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太颔首:“是个好学校,那里的校长我也认识……今日宴请的名单,没有姓尹的人家,宾客们带些朋友来也是常有的事,不知你是和谁一道来赴宴的,我将他们寻来照看你?”
尹芝看着陈太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眼里满是探问。看陈府一众人的反应,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陈季棠的阶下囚。本来拿一个小姑娘当人质也不是光彩的事,公董局和法国人一样要脸面,不愿声张是常理。
“我……是邻居的王太太带我来的……” 她胡乱编出个人来,也许能趁着陈太太找人的功夫,寻个机会走脱。
佟少俊嗤笑一声,犹嫌尹芝的处境不够棘手:“什么王太太,八太太的,是陈季棠带你来的罢,害羞什么,他今日下午不是还在你家里?”
“哦?我家季棠平素很少带朋友回来。” 陈太太玩味着,眉头一蹙,旋即莞尔,拿出继母该有的关切样子,问了尹芝家住哪里,父母做什么,有没有兄弟姐妹。
尹芝简单答了,怕她问多了起疑,只推说身上已大好了,向陈太太和盛怀初道了谢,告辞要走。
陈太太本也未打算留她,派碧荷去叫汽车夫,却被阮九同挡住了去路:“太太,司长吩咐过,这位小姐不能离开陈府。”
碧荷不等陈太太开口,叱道:“你是什么人,督军府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阮九同不言语,依旧挡在门口。
陈太太顾忌府中人多,不与他计较,只让碧荷去请大公子来,碧荷回来,却道大公子已同张副董一起去了小东门捕厅,派人挂了德律风过去,久也未有人听。
盛怀初如局外人般静静听着,这会儿开口道:“二姐,客人要走,主人没有强留的道理,更何况是位独身的年轻小姐……”
尹芝听他一席话,觉得此刻放手一搏,胜算最大,伏到陈太太膝上呜咽道:“夫人,我本不想说,您也许也看出来了,我不是自愿来督军府的,是陈大公子去逼着我来的,佟少俊可以作证。”
第8章 .嫩枝新蕊 ・ 夜探
陈太太听她一席话,许久才稳住心神:“尹小姐,你空口无凭,纵是佟二小姐在你家遇见季棠,也不见得他强人所难啊。”
尹芝听出她的回护之意,话锋一转:“夫人要证人也不难,这个阮九同把我关在大公子房中,总和大公子脱不了干系,还差一点就……” 说到女儿家的伤心处,抬手抹泪最是自然。
“你胡说……”
“怎么胡说,” 尹芝转头与他对质:“我要逃出来的时候,被府上一位姓赵的娘姨撞见,他头上的伤,便是那娘姨为了救我打的,不信可以找了来问问。”
碧荷得了太太眼色,令将人领过来,赵妈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只将所见所为一五一十说了,和尹芝的指认严丝合缝。
陈季棠走前交待,不让声张此中原委,阮九同除了矢口否认,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说辞来,一副理亏模样。当着外人和久未谋面的弟弟,陈夫人不好小事化了,面有难色。
尹芝看在眼中,用指甲在手心一掐,如愿哭出个梨花带雨的模样:“夫人,我只望今天的事未发生过,不是要为难任何人,夫人让我安生离开,督军府的发生事,绝不说与外人知道……”
盛怀初临窗站着,楼下戏台唱得如胶似漆最是精彩,嘴角一勾:“二姐,依我看这位尹小姐年纪轻轻,怎会不爱惜自己的声誉,拿这种事情扯谎,不如早点送她回去吧。”
陈夫人心中也是这么想,叫了卫兵来,将阮九同制住,让碧荷引着尹芝出去。
佟少俊送她到大门口,忽然拉过尹芝的手,靠近她耳畔道:“与她大儿子牵扯不清,日后有你的苦头吃……”
尹芝见大铁门几步之遥,心也咚咚跳起来,生怕出什么差错,听得一知半解,无暇多问,一等卫兵开了门,立刻跨出去,一口气走了好远。
暮色沉沉,被林荫道裁成一条宝蓝缎带,树梢头挂个白灯笼,这一丛传到那一丛,是永远追不上的月亮。
春夜湿寒,独自一人走着,欣喜和恐惧在心上拉锯,林子里一声鸟叫,脚下一汪积水,都足以打破勉强得来的平静。回头望去,气派的府邸已没了踪影,前途后路漆黑一片。
万籁俱寂中隐隐传来汽车的声音,不一会儿身后果真亮起微光,是一辆黑轿车,尹芝警觉起来,侧身站到一颗粗壮的道旁树后,等那辆车开远了,才重新回到路上来。
说也奇怪,她走了一阵,又看见那辆车,离着百十米远,开得极慢。她停,那车也停,她走,那车也走,似是要陪着她一般。一人一车走走停停,转眼到了大路上。
车上下来个身形高挑的男人,手里拿着条东西系在路灯上,转头望过来,停了片刻,又坐回去,和黑轿车一起消失在夜色里。
尹芝走到路灯下,原来是一条烟灰色围巾,摸起来犹带温度,不知什么料子轻软得云朵似的,角上用银线绣了个草体的‘初’字,暗夜里也醒目得很。
原来是他。
尹芝收回手,大步往前走到街角,把那人的好意留在原处,招了辆黄包车:“去北站。”
陈太太送走了宾客回到房中,陈仁美今日喝了些酒,尚未洗漱已鼾声如雷,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巴不得丈夫去了外面的小公馆,眼不见为净。
碧荷过来替她摘首饰:“太太累了一天了,不如泡澡解个乏,我去备水。”
陈太太捏捏眉心:“你先去问问大少爷的公馆那里,他回去了没有。”
碧荷应声去了,不一会儿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不似女人家软糯,咯咯噔噔,一听就是乔副官:“督军,夫人,大公子出事了。”
陈太太见床上没动静,顾不得叫他醒,自己开了门:“出什么事了?”
