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今的龃龉,随着尹芝的出走,早已翻篇,虽没有血缘,却因着政见相合,意气相投,渐与他生出些子侄兄弟的情谊,暗中借他之力整编军队,趁机扫除异己,俨然将他看做左膀右臂。
陈军长本来春风得意,哪知乐极生悲,腿上一处旧伤发作,他一门心思扑在战局上,耽误了医治,军医直言有截肢的危险。
他这才知道厉害,忙让中央派人来交接,留下几个亲信,自己连夜回了上海,住进了广慈医院,找了最有名的外科医生塞姆主刀,余下的日子,便由一位姓叶的年轻医生看护。
陈季棠走东闯西惯了,躺在医院里也是无聊,想逗逗小护士吧,一见她们战战兢兢,害羞脸红的样子,便没了兴致。
一望既知的成功,倒像是单方面的屠戮,战场上,情场上,他都是个讲武德的人。
陈仁美死后,陈季棠就算与盛怀兰断了干净,也给彼此留些体面在。本就不剩多少情分,又听闻二夫人暴毙的事,虽然知道她的死于自己有利,却还是忌惮这位继母手太狠,对着她再生不出风月心思。
小护士们见陈军长冷若冰霜,又转回了原来的目标,塞姆医生的高徒,温和可亲的叶医生,听闻他是院长的儿子,要不怎么都姓叶呢?
一群年轻女孩子在走廊上叽叽喳喳起来,陈季棠想不听壁角都难。
“叶医生的领带今天不齐整……”
“没吃到魏琳西点店的糕点,叶医生失魂落魄了一整日……”
“那送糕点的是个漂亮女人!” 有人笃定道:“他一定是有太太了……”
“我明明见着是个老娘姨,估计他家里派来的。”
“那也不一定是太太派的,说不定是他娘呢?”
那个传闻中的神秘漂亮女人,在她们的对话中,一会儿真实存在,一会儿又成了老妇人。
小护士们一天里倒要经历几回失恋,吃醋,嫉妒,放下。第二日,再从头来过,乐此不疲。
年少真好,能轻易情动,又自己愈合,心是金刚不坏之身。
可陈季棠再听不下去了。
终于有一日,他趁着叶医生给自己换石膏,当着一个小护士的面,替她问出口:“叶医生青年才俊,医术了得,不知成家了没有?”
叶秉礼手上不停,照实道:“没有。”
小护士耳朵竖得尖尖地,探问的目光飘过来,陈季棠送佛送到西,又问:“那么,有女朋友没有?”
“还没有,” 叶秉礼皱了皱眉,莫不是这个陈军长喜欢给人做媒?
他答完放心不下,又补了一句道:“将来会去留洋,不好耽误人家姑娘。”
“哦……” 陈季棠目的达成,也不再多问,看来可以清净几日了。
小护士听了这些,忙不迭要去外面和同侪说道,找了个理由溜了出去,门也忘记掩好,叫一个小人儿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叶叶……”
他口齿不清,冒一听像是在叫耶耶。
陈季棠看看那小人儿,不过两三岁,走路还蹒跚着,白抛抛肉乎乎一个团,留了瓜皮头,虽一身平常人家的布衣裳,收拾得齐整,刚要觉得他可爱的时候,肉团竟大张嘴,流出一线晶亮的哈喇子,而后声泪具下地控诉起来了。
“唔……哇……吱吱,针针戳屁屁……唔……”
前言不搭后语,也亏着叶医生与他心意相通,竟能听懂,用手臂干净的地方,将小肉团抱起来:“兜兜,你家的吱吱呢?”
肉团摇起头来:“坏吱吱……吱吱坏……不要……”
陈季棠暗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也难为养这些小人儿的女子了,不过打个针而已,还不共戴天了。
可是,这叶医生不是没结婚么?
“叶医生,这是你儿子?”
叶秉礼笑笑,没有不悦:“不是,是我邻居的孩子……陈军长,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孩子的家人该急了,也许正在找,我先送他出去。”
便在这时,门外便想起了一阵焦急的女声:“兜兜……兜兜……”
陈季棠只觉得耳熟。
“尹小姐。” 叶秉礼向着门外应一声,又对陈季棠一点头,欲抱着抽泣的孩子往外走。
哪知兜兜挣扎得厉害,叶秉礼一时脱了手。
陈季棠腿上一阵刺痛,再睁开眼,见那叫兜兜的孩子正压在他刚打了石膏的伤腿上,万没想到,他的腿千辛万苦在枪林弹雨中保住了,今日竟要废在这小哭包的屁股下。
兜兜,兜兜……
兜兜转转的兜?吃不了兜着走的兜!
第84章 . 行露未 ・ 子债
锐痛之后,分外清醒。
陈季棠一边将压在腿上的哭包拎起来,一边质问叶秉礼:“尹小姐?”
