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家里人该做的事。” 听他的口气,似乎要让她去摘星星,捞月亮,尹芝自然不能应。
“我家里人手笨,对上海也是一抹黑。” 陈季棠指指外面两个兵,一入军营,出生入死的便是家人。
“你那位女朋友呢?” 记得在彤县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发问,陈季棠便消停了。
“我们分开了……”
尹芝没想到他这么说,理当安慰的,可转念一想,男人本也没几个长情的,便按住了话头。
“盛怀初也要结婚了,就在下个月……” 陈季棠忽然没头没尾接上一句。
一室沉默。
片刻后,尹芝站起身,对他笑笑:“嗯,报纸上登了,经小姐很上照……我先将孩子送家去,你要的东西等一下给你送来,我以后每天会来医院,直到你的腿伤痊愈,请你也信守诺言,不要对别人透露遇见我的事。”
她说着转身要走,陈季棠心中莫名一动,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自己是太过残忍了么?
“你这些年好不好,是怎么过的?”
一言半语也说不清,尹芝道:“我这些年很好,多谢关心。只是再不去百货公司就要关门了,你要的东西今天就买不到了。”
她的语调平平淡淡,心里默念一遍那个烟草的牌子,生怕路上忘了,跑个空。
陈季棠听了犹不放手,尹芝抽不开,蹙眉瞪他一眼。
她眼中没有泪,也许是真的不在意那个人了,不然当年也不会走得那么决绝。
陈季棠如是想着,一颗心放下去,又悠悠飘起来,声音也愈发温和。
“今日你也累了,我让司机来送你回去。东西你明天再送来,我等你。”
尹芝拿帕子洇去兜兜额头上的汗珠,轻轻抱起他。
叶秉礼换下白大褂,送他们下楼:“尹小姐,今日真是照顾不周,好在孩子无事……那位陈军长他发脾气了么?”
“倒没有。” 尹芝摇摇头:“他只叫我赔些营养补偿,没什么事,叶医生不要放在心上,再说今日也是兜兜给你惹了麻烦。”
她对叶秉礼一向和颜悦色,拿捏着分寸报答他,去年城内突然宵禁,兜兜偏偏得了急病,若不是住在斜对窗的叶医生冒险过来给他看诊,后果不堪设想。
眼看就要到大门口,叶秉礼道:“我送你们一道回去吧,正好也下班了。” 他说着抬手要招停在路对面的黄包车。
就在这时,开过来一辆绿皮军用小汽车,停在医院门口,正好拦叶秉礼面前。
一个卫兵下车开了门,正是之前陪尹芝去买烟的那个,此刻大声道:“尹小姐,我们军长让我送你回去!”
他说完警告地看看叶秉礼:“叶大夫不坐诊了?”