“回来的路上中了枪手的埋伏,张副董陪着在广慈医院。”
“什么……伤得重不重?人要不要紧?” 陈太太见乔副官只知道摇头,心揪到一处,将门大开:“你先去叫人备车,再进来把督军叫起来。”
她吩咐完,不等丫头来伺候,洗去晕开的脂粉,拿出薄风衣,夹上皮包,匆匆下楼。碧荷正往楼上走,见她要出门,奇道:“太太,那边说大公子还未回去……这么晚了,您要上哪里去?”
陈太太在楼梯上站着,听房里只有乔副官一个人的声音,三催四请不得回音,想必陈仁美是醉得很了。她一个人去医院看陈季棠总是不好,便命碧荷去叫二少爷,自己亲自去厨房让娘姨温了盅鸡汤带着。
陈季楠不情不愿,陪着母亲坐车到了医院,竟在车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陈太太犹豫一会儿,没叫醒小儿子,让汽车夫和卫兵陪着他,独自往病房里去。
广慈医院是法国人办教会医院,公董局的人自然优待,陈季棠关了灯,靠在病床上,趁护士不在,点了根烟,就着月色慢慢抽着。
陈太太推门进来,看见的就是他这幅模样,半张脸笼在暗影里,唇边擎着一星火花,忽明忽灭,漫不经心地看过来,眸光幽远,也怨不得那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打他的主意。
陈季棠捻开灯,陈太太掩上门。
“季棠,你伤在哪里了,要不要紧?”
他不细说,越过她往门外看看:“小伤不碍事……你一个人来的?”
“季楠陪我来的,他在车里没上来。”陈太太把他的西装掀起来,里面半裸着,伤在臂膀,衬衣剪了袖子:“怎么不要紧了,不要紧能上夹板,伤筋动骨,养不好要残废的……”
“我养两天就好了……这么担心做什么。”
“是什么人干的?”
“没抓着人,这事不用你操心,对了……在花园晕倒的那个丫头……”陈季棠叹一口气,面有难色:“派几个卫兵给阮九同用,让他看顾好了,叫他不要因我受了伤就为难她,等我回去再说。”
陈太太放下鸡汤:“那位尹小姐……你们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陈季棠也不愿意多讲,敷衍着。
陈太太不依不饶:“没什么关系,你下午上她家去?”
陈季棠瞥她一眼:“派人跟踪我……”
“没有的事,是佟二小姐看见的,你敢说不是?““现在吃醋不嫌晚么?” 陈季棠戏谑一笑:“ 我迟早要娶妻的,你当初就该知道,老头子不是想我娶经三小姐,还让你撮合?”
陈太太气得泪迷了眼:“我何曾真的撮合过……有没有一点良心?”
陈季棠怕她真在医院哭下来,惹人闲话,替她抹抹眼角,软下声:“别哭,我与她真个没什么,有你一个人,已经整日提心吊胆的,哪有心思再招惹别人?”
陈太太听他这么哄着,又使起了小性子:“当初你偏要搬出去单住,日日见不到人。”
“傻话,不搬出去,在老东西眼皮子底下,我就算不顾惜自己性命,总要为你着想……”
“再等几年,等季楠成了家……”
陈季棠深吸一口气:“时候也不早了,带着季楠先回去……我嘱咐你的事,别忘了。”
陈太太这会儿有了几分底气:“我让她家去了。”
“什么?” 陈季棠攥住陈太太的手腕:“再说一遍。”
“疼……你轻点……那位尹小姐说是你硬逼着她来的督军府,我让她自己回去了……”
第9章 .嫩枝新蕊 ・ 待兔
张副董带着洋护士折返回来,见陈太太坐在床前,满面堆笑:“您来了,我听副官处的回话,以为督军和您都歇下了,打算自己在这里陪着大公子的……”
陈太太捂住发红的手腕:“督军今日喝了几杯,的确歇下了,是季楠陪我来的,副董平素里照拂季棠,还要忙着抓今晚的刺客,这些家里事,怎么好再麻烦你。” 外人面前,她素来知道怎么遮掩。
张副董听出她的责惫之意:“今晚我让季棠坐我的防弹车,他偏要自己开车……不过那刺客想必是认错了人,虚放两枪就走了,只是个意外,意外而已……”
陈季棠盘算着尹芝的去处,顾不得陈太太的心情:“母亲,让捕房派几个人送你,带着季楠早些回府,我只是小伤,今晚还有要事和张副董商量……”
陈太太背对着张副董,觉得自己巴巴跑来只是多余,也不刻意藏着落寞神色,恨恨睨了陈季棠一眼,终于换来句似是而非的安慰。
“那位小姐的事,不是母亲想的那样,我过两日回家再细说。” 说完就去外面叫人过来护送陈太太回去。
“你无事就好,我带了副官过来的,人手你留着罢,我先回去了。” 碍着外人,他们两个不得自在,再留着也无甚意思。
陈太太站起来,转身往门外走,今晚匆忙出来,穿了双平底织金绣鞋,比平日里蹬着细高跟的样子多几分温碗,可步子依旧摇曳生姿。
张副董迷得要不得,虚着眼陪她走到病房门口,目送柳腰款摆,消失在走廊尽头,身后的人说话,也未留意听。
陈季棠拉高嗓门,又说一遍:“副董,尹芝那个丫头跑了。”
“什么?哪能弄的?”