叶秉礼当他要找兜兜家里人的麻烦,连忙道:“陈军长,您别和孩子计较,我先把他送出去,就来帮你重新包扎,这石膏本来也干一半了,被砸一下,痛是痛的,估计没有大碍。”
长凳上的两个卫兵听见响动,起身围到门口来。
尹芝听见陈军长三个字,离着病房门口三五步远,停了下来。兜兜的哭声不绝于耳,她心如刀绞,这孩子大病初愈,哪里禁得住这样的吓唬。
可姓陈的军长,哪怕放眼中国,一只手也能数得清,还是不要冒险进去了。说不定叶秉礼能将兜兜安全带出来,毕竟是个两三岁的孩子,又是在医院这种救死扶伤的地方,再大军官也不会随便动粗罢。
叶秉礼见兜兜哭得厉害,动手去夺,颇显出些男子气概。
“不忙!” 陈季棠左腰配了枪,他一手推开叶秉礼,一手把兜兜往右腰侧一夹:“小儿犯错,父母受罚赔偿,让他家大人亲自来领!”
好男不当兵,便是军官也沾染一身痞气。
叶秉礼晓得尹芝就在门外,又知他这位邻居深居简出惯了,若不是为了给兜兜看病,决计不会来医院这种人多的地方。
这会儿他不想尹芝在这个陈军长前露脸,苦于想不出对策,只得不言不语干着急。
兜兜亦有求生欲,见着机会就往外钻,他年纪小不记仇,刚才还将坏吱吱恨出一个洞来,现在只想立马回到她的怀抱中去。
陈季棠的大巴掌拍在不安分的小屁股上,用了巧劲,脆响一声,只听着疼而已。
兜兜一个愣神,受了委屈,又要哭了,哪知被刚刚行凶的人挠在了颈间,嘴一张,又痒得想笑,哈哈喘着气。
尹芝听兜兜的哭声戛然而止,没法再等了,冲上前一把推开门。
卫兵起先只当她过路,没防着什么,这会儿才将人拦下来:“小姐,别乱闯,里面的人你得罪不起!”
陈季棠一抬眼,就看见被挡在门外的人。
头发长了,身段也更凹凸有致,比从前多了分说不明的韵味,而那张因怒气分外娇艳的脸,倒与他记忆中的坏丫头严丝合缝了。
尹芝见兜兜无事,放下心来,再与那个躺在床上的病人四目一对,立时侧过脸去,退后了几步,连声音也不敢出了。
“让她进来!”
陈季棠下了命令,刚才还挡在她前面的卫兵走到她身后,堵上了她的退路。
尹芝立着不动。
陈季棠催道:“尹小姐,这是你家的顽皮孩子?
他问完不闻回应,径自笑笑道:“我说怎么看着这么脸熟呢?”
叶秉礼听他的话,回不过味,迎着尹芝走过来:“你认识陈军长?”
尹芝想都没想:“不认识。”
几乎是同时,陈季棠却道:“认识。”
尹芝轻叹出一口气,不想叶秉礼牵扯进来,转圜道:“几面之缘而已。”
她说着走到陈季棠床边,抱起兜兜,交给叶秉礼:“叶大夫,麻烦你先带他去打针,刚才打针的护士临时有事走开了,这会儿应该回来了。我和陈先生说几句话,片刻就来找你。”
叶秉礼依言接过兜兜,往门外走了一步,还没完全弄清状况,听得陈季棠一声:“把门关上。”
再回头面前只有一扇紧闭的大门了。
病房里安静得呼吸声都听得清楚,尹芝远着他,满脸戒备的神色。
陈季棠也不恼。
“这个孩子是盛怀初的?” 他本来有很多话可以问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先问起这个。
“不是。” 尹芝不看他。
“你怕我告诉他,怕他来把你拘回去?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他当时为了你,在火车站待了三天三夜,又按着那日出站的火车,沿途派人找了一年多,据说也去日本了……”
尹芝一抿唇,垂下眼不看他:“我倒不知道你和他这么熟稔。”
“他和我沾亲带故,再说也不用熟稔,当时半个上海可都在看他的笑话。”
珠宝礼服定了的,皆照单买下,饭店的定钱也悉数赔了人家,不知道内情的,说什么的都有。
这么多年过去,甫一听到心中还有余悸,尹芝定了定神:“不是就是不是,兜兜是我收养的。”
“收养的……你嫁人了?”
“与你无关。”
“那就是没嫁人……”
一个年轻女子,还没结婚就收养一个孩子,在陈季棠这里说不通:“我看那孩子的眉眼怎么和姓盛的像得很?”
尹芝道:“都是一只鼻子两只眼,自然是像的,兜兜不是盛怀初的孩子,我有育婴堂的收养证明。”
“拿来我看。”
“他是我收养的孩子不错,但我也希望他将我当成亲娘……不需要向外人证明什么。”
陈季棠闻言,微微一怔,将面前的人又仔细打量一遍,她的容颜没什么变化,举止投足间多出的那点韵味,原来是为人母甜蜜,伴着淡淡的忧心。
他不禁软下声:“如果这孩子真是盛怀初的儿子,那也算是我的……表弟,怎么没有看的必要?”