叶秉礼也不示弱:“我和尹小姐同路回家,就不劳陈军长的车了。”
尹芝回头往医院楼上一望,陈季棠把手垂在窗外,指尖的白条上一个红点,正在背着护士们偷偷抽烟,见她看过来,又探出半个身来,似是怕她瞧不叫自己似的,招招手,嘴里说着什么,太远了听不清。
她心里明了,陈季棠这会儿派车送她,大概是要弄清她的住处,推拒不得。
“军爷,叶医生和我同路,既要送我,便也捎上他吧,他是你们陈军长的医生。”
叶秉礼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转念,大概是陈季棠的官威压下来,这车她不得不坐,却又不想一个人坐,于是也道:“军爷劳烦了。”
那卫兵没拒绝,因长官的交待是将尹小姐好生送回家,只要她满意,自己便算是完成任务,如是想着,便让叶秉礼也上了车。
开到城南地界,路明显窄了起来,街上人又多,开得极慢。
尹芝要下车走一段,让那卫兵早点回去,卫兵却不依,非要将车开到门口,又下车送她道弄堂里去,见她掏出钥匙来开了门,才慢慢往外走。
尹芝和叶秉礼告别:“叶大夫再会。”
他仍立着不动,迟迟没往自家门口去:“尹小姐最近还是别去医院了,兜兜若有什么不舒服,我来帮他看……那个陈军长还得住一阵子,他看着不像好相与的人。”
尹芝摇摇头:“叶大夫不用担心,我应付得来,你也早些回去吧。”
“你……和那个陈军长很熟么?” 叶秉礼犹豫着开了口。
“不算熟……好多年没见了,也许从前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但他也不是坏人,再说这次的确是我没把孩子看好,闯出祸来,等过几天,他出了这口气,也许就无事了。”
“你一个人带着孩子,真不容易。” 叶秉礼想问兜兜和那个陈军长有没有关系,苦于找不出得体的方式问出口。
已是饭点,家家出来生炉子炒菜,对家的妇人也开了门,把一盆淘米水浇在花盆里,剩下的一点,一溜泼地上,在青砖小路中间划出一条犀利的线:“寡妇门前是非多。”
穿堂风过,轻轻一句,飘了好远,带出更远处几声不怀好意的笑来。
独身年轻母子,风言风语自然少不了,尹芝听了两年多,已经习惯了。
兜兜醒过来,拿脑袋蹭着尹芝的肩头:“吱吱,饿……”
叶秉礼没想到自己的片刻驻足,竟给她招来这样的非议,立时要上前理论。
但这种事向来越描越黑。
尹芝摸摸兜兜的脑袋,叫住叶秉礼:“和你叶叔叔再会……我们回家看看刘妈烧了什么给你吃?”
“叶叶,掰掰……”
尹芝听得想笑,小小的孩子也不知哪里学来的摩登话,于是对着叶秉礼一点头,阖上门。
刘妈迎上来:“小姐怎去了这老久?”
尹芝将兜兜交给她:“有点事,在医院里耽误了。”
她打开手袋,又拿出几张钞票来递过去:“明早上去隔壁馆子里定骨头汤,先定七天,拿两个保温桶去,中午我去拿。”
刘妈在她家做了快两年,这主家倒与别人不同,从不把多出来的事强压在她身上,时日久了,她倒觉得亏欠了主家小姐。
“小姐要喝骨头汤,我来熬,保证比馆子里好,又干净。”
“不用了,我这几日恐怕天天要出门一会儿,你就在家里一心一意带兜兜,自己的饭来不及做,也让外面送来好了,我不在家,兜兜若是闹,就带他去面包房转转。”
去年春天,尹芝的老房东魏琳太太被嫁出去的女儿牵连,抵押掉了仙乐斯对面的西点铺子,流落到老城来,讨饭讨到尹芝门口,被她收留下来。
魏琳太太不好意思吃白饭,央着尹芝做东家,开个小面包铺子给她打理,保准一年后收回成本。
尹芝也知她不擅长做家事,一辈子就会做西点,便也依了她。本是一间无心插柳的小店,如今已颇具口碑,每月盈余可观。
兜兜喜欢面包房的奶油香气,也喜欢看魏琳太太把面团掐出花来,喜欢等着看面团发胖发大,最后被烤得金黄油亮。有一回魏琳太太逗他,这面包店是你家吱吱的,这些面团都是你的,他听了高兴得不得了。
尹芝看了也笑,是个知足常乐,有福的孩子。
刘妈知道尹芝平日里都在家看书准备考学,惯常不出门的,至多去面包店里略帮一会儿忙。
“大师傅叫我帮她裱花怎么办,我可不如小姐会裱奶油花。”
“那就不裱了,你让她推掉最近定蛋糕的,年纪大了便松快些。”
“诶,这怎么好,这年头生活程度节节长,钱多不咬手……” 刘妈有时候也为主家担心,年轻轻的一个人带孩子,做生意又跟玩似的,还不如趁着年轻再找个忠厚的男人。
“今天是叶医生送小姐回来哒?”
