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串珍珠到底什么模样,他早不记得了,当时只觉得好,过目难忘,这些年寻了这么多条珍珠链子来,始终没有一条及得上。
江朴有时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但心中隐隐猜到是和尹芝有关,也不愿再提起她,只道:“珍珠在我看来都是一个样子。”
盛怀初笑笑,阖上那排珠宝盒子,突然道:“这房门的钥匙,你替我保管这么久,今晚离开后,让人再来打扫一次,便丢到黄埔江里吧。”
江朴愣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这么多年,他终于下了决心了。
“好,我看不止如此,海关也不要派人盯着了,找尹家瑞的人也都撤回来。” 只有江朴知道,多年的寻找,每一次听到那些无果的回报,都无异于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盛怀初与他碰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不置可否:“我要结婚了,唯有你还欠我一句恭喜!”
正因跟了他多年,这句恭喜才难说出口,江朴只道:“经小姐是大家闺秀,也定会是位有雅量的好妻子。”
盛怀初听他说雅量二字,无力笑笑:“我非良人,她也没有什么错处,不能两情相悦,起码要留些体面,以后不会再做让她难堪的事了。”
江朴看不惯他和露喜之流的女人纠缠,却也明白他病不得医的痛苦,从未置喙。
“先生这样想,我很高兴,家和万事兴,对先生的将来一定大有益处。”
盛怀初放下酒杯,眼中倒没有什么期待:“你先前说将人撤回来的事,去办吧,还有……以后我若雇人来这里的撬锁,你一定要拦着。”
“以后定不让先生来了,” 江朴抬眼,盛怀初已背过身去。
“我今晚就歇在这里了。”
江朴想到三年前他在这里醉生梦死的日子,不由得紧张起来:“先生,我们还是回去吧。”
“最后一次。” 盛怀初打开衣柜,里面也有一件他的睡袍,当时连着这柜子一起抬来的。
江朴拗不过他,起身往门外走,听到轻柔的敲门声。
应该是个女子。
第89章 . 行露未 ・ 糖糖
江朴往猫眼里看出去,转头轻声道:“是春枝小姐,我打发她离开?”
盛怀初闭着眼,倦怠地抬手,示意他照做。
春枝立在门口,心中忐忑,见开门的是江朴,又难掩失落:“盛先生不在么?”
江朴面无表情道:“春枝小姐,先生说过了,有什么事情直接和我说,我会代为转达的。”
尹芝刚离开的时日,盛怀初对春枝还算和气,后来不知为什么,再不见她了,对其中原委讳莫如深,江朴也不甚明白。
春枝手中捧着一个小匣:“你来了上海,盛先生一定也来了,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有些东西很重要,想交给他。”
“我替春枝小姐转交。” 江朴摊开手,等着她将匣子递过来。
春枝见江朴身后的光影一动,猜到盛怀初就在里面,略抬高了声音道:“我已在外面找好了房子,过几日就搬家,这些东西需亲手交给盛先生才放心。”
江朴为难,静待片刻,刚要开口回绝,又听盛怀初道:“让她进来吧,你在门口等我片刻。”
盛怀初见江朴虚掩上门,才淡淡道:“你要搬家了?将来小芝怕是想回来找你,也找不到了。”
春枝将手中小匣静静放在盛怀初手边,打开盖子,里面放着一叠钞票,有零有整:“我留在这里碍盛先生的眼,不如搬出去好,这是先生替我赎身的钱,也不知短了没有。”
盛怀初看了那匣子一眼,蹙起眉头道:“你要搬走,我不勉强,这些钱拿着防身,把地址留给门房和江朴,若是她回来来找你,也不至于断了音讯。”
春枝闻言一惊,她不是真的想搬出去。
只不过这两年总也难见到盛怀初的面,杜乐镛那里是不养闲人的,催逼得紧。
春枝虽识几个字,却没有正经文凭,又因那段不光彩的过去,难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与其去工厂做工,到大户人家帮佣,受工头与主家为难,能留在盛怀初身边,是好太多的选择。