辈分小的坏处就在这里,还得和个孩子平起平坐。辈分小也有好处,那软软白白的一团,搓扁揉圆起来,很有些意趣。
瞻前顾后,谨小慎行的日子,尹芝已过了三年,她迫着自己静下心来细想,依旧猜不透陈季棠现在的意图。
“你如果要将我交给盛怀初,我直接给他看证明就好了。”
陈季棠想抽烟了,因为在慈济医院犯禁太多次,口袋里的烟早被医生收走了,他还没到拿枪指着别人要烟的地步。
“我今天行个好,暂时不告诉盛怀初,你去帮我买包烟来,只要茄力克。”
尹芝虽不明白他的心思,略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顺着他,出了病房走到楼梯口,又想着不如趁着这个功夫悄悄抱了兜兜离开,刚往回走了几步,便见一个卫兵迎了上来:“小姐,我来护送你去。”
“不如军爷替我跑一趟?” 尹芝拿出好几块银洋给他,一包烟,费不了这许多。
能陪着陈季棠养病的勤务兵,早是他肚里的虫,说话也是滴水不漏:“将军只让我护送小姐,没说让我帮小姐买烟。”
尹芝无法,只得去了医院对面的烟摊子上,贩子说茄力克那样的高级货都是听装的,得去商场里买,他们这里不卖的。
她看着烟架子上琳琅满目的纸盒问道:“那你给我随便拿一盒吧……”
小贩也犯难:“是什么人抽?三九牌薄荷烟,小姐们喜欢,哈德门抽的人最多,三炮台劲头大……” 他说着看了一眼尹芝身后的人:“军爷们最喜欢三炮台。”
尹芝听他这么一长串说辞,也不懂,递过钱去,向着虚空赌气似的道:“随便,顶好能把人抽死的那种……”
小贩递过一包三炮台:“小姐说笑,香烟抽了有助健康,怎么会死呢,又不是大烟……”
尹芝将烟接过来,走在路上不想太招摇,收到手袋里去,一到病房,便掏出来放在陈季棠案头。
“烟我买来了。” 她见他腿上的碎石膏已经换过了,料想叶大夫已经来过了,更加担心兜兜。
陈季棠刚才坐起身,看着她穿过马路去给他买烟,也不知说了什么,那贩子脸上一惊一乍的,想想就好笑,该不会问那贩子买砒霜呢吧。
他把那绿油油的烟盒拿起来看看,包装倒是好的,挑刺道:“不是我要的,我不抽这种粗货。”
尹芝按下心中恼意:“陈先生,人家摊子上没有。”
“整个上海都没有?” 他说着挑挑眉毛。
无聊,尹芝暗暗想,委屈道:“陈季棠,愿意帮你跑腿的人,你招招手就有一大堆,何必为难一个孩子还在病中的母亲?”
话说开了,心里快意许多,横竖都是一刀,只可惜冒险在上海等了三年,花不少钱疏通,眼看兜兜的签证就要办下来了,却突然被故人碰上了,都是命。
第85章 . 行露未 ・ 母偿
陈季棠拿出根烟来闻一闻,这包三炮台不知沾染了什么,有股淡淡香气,比他印象中的味道好闻许多,尝一根也不是不可。
“那孩子打过针了,叶大夫在隔壁陪他,你不用担心。”
尹芝见他嚣张气焰淡了,试探着:“你刚才说……不会对别人提起遇到我的事?”
“今天不说……但是那个人过一阵子会来上海一趟,我到时候再看心情。” 陈季棠对她向来守诺,这会儿偏不给准话了。
可不论眼前这个人到底做什么打算,尹芝都没再打算将自己的将来系于他人一念之间。
只是又要搬家了。
尹芝想着陈季棠也是个病人,得拿出些歉意来,起码先稳住了他,自己也能有时间安排:“你的腿没有大碍吧,叶医生来看过了,怎么说?”
“一条腿而已,死不了。”
“那我可以走了么?孩子还在病中,今日又受了惊……”
“不可以,叶医生说了,我的骨头如果错了位,会瘸一辈子,都是你的好儿子干的。”
尹芝反驳道:“怎么会!你的腿本来就有伤,怎能全怪到一个孩子身上。”
“怎么不会,之前叶医生可没有说我会瘸!”
尹芝刚打算去找叶大夫问清楚,一抬眼,瞥见陈季棠脸上的笑意,哪有人知道自己要瘸了还能这样无所谓?
她立时明白过来了,陈季棠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讹自己,把叶秉礼叫来对质,也只是让他夹在中间为难罢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莫不是要我敲断自己一条腿,也在医院里待着,好让你以牙还牙?”
陈季棠笑起来,多年不见,被她怼回来一句,也能让他的心潮暗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舍不得说破,她是聪明人,只在这时候泛着傻气,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他怎么会告诉盛怀初她的下落,他恨不得他们两个永远不要遇见才好。
“让你待在医院里,听起来不错,不过不用敲断自己的腿了……我被你儿子弄得伤势加重,你应当负责,每日的骨头汤都要送来,香烟也要去给我买到,另外想要什么消遣,你都要给我弄来!若是伤养得好了,我一高兴,就不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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