尹芝知道她都听见了,点点头。
刘妈把兜兜放在高凳上,端了小铜盆来给他洗了手,又掀开桌上的竹菜罩,一桌家常菜色,给兜兜的小米南瓜鸡丝粥也熬得粘稠剔透。
“小姐别怪我多嘴,你整日想着出洋的事,念再多的书,到时候不是还得嫁人?我看叶医生就很好,年纪轻,长得也端正,他虽然要独立,一个人在外面住,但听说家里也是顶顶体面的,你还带着孩子,他这样的条件,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
“刘妈不要乱说,没有的事。” 尹芝也洗了手,打开饭捂子盛了两碗。
“人家叶医生老实,小姐你别老拒人家千里之外,弄堂里那些人都在替自家的妹妹小姑子嫉妒,说话才难听,你不往心里去,但也别白白错过这个好机会。”
尹芝叹一口气,她今日心里事多,无心听她唠叨,只道:“看着老实的不一定老实,看着好的不一定好,快吃饭吧。”
第86章 . 行露未 ・ 难掩
尹芝果真依着约定,买了他要的香烟和骨头汤,还额外炒了三个家常菜,并一屉包子,借了饭馆的食盒一起提着过去。
陈季棠盛了碗汤,拿汤匙一捞,见里面还卧了几块冬笋,笑着道:“早知道你会这个,在彤县时就该让你炖汤来抵饭钱。”
尹芝刚要坦白这些都是外面买的,转念一想不如卖个乖,应和道:“陈军长喜欢就好,你慢慢喝,我去采买些新鲜食材,明日再来。”
这说辞真像在兢兢业业照顾病人呢。
尹芝转过身,却听喝汤的人道:“不忙,等一下让人送你回去,坐下来一起吃。”
卫兵颇有眼色,拿暖瓶里的开水烫了一副碗筷,放在陈季棠面前案几上,又在床沿上摆了一个坐垫:“小姐快坐,军长几天没胃口了,您是大功臣。”
尹芝哪有心情与陈季棠一桌吃饭,只道:“我吃过了来的,这会儿吃不下,不如你们陪陈军长吧。”
卫兵忙摆手:“我们也吃过了,先出去了。” 说着便掩上了门守在外面。
陈季棠夹了一筷子菜,吃得也不香了:“见着我就这么不高兴?”
尹芝站在他床尾,口是心非道:“没有的事,我和陈军长不一样,家中还有个小人儿在等我。”
陈季棠筷子一顿,倒是他疏忽了:“我以为你会带兜兜一起来的。”
尹芝想着那日兜兜被他又打屁股,又挠颈子的,怒气冲上了天灵盖,强自忍下来:“你是病人,兜兜来了万一又冲撞了你,再说他昨天也吓得不轻。”
陈季棠也没觉得替她教训孩子有什么不妥,径自刨根问底:“平时家里只有你们母子两个?”
