知道多久。
声音哑得厉害,哽咽着,“祁屹周………我疼……”
好疼啊,疼得她撑不下去了。
-
火化时,水梨没看,她像个游魂晃荡在所有爷爷出现过的地方。
一点一点地收集着所有爷爷和她的回忆。
她不说话,情绪也不像她刚回来时那么极端,只憔悴得厉害,一个坐在爷爷灵堂前守夜。
渐渐的,有人就放下心来,也不避讳当着她的面,说一些事了。
说爷爷这些天一直不舒服,强撑着不肯去医院,怕用钱。
又说,他这么多年真是不值,儿子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儿媳妇也不是个好东西。他自己临了去世还受罪,经常大半夜疼醒,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下,还不肯他们告诉她,怕影响她学习。
……
种种。
他们都是爷爷在村里的熟人,通过他们,一点一点拼凑出爷爷的这段日子。
水梨垂着眼睑,只默不作声地听,一个字都不说,不哭也不闹。
纸钱的火光照亮她的脸,也就短短一天一夜,她像是被抽掉脊骨,身子孱弱得厉害。
几人对视一眼,皆是叹了口气。
-
第二天清晨,方清来了。
她来得不算早,水梨当看不见她,做着自己的事。
身后事是项繁琐的工程,她不懂这些,好在伯伯他们年岁大,对这种事有经验。
她记住他们说的每一句,遗像要什么时候正着拿,放入坟墓里时要倒着,不能单手放等等。
她一遍一遍在脑中默念。
她应该是很疲惫的,前夜一整夜辗转难眠,昨夜一整夜的守夜,两天两夜没有休息过。
她能感受到她身体受不住,头痛欲裂,却很诡异地,精神自上而下地俯视她的躯体,像指挥机器人一样,让她的躯体跟着精神的命令走。
这种感觉很奇怪,她的精神和□□是分离的。
她找人借了手机,和辅导员请了假。
辅导员回复得很快,“好的,节哀。”
水梨回复,“谢谢老师。”
发送。
又继续投身到葬礼的举办中,她跟着队伍一步一步往前走。
每一步都丈量得精准,每一丝都做得完美,怕身后的爷爷因为她的失误,不小心跟到别的地方去,再也不入她的梦。
到了坟前,她按照伯伯教的那样,双手把遗像背着递给做坟的工人,他放好遗像,在坟的四周抹了些水泥。
水泥板盖坟的那一瞬间。
她仿佛听到一声重物撞击声。
很闷地响起。
她的爷爷,连同着,什么看不见的隐形东西,一起被永远地埋葬在土里。
-
当天下午她赶回了学校,是一个好天气,她销了假,跟着同学一起上课,一起下课。
走在人潮里,她却奇异地觉得,她并不属于他们,他们聊的课程作业朋友食欲等等,人声鼎沸,纷纷扰扰,都和她无关。
祁屹周在教室下面等她,水梨看见了他。
她知道她要摆出来个快乐的状态,便抬了嘴角对他笑。
恰好站在过道转口。
他拉她手腕,把她往后带,避了人潮,又随意地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忽地在她脸上顿住。
他看她从来不掩饰,是很直接的看法。
按理来说,水梨应该觉得紧张,毕竟整宿没睡的痕迹明显,但是她调动不动任何的情绪,只一动不动地任由他看。
直到人潮都散了,过道转口那儿就剩他们俩,祁屹周才收回目光,问,“怎么了?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水梨垂着眼睑,摇头,说, “没有。就是太累了。”
“……”
祁屹周好似不太信,却没有继续追问,只牵着她的手,往超市走,说,“有什么事不要闷着,我都在。”
水梨“嗯”了声。
她也没遇到什么事。
就算遇到了,也都过了。
没什么说的必要。
到了超市,他选好菜,又带她来到他租的房子,他让她休息一下,他去做饭。
水梨不想不劳而获,被他关在厨房门外,强行不让她插手。
身体被他的一句话提醒,她该休息,神经却犹如浮萍,困倦的感觉都不再有。
她定在沙发上,视线盯着虚空中悬浮的一点,没有察觉到喜悦,也没有悲伤,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
哪怕祁屹周正在为她做晚饭,哪怕前天她还在为出国而努力,哪怕她还有光明的未来,她都不在意了。
如果她现在在海里,估计连挣扎都不会,直接坠入海底,任凭海水淹没她的鼻腔。
呼吸混乱、窒息,水体刺痛眼睛,耳朵里充塞着她喘息时的咕噜咕噜冒泡声。
这样其实也挺好,她还可以和爷爷团聚。
祁屹周推门出来,端着碟子,喊她去洗手。
水梨应了声,洗干净手,在记忆中找到期待的模样,照本宣科地表演给他看。
他好像信了,抬着眉梢,说,他过几天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水梨眨了眨眼,应着。
这端是她温和期待的肉、体,她勾着嘴角,眼睛是水亮的,看着祁屹周,说,“什么啊?你吊人胃口……”
那端是她尖锐淡漠的灵魂,像局外人一样地看着整场戏,缓慢想着。
哦,和她有什么关系……
第53章 [VIP] 53
京舞在五月中旬公示交换生名额。
水梨也在其中。
杨李知道这个消息, 愣了半晌,“梨子真是厉害,都要出国了。”
又看向祁屹周,“祁哥, 你知道这事吗?”
祁屹周头也不回:“嗯。”
杨李看他态度, 颇有些纳闷, 怎么能这么冷淡的。
这可不是异地,而是异国,时差、距离、感情变化等等。
不是说他和水梨情感经不住考验,而是异国这事本来就很困难。
况且水梨都马上要出国了, 也就不到半个月,可他祁哥不知道在忙什么,每天早出晚归的, 连和水梨约会的时间都没有,这种时候不应该抓紧时间和水梨相处吗。
杨李看着祁屹周, 颇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滋味。
他摇摇头, 把觉得自己是太监的想法甩出大脑, 试探性地提起,“祁哥,董明辉说他想请我们吃个饭, 你有时间吗?”
祁屹周这时总算抬了脑袋,瞥他一眼。
视线不算利, 但是很凉。
杨李懂他的意思, 叹了口气。
董明辉这事确实做得不地道, 哪有这种有了女朋友,还去和别的女生撩骚的。
他祁哥又是眼里不容沙的性子,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很纯粹。
断断不可能做出明明还喜欢着别人,还去追求另外一个人的low事。
杨李收回心思,就听他祁哥啧了声后,叫他名字。
要知道他祁哥一向是那种嚣张笃定的大佬派头,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肉眼可见的烦躁。
杨李浑身一激灵,刚想听祁屹周想说什么。
祁屹周却拧了拧眉,沉默几秒,说了句,“……算了,你忙吧。”
杨李:“……”
-
下课。
水梨出了教室,在熟悉的地方看到了祁屹周的身影,她走过去,“等了很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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