陈季棠自己也不甚清楚,只简略说了。
“我以为你送她回尹公馆继续关着的,怎么带到督军府去了,幸好没出更大的事……小东门的假炸弹我还纳闷是谁搞得鬼,现在看来是尹家瑞怕惦念他的干女儿,故意引我们跑一趟,好在路上下的手……”
“副董,这时候也不必深究来龙去脉,抓到人要紧。这丫头若打算今日离开上海,只能坐火车了,派人守住火车站,她一个小姑娘,不难认的。”
张副董搜肠刮肚:“要我说人跑了,也不是坏事。尹家瑞在暗,我们在明,抓他难如登天……只有万年做贼的,没有万年防贼的,今日小东门的事再搞个三四回,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命在。”
陈季棠伸直受伤的手臂,塞进袖管,:“副董,什么意思?”
“尹家瑞是个亡命徒,要抓到他,也得当个亡命徒。季棠,我知道你想立威,可实在犯不着拿性命冒险。依我看,随便找个丫头,给华界的巡防局送去,抛了这烫手的山芋才是。”
报童歇在车站的大理石拱廊下,手上还有几十份报未卖出,眼看今日最后几班车也要走了,脸上泛着苦。
一月前这里发生刺案,直到今日还是人心惶惶,能做轮船的绝不坐火车,生意惨淡决计不是他偷懒。
一辆黑汽车停在路对面,车头上站个锃亮小银人。
车站前的买卖,论资排辈,有大主顾得让卖假表、香烟的先去招呼了,才能轮到他。今日不知什么交了什么运,汽车上下来个穿黑西装的先生,对着他一招手:“卖报的,来。”
报童麻利地过去:“先生看报么,申报,时新,晨报都有……”
“来一份晶报。”黑西装抛过来一个鹰洋。
“先生真是不巧,今天的晶报刊了上月刺案专版,被杜老板派人收光了,全上海滩都难买到一份……” 报童接过来,沉甸甸舍不得:“申报也好看,只最后一份。”
那人摇头:“我就是想看暗刺案专版,可惜了……”
“先生,那专版上都是编的,比女明星的艳情花边还假,刺客一逃车站就死了。”
“哦,不是说死在医院里头的?”
报童堆起笑:“先生,我只管看见了烂肚里,大夜里头,多嘴要折寿的……” 他说着双手捧着银元,也不知是要递回去,还是打算讨更多。
黑西装又叠了一个银元在他手上:“怎么当场就死了?”
“子弹打到后脑上,可不是当场就死了。” 不过一眨眼的事,如今偏要掰成几瓣讲,也是得花些脑筋。
“是什么人,看见了么?”
“不认得,但是……” 报童顿了顿,等又叠上来一块方道:“是个车站的脚夫,来了没几日,枪别在腰上,后颈上一道长疤,蜈蚣一样。”
“知不知道名字?”
报童摇头。
车窗的玻璃被人从里扣了扣,黑西装没再问下去,开门上车,对着后座的人恭敬道:“盛先生,按您吩咐的问了,依我看这个钟点临时改主意坐火车回南京还是太冒险,若不想开汽车走夜路,不如先在上海住一晚,明早让他们安排一节车厢才稳妥。”
盛怀初不置可否,盯着窗外,忽然开口道:“看见那个戴鸭舌帽的了么?悄悄跟着。”
报童退到一旁, 把钱贴肉收着,走到廊下继续做生意,见着穿长衫西装的人路过,便吆喝一声。
招呼了十几回无人理睬,只一个裹着半旧长夹袄的少年人停下脚步:“拿份申报来。” 几个铜板抛过来,不多不少。
少年人接了报纸,压低了帽檐,转身往售票处去了,只余一个背影给报童打量。
夹袄下一双匀停小腿,踩着细跟皮鞋,连行李也没有,原来是个匆忙逃家的小姐。
“去哪,什么时候,几等坐?” 卖票员百无聊赖,重复了一整天的问句,口气自然不会好。
尹芝压低声音:“今天最早的,去无锡,三等站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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