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仁美见他一派随和,便也不与陈季棠计较,引着一众人往宴会厅里去了。
督军府宴客,沪上名流齐聚。
盛怀初没料到有这么多人,好在他对这等场面驾轻就熟,又有陈仁美夫妇替他引荐,一顿饭下来,将各路有头有脸的人物已识得大半。
陈仁美好戏,但凡请客总要在后院摆戏,方显热闹。今日不少太太小姐作陪,怕她们无聊,便点了最善儿女情长戏码的名伶绿牡丹来唱堂会。
月纱笼着樱花树,戏台浴在昏黄的汽油灯光里,一生一旦水袖翩然,唱的正是《访翠》,侯方域客居金陵,春访翠牵觅得李香君,才子佳人扇坠定情:“误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匆匆忘s仙模样……踏青归去春犹浅,明日归来花满床……”
如今的小姐们早不缠脚了,这般戏文也还听得,再往下就要唱《眠香》了,几个老派些的太太已带着小姐们离了场。
佟少俊打个哈欠,撑撑腿:“有什么好羞的,男人做得女人听不得?”
她说完不见身旁的人理她,好奇道:“你在看谁,这么好看?”
经晚颐压低声音:“在看父亲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得回去,这堂会无聊死了。” 她是留洋回来的新派小姐,舞台上的情情爱爱,配不上她的眼界,她喜欢洋人的舞会,那种置身其中的快乐。
佟少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宴会厅的露台上经老爷正和一个年轻男子说话,仪表堂堂,笑语晏晏:“你在看陈太太的弟弟。”
经晚颐问道:“谁?” 她抬手撩起一缕碎发,自己什么时候也学会明知故问了?
“和外祖讲话的那个,听说也留过洋,我们这会儿过去,外祖肯定要替你引见的。”
论年纪,佟少俊只比经晚颐小五岁,论辈分,要叫她一声小姨母。
放在平时,她是不撺掇这种事的。难得今日这盛先生倒也配得上自己眼高于顶的小姨母。家世前程样样不缺,行止间一股豁达风度,宴会上的人与他说起话来便滔滔不绝,他大多时候静静听着,间或回上一两句,引得对方频频点头。
更何况生得好。
佟少俊加把火:“那个盛怀初都被陌生人拉着说了一晚上的话了,这会儿去,他一定会感谢小姐的救命之恩……”
“我们去了,于他不也是陌生人?”
绿牡丹下了场,佟少俊在一片喝彩声中起身,拉住经晚颐:“经三小姐的垂问自是不同……走吧走吧,我也不想听眠香。”
她们沿着连廊往宴会厅去,离舞台越远越是昏暗,连廊外面种了几丛白山茶,重重花影中,仿佛有一对纠缠的男女。
这种事,撞见了也是桩麻烦,经晚颐停住脚步,准备绕道而行,却见佟少俊不依不饶往前走,想伸手去拉已经晚了,连忙唤道:“少俊,别去。”
“那人我看着眼熟。”
今日下午还说病了不见客,晚上倒有功夫来督军府赴宴。
第6章 .嫩枝新蕊 ・ 年糕
暮色四合,夜曲婉转,楼下筵席未罢,院子里的戏也开了锣,一阵铿锵,敲得这逼仄的房间在鼓点上摇晃。
连廊下传来女人们的笑声,太太小姐们从宴席上下来,三三两两往后院听戏。昏黄的灯光照不清身形相貌,只旗袍上的水晶流苏,耳朵脖子上的钻石珍珠,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一条没有面目的华美河流,涌动在亘古不变的月色里。
尹芝被铐在了书桌腿上,等了这许久,终于有了机会。她就着院子里的喧嚣,拖着书桌移向窗口的方向,不料锣鼓突然停了,只余家具划过地板的吱呀声。
阮九同开门进来查看,面无表情道:“别乱动,不然双手双脚都要铐上。”
“我饿了,也渴,就是在牢房里的犯人也有饭吃,有水喝吧。”
“你没有,起码今天没有。” 他说完走过来检查窗户,确认都关严了之后,又拉上半片窗帘。
咚咚咚,有人敲门,过了片刻未得回音,门把手也跟着转动起来。
幸而门是反锁上的。阮九同走到门边:“谁?”
“大少爷,我以为您还在宴会厅呢。是我,赵妈,年糕汤片给您送来了。”
他轻轻栓上插销,因有安南口音,与陌生人说话总是简短的:“不用。”
这声音有些耳生,赵妈在门外一扭眉:“大少爷?是您说想吃让我送上来的,您忘了?”