她看看桌上的酒杯,里面一层薄薄残酒,拿起酒瓶,打算再替他斟上。
“这些年多谢先生的照顾……那晚的事,是我的错,因妹妹走时把钥匙留在了我那里,实在不该没知会您,就自作主张下来洒扫,撞见了先生……”
她当时自然不是下来洒扫的,两年多了,一想起来脸还是会红。那晚的铤而走险,换来片刻意乱情迷,平日里不敢直视的男人,从云端里坠下来。
盛怀初按住酒杯:“那天,我喝醉了,认错人,但很快就清醒过来了……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抱歉的话当日也说过了,以后不要再提。”
春枝手一抖,还是漏下几滴琥珀色的酒液,她急忙拿出帕子,往他袖口擦过去:“杜老板一直以为我是先生的人了……” 他们初遇时,她也做了同样的傻事。
盛怀初拂开她的手:“若是杜乐镛为难你,我会和他说清楚,你如今是自由人,想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再叫人左右了。”
对待露喜她们,也不需费这么多口舌。这个人到底是她的姐妹,不愿看她往以色侍人的坎坷路上走。
他站起身,抬脚往门口去:“事不过三,今晚的事,不要再有。”
三番两次投怀送抱,虽为杜乐镛所迫,算计有,真心亦有。这个人将她救出泥淖,许了再造之恩,却又捺过一边,置之不理,哪能没有委屈。
春枝抱住他的手臂:“她们都可以,偏偏我不行……”
盛怀初抽回手,春枝跌坐在地上,眼泪流下来,长着与她相似的脸,留一样的头发,学着她穿衣裳,做别人的影子三年多,有什么用,如今还不是败在一个远走高飞的人手上。
“你走吧!” 盛怀初开了门,江朴不明所以,见有人哭得梨花带雨,也不知该不该进来。
春枝抹干眼泪,扶着沙发站起身,女人的身骨经这么一摔,再捡起来也不是同一个人了,恨恨道:“你以为她走了还会回来么,如今也许嫁了人,孩子都有了,早也忘了你。”
她今日似有无数颗胆,一颗大过一颗,叫他打自己一顿也好,也算恩怨相报,不再相欠了。
哪知盛怀初只静静站着,仿佛将她的话当真了,片刻苦笑出声:“你说的不是没有可能……”
但那又如何,自己不是也要娶妻了么?
“今晚便搬走吧。”
江朴得了盛怀初的吩咐,送春枝去她自己新赁的地方。
回来的路上忧心起来。若他真是放下了,为何还这么在意春枝的去处?大概心里还是盼着和尹芝重逢的一日,只是自己也不愿承认这份等待了吧。
陈季棠每隔一日便会去看兜兜一次。
而兜兜自从喜欢上摩尔登糖,便是这样计算日子的,没糖,有糖,没糖,有糖。
他口中那个总送糖来的人,称呼也从石头腿变成了糖糖。如今一想着陈季棠的脸,便不自觉的要流口水。
尹芝独自抚养兜兜三年,有慈母的一面,亦有严父的一面,为着他的牙齿,不许他吃糖,陈季棠拿来一盒,她便没收一盒,再由刘妈分给弄堂里的大孩子们吃。
兜兜见自己的糖落入别人嘴里,整日嘟着小嘴,日日盼着陈季棠来,这一日见巷口停下一辆熟悉的汽车,小跑着去巷口接他。
今日吱吱不在,没人会没收,兜兜已想好藏糖罐子的地方了。
小人儿偷跑出门,刘妈一时没看住,小脚走不快,追得气喘吁吁。
陈季棠看在眼中,也不顾腿伤初愈,快步迎过去,一把将兜兜抱起来,先挠得咯咯直笑,再让坐在肩上方问到:“想不想我?”
兜兜边笑边答:“想糖糖!”
陈季棠在他的小鼻子上轻轻一捏,将口袋里的糖盒子交出来:“我替你望风,先吃几个。”
兜兜驾轻就熟拆开糖盒,放了一粒到嘴里,香甜得眉花眼笑。
“吱吱今天在家做了什么,你那个叶叶有没有来找她?”
“吱吱不在家……” 兜兜又拿一粒放入口中,嚼了两下:“叶叶给的糖,不好吃,不叫他来。”
叶秉礼是医生,骗孩子将药当糖吃,自然比不上自己这样实心实意的人。
“吱吱去哪里了?”
兜兜把两根手指伸到他嘴边,差点插到他鼻孔里去,奶声奶气道:“两盒……”
陈季棠哭笑不得,这么小小年纪,也会坐地起价,将来长大了还不成了精怪。
“答应你,告诉我,你家吱吱去哪儿了?”