尹芝不知他为何这么问,思忖片刻,决定夸大其实:“还有几个下人。”
陈季棠放下心来:“那孩子这会儿有人带,你也不必急着走了……去买份报来念给我听。”
不过一日功夫,尹芝已摸出了陈季棠的门道,但凡她要离开,他便立时派任务下来,削苹果梨子,买糖炒栗子,栗子还要剥好了给他,林林总总的小事忙得她团团转。
倒不如在椅子上坐着,只要不说要走,坐上小半天,他也不会派事情给她,却总要等到五点钟才肯放人,和上班没有两样。
叶大夫来查房的时候,或和尹芝说上一会儿话,或邀她去他办公室坐坐,不过后来叶大夫来得越来越少,换了个洋人老大夫,陈季棠和他说法语,她听不懂,也没有兴趣。可有时被他们的目光一道关切着,便猜到大概是在说和自己相关的事,又不由得生出些好奇与恼怒来。
第三日尹芝带了自己的书来看,一边备考,一边在他这里点卯。
她看书看得入迷的时,口中常念念有词,想起旁边有人,抬眼看去,那人也正望过来,对上自己的视线,又看回他手中的报纸去。
报纸还是半小时前看的版面,也不知是什么重要新闻,让他看得那么入迷。
到了第四日,病房里多了书桌书椅,不说给谁用的,就放在窗口光线最好的地方。
后来,书桌旁又抬来一张西洋式贵妃榻,大红的颜色配两个彩缎圆抱枕,从前尹公馆她的卧房也有一张,不同颜色样式不同罢了。
那个贵妃榻离着陈季棠的床太近,尹芝没有坐,也很难想象陈季棠坐在上面的样子。
好不容易又挨几天,陈季棠的腿也渐渐好起来,很快就可以拆石膏了。
这一日的太阳很大,尹芝戴了宽沿阳帽,走出家门前的巷口,陈季棠派来的车已像往常一样等着了,到了医院却出了些变故,平日伺候在陈季棠身边的卫兵正焦急地等在楼下,见着尹芝的车,连忙迎上来。
“尹小姐先别上去,军长有客人来了。”
尹芝听了,乐得轻松,将手中的食盒递上去:“你拿去吧,既然陈军长在忙,我便先回去了……”
陈季棠没让尹芝走,那卫兵不敢自作主张,接过食盒,挽留道:“尹小姐等片刻再来,让司机带着你在街上转转,您若是不来了,军长一定要发脾气的。”
尹芝也不愿前功尽弃,惹得喜怒无常的病人翻脸,问道:“是什么客人,要等多久?”
卫兵道:“是军长的舅舅,带着位小姐一起来探病,好像是他未婚妻,估计坐不了多久。”
尹芝闻言,脑中一空,心却被酸涩的恐惧占满,半晌才回过神来:“那我下午再过来。”
车子开出去两条街,司机问她要去哪里转转,尹芝深吸一口气,随便说了个附近的百货公司,前门进,后门出,转头招了一辆黄包车,就往家去,紧赶慢赶,回到家中也花了小一个钟头。
楼上楼下找遍了,不见刘妈和兜兜,大概是去魏琳太太那里了,尹芝收拾了细软和重要的证件,又往箱中塞了几件兜兜和自己的换洗衣裳,收着收着,回想起那卫兵说的话,簌簌落下泪来。
盛怀初昨日到了上海,今早上去经家里拜会。
经夫人留他说话片刻,交待经晚颐帮她去修一件首饰,道是晚上要用的,说话着又问盛怀初道:“要不要出去逛逛?你去南京的这些年,上海变化大了,亨利达珠宝行旁边,那个新落成的花旗总会也热闹得很。”
花旗总会是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经夫人不会不知道。
盛怀初笑笑,他其实常来上海,只是不常来经家罢了,于是道了声好,陪经晚颐去了。
经三小姐坐上车,车子开出去经家花园,方道:“母亲就是随口一说,你不要放在心上。”
盛怀初道:“她是帮你管教我,我不会记在你头上,不过经夫人大概不知道,今天不是礼拜六,花旗总会早上是不开的,我们现在去,扑个空罢了。”
这便是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是那里的常客了。他待自己虽然温和有礼,却连逢场作戏都懒得。
自订婚后,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恐怕结婚以后自己搬去南京,也见不上他几面,经晚颐想想便委屈。
“你常去花旗总会么,那里都有什么,这么招人流连,不如改天也带我去看看?”
盛怀初听出她话里的不悦,缓和道:“陈大公子回沪上养伤,我还没去看过他,说起来你们两家也是世交,今日和我一道去吧。”
就这样轻轻拂开一场没什么乐趣可言的拌嘴。
他们的约会注定和寻常男女不同,医院里满是消毒水的惨白味道,陈季棠的病房里倒是春光明媚,摆设也柳绿花红,一看便知道是他让人另外布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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