阮九同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的人已替他应了。
“送进来吧,我饿了。”
他转过身恶狠狠盯着尹芝,只听她又道:“再拿些水果来,最好是青岛的牛奶葡萄,花旗橘子也要切好了送上来。”
赵妈先是一愣,回想起来大概是先前坐少爷车子回来的那位小姐。看模样是个女学生,却不知这么放得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不打算掩人耳目,还支使起人来了。
都怪现在的学堂里的洋尼姑,把小姐们都教坏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将来的大少奶奶,谁说得准呢?如是想着,房门也开了道缝,她将手上的托盘递进去,尚不及往里张望,门又砰得一声关上了,只得迭声应了折返去厨房找水果来。
阮九同听得人走远了,将托盘往书桌上一放,掀开碗盖,黄雪菜绿葱花,铺在白玉一样的年糕片上,点缀了粉红肉丝,热气腾腾。他拿调羹搅动一会儿,不见有什么异样,又把碗原封不动盖好,一抬眼恰见面前的丫头咽了咽口水。
尹芝盯着白瓷碗,笃定道:“陈季棠特意让人送来,不是给你的就是给我的。”
“我不吃这个。”
“我饿了,一整日没吃东西了,请你把手铐给我解开吧。”
也许真是饿了,连态度都软了下来。
“我就吃一碗汤片的功夫,你也看不住么?”
阮九同不说话。
“不然你把我的手放开,脚铐住总是稳妥了吧?”
阮九同斟酌一番,也觉得可能是陈季棠送来给她的。她是人质,饿出个好歹来反而麻烦,于是着摸上钥匙,替她解了手铐,蹲下身去铐她的脚。
忽而头顶一烫,汤汤水水铺天盖地下来,鼻子酸疼,末了又一个瓷碗重重砸下来,眼中血红一片。
尹芝到了房门口,没什么比陌生的门锁更费时了。阮九同伤得不重,已经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这边过来,鲜血淋漓。
赵妈取了水果折返回来,见大少爷的房门大开,先前院子里看见的那位小姐被一个满脸是血的男子拖住了脚踝。
尹芝看见她手上端着水果,料是先前送汤来的娘姨,或许不知内情,高声唤道:“救命,救我,我是你们少爷的朋友。”
赵妈吓得手一松,葡萄橘子掉一地,大概出于妇人的本能,回过神来后,捡起木托盘对着阮九同重重敲下去。
尹芝得空挣脱开来,快步往楼下走,走到楼梯口,方回身道:“谢谢你,别声张。”
赵妈觉出些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讷讷立了半晌,才觉得那小姐跑得太快了些,逃似的。
太太小姐大都去后头听戏,宴会厅里少了些家眷,正是最惬意的时候。留声机里正放着的当红歌后的成名曲:“……假正经,假正经,你的眼睛早已经,溜过来,又溜过去,在偷偷的看个不停……”
男人们抽着雪茄烟,谈着正经事,间或说些不正经的笑话,楼上的响动仿佛弹错的音符,没人在意。
只陈季棠例外,他找了个由头从滔滔不绝的宾客中起身,越过一众乌泱泱的半秃脑壳,望见楼梯上一闪而过的杏色身影。
阮九同也追了过来:“司长……”
陈季棠看着他的狼狈样子,猜出大半,无暇细问,只拿出绸帕子递过去:“人多眼杂,擦干净了,这件事不得宣扬,你去找门口的卫兵,把她的样子形容了,就说是我交待的,别不小心放出去了。”
他说完往花园里去,台上正演到情浓处,台下的女人看得一脸虔诚,陈季棠站在戏台的背光处,从她们脸上一一扫过,没有他要找的人。
他还要继续找,又见阮九同急匆匆回转:“司长,副董正到处找您。”
“找到了?”
阮九同附耳过来:“小东门捕房被人放了炸弹。”
陈季棠一咬牙,这事来的太巧了,偏偏两边都不得耽误:“你去和副董说,我一会儿就到。”
陈府的后花园中西合璧,植物修剪齐整,放眼过去没什么可藏人的地方,只有连廊那里种的一排茶花,约莫一人高,或许藏得住人。陈季棠远远绕着茶花转了一圈,果真看见个个淡黄的身影,隐在花丛里。
一折戏唱罢,他趁着台下的女宾喝彩的时候,悄悄从尹芝背后靠近,一把捂住嘴:“你这个……”
细鞋跟跺在他鞋面上,锐痛钻心,他话未说完,抽一口凉气,顿时失了怜惜之心,抬手敲她后颈,又被她抬手挡开了。
零星两个女宾沿着连廊过来,陈季棠半拖半抱将人挪到花丛里,怕闹出更大的动静,索性手反剪她双手,连着盈盈细腰一起桎梏着,也顾不得情状旖旎,压住旗袍下的一双细腿。
有眼力的人都会绕开的,佟少俊跋扈惯了,从来不需要眼力,她气定神闲上前几步,兴师问罪:“尹芝……是你?怎么骗我生病了?”
那男子背着她,佟少俊看不清,特特低下了腰:“陈大公子!”
难道今日下午在尹公馆遇见他另有隐情?
佟少俊促狭心起,不依不饶,扶着廊柱看向扭在一处的两人,恨不得有一抬留影机拍下来才好:“你们俩在这里干什么呢?”
陈季棠冷冷道:“佟二小姐,此事与你无关。”
他环住尹芝的双腿将人抱起来,摘下前襟上的红玫瑰,塞满那张不安分的小嘴里,也顾不得别人遐想,快步往车轿厅去。
陈仁美听着喧闹,从连廊另一头过来,迎头撞上,见了这情形,脸上铁青:“混账东西。”
他骂大儿子,不为他欺男霸女,这种事陈督军自己也做得不少,不过从没蠢到往台面上拿,更何况他身后站着的是南京政府的新贵盛怀初,一旁还有沪上财阀经老爷。
盛怀初是家里的亲戚便也罢了,将人丢到经老爷面前却是坏了大事。十万兵丁是个吃钱的窟窿,督军府早就想与经家攀一门亲了。陈仁美探过口风,未得准信,本打算替大儿子谋个体面官职后再试一次,如今这场面,直觉得老脸被打得啪啪作响。
“督军,我现在有要事。” 陈季棠不打算细说,慢慢聚拢来的客人们挡着去路,一时间僵持不下,无人说话。
盛怀初悠悠开口:“这位小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事本与他没什么关系,不过正巧摸到了口袋里的烟盒,想起了今日刘秘书在车里说的话。
“我学过两年医,也许可以先替她看看。”
第7章 .嫩枝新蕊 ・ 胜算
陈仁美听了盛怀初的话,先是不解,而后回过味来,就坡下驴:“这么说许是我冤枉他了,先去小客厅,太太哪里去了?让她请大夫来看看。”
后来的围观者听到这里,也当有位小姐犯了急病,被陈大公子救起,并非见不得人的风流韵事,况且那小姐的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叫不出名字,八卦的乐趣少了大半,恰好下一折戏的锣鼓响起,都纷纷回戏台下去了。
尹芝得了喘息的机会,一边扳他的手一边道:“你放我下来。”
陈季棠嘴上温柔,捏着她后颈的手紧了紧:“尹小姐,不如让阮巡捕过来,直接送你去广慈医院,他今日也受了伤,流了一摊子血,正好一并医治了。”
一到没人的暗处,又是被禁锢的命运,或许更糟。
尹芝推开陈季棠的胸口:“我不去,就是肚子疼而已,你让佟少俊陪我……” 说完求助似的望向人群:“叫那个医学生也来。”
有个儒雅的年轻男子对上她的视线,浅浅一笑,也许他就是那个医学生。尹芝莫名地愧疚起来,拉佟少俊来趟这浑水,只因佟家势大,出了什么事也不会真的牵连上佟少俊,这个人就不一定了。
一众人到了小客厅,张副董又让人来催请,陈季棠与陈督军一起去了,留下阮九同在一旁看守着。他先前在尹芝手上吃了亏,守在门口,格外小心。
仆人搬来椅子让盛怀初坐在尹芝身旁,如医生问诊般,煞有介事。
厉害的老医生,有没有病一搭脉就能看出来。尹芝犹豫地交出腕子,这人若是个学生,理应没那能耐的。
盛怀初瞥了一眼,雪白的腕子上被她自己握出道道红痕:“尹小姐别紧张,我是学西医的,只问症,不搭脉。你是个什么样的疼法?针刺一样,还是一抽一抽的痛?”
“抽痛。”
“那是这里痛,还是这里?” 他伸出手在自己的上腹下腹,左右各指了指。
“上边。”
“尹小姐今晚吃了些什么?”
“没吃什么。”
“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盛怀初点头不语,起身对门口的娘姨吩咐几句,不一会儿就送来一碗红糖水,附了两个清爽的点心,他把托盘递过去:“先喝点些糖水再吃点心,如果还不见好,就要去医院了。”
佟少俊笑嘻嘻走到近前,一屁股霸占了盛怀初的位置:“诶,原来是饿的,我说你可真够蠢的。”
她开心地数落了一番,不闻回音,又滔滔不绝起来:“你和陈季棠怎么回事,想嫁进督军府当大少奶奶?勿怪我不提醒你,他人模人样,内里不是好东西,爹不疼,后娘么……嘿嘿!”
客厅门口还立着两个陈府的下人,听佟二小姐如此编排自家的大少爷,脸上红红白白,远远见陈太太带着碧荷过来,大声唤道:“夫人,您来了。”
陈太太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见陈季棠和丈夫都不在,慢慢走进小客厅。美人榻上坐着个年轻小姐,正舀瓷碗里的汤水喝,嘴上不知抹了什么颜色的胭脂,衬得肤白似雪。
许是听见脚步声,她蓦得抬起头来,饮溪的小鹿一样,眼角半遮在鬓发下,悠长柔媚,极耐看的一张脸。
陈太太抬手绾了绾新烫的头发,大钻石项链好是好,就是太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怀初,这位小姐有没有大碍?”
“等她吃些东西,若是不痛了,便没有大碍了。”
“难得到姐姐家里来,还劳烦你这些事。”
“举手之劳,二姐不必客气。”
陈太太在皮沙发正中坐下来,想和弟弟说几句体己话,一晚上未得机会,二人久未谋面,又有外人在,只能不冷不热地寒暄着。
佟少俊叫了一声陈太太,眼皮也没抬一下,剥着茶几上的紫玉葡萄,吃得津津有味。陈太太应了,因知道她的德行,不与她计较,转头问尹芝道:“这位尹小姐看着面生,是佟二小姐和季棠的朋友?”
尹芝放下汤匙:“我在中西女塾念书,和佟少俊是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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