兜兜笑着附耳过去:“吱吱去抹奶油了。”
原来是去面包房帮忙了。
刘妈早就追来了,围着二人团团转:“陈军爷行行好,把孩子还我,小姐知道你给他吃糖,又要怪罪了……”
“糖是我给的,你让她下次直接来找我。”
陈季棠说着,见已过了午饭的点,估计尹芝忙起来一定又忘记吃饭,递给刘妈几个银元:“叫一桌菜回来,我先带兜兜去找妈妈,等下回去吃饭。”
刘妈不肯接,上一回陈军长让他叫饭回来,被尹芝责难一通,她的东家到底是尹芝,不是这个总给她挖坑跳的陈军长。
陈季棠看出她的犹豫,劝道:“是给她叫的,放心,我不留下来一起吃,她不会怪你的。”
第90章 . 行露未 ・ 扣门
西点房接下一单大生意,做各式奶油蛋糕,每隔一日,下了定的那家人便派司机来取。
尹芝事先不知道,不然定不会同意魏琳太太接下这额外的活计。
她不是个称职的东家,最怕店里生意太好,魏琳太太照顾不过来的时候,自己不得不来搭手。
魏琳太太算是伙计,却操着老板的心。因尹芝除了每月定额的工钱外,还会分她四成的盈余。她年纪大了,花钱的地方不多,只有一桩心愿未了。
“我得替女儿在教堂后面捐个像样的碑,让她有个舒服的地方歇息。” 她每每这样说,尹芝便再难劝她推掉生意。
魏琳太太的女儿,有一半白俄贵族血统,沙皇倒台后,随母亲从蒙古逃难过来,先去了哈尔滨,又辗转来到上海,二十岁不到,也嫁了个情投意合的白俄没落贵族,本以为余生有托,哪知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那男人坐吃山空,便逼着妻子去当皮草托女郎许多白俄姑娘专门在夜总会里钓美国和欧洲游客,回酒店一番云雨,翌日早晨带着客人去皮草店央求买一件皮大衣,男人在此时此刻是最慷慨的。待游客一走,女孩将皮大衣送回商店,取得分成。,稍有不从便是一顿打骂,终于有一日喝醉了酒,失手打死了。男人逃走,只留下一屁股债,放贷的查来查去,追到了魏琳太太头上。
“早知道我死也不会让她嫁人,就在家陪我一辈子,想要孩子便去领一个来。” 魏琳太太嗟叹:“就像东家这样,随心所欲的才好。”
这是暗暗劝她别嫁人呢。
陈季棠便是这个时候,在兜兜的指点下,从侧门进了来:“像你东家这样怎么好了,被店里的伙计逼得加钟点,也没人替她说话。”
魏琳太太闻言,白净的圆脸鼓起来,像一团发起来的面,气恼地反驳他:“我是在替东家赚钱。”
尹芝见兜兜被陈季棠抱在手上,皱起眉头,对着魏琳太太道:“这里有我呢,你去前面忙吧。”
她说着,放下手上的灌满甜奶油的裱花铳,解下围裙,待魏琳太太走了以后,伸手将兜兜抱过来,往他裤子口袋里一摸,立时搜出一盒糖来。
“上次已说了,怎么还拿糖来。”
陈季棠正欲解释,见尹芝要把那盒糖拍在桌上,着实用了些力气,于是笑着去接,动作还是慢了一步,没能捉住她的手。
“我不带,小少爷与我置气,带了,大小姐与我置气,真难。”
兜兜却比尹芝还不开心,一会儿嘟着嘴看陈季棠,一会儿拿细毛茸茸的脑袋蹭尹芝的脸,时不时撒娇道:“吱吱……”
尹芝被蹭得痒,将兜兜放进一旁的童椅中,转身洗了手,重新拿起裱花铳:“你若是不来,什么也不用带,我们两个都不会与你置气的。”
陈季棠见她推出连绵的纯白奶油,在一片片小蛋糕四周裱上花边,末了再从玻璃碗中捡一枚渍樱桃放在上面。
他也将手伸进那小碗里,捏住一个樱桃枝,将红艳艳的果子放进口中,嚼了一下,便喉头一紧,囫囵吞了下去。
兜兜见陈季棠皱起一张脸,咯咯笑起来,他早就知道这樱桃是酸的,所以从不偷吃。
“怎么是酸的……” 陈季棠拿出一颗糖,放进口中,片刻后才舒展开眉头。
尹芝手上不停:“奶油是甜的,吃多了会腻,所以要配个酸口的解解腻。”
“先酸后甜么……” 他当着兜兜的面,说话总不至于太露骨。只是想起她那日不置可否的态度,心中亦是有甜有酸:“也不是不可以,我既已吃了你一颗酸樱桃,便还欠一口甜奶油。”
尹芝看了一眼兜兜,孩子年纪小,听不出什么话外音,捧着脑袋,望着陈季棠手中的摩尔登糖,面对面,也能得相思病。
兜兜的心情陈季棠懂得,两人实在同病相怜,只是当着尹芝,不敢顶风作案将糖果塞给他,索性做起了墙头草,临阵倒戈:“你该听吱吱的话,吱吱见你吃糖会生气,你便不该当她的面吃糖。”
这是要教怎么做两面人?
尹芝放下手中的活计,捂住兜兜的耳朵,愤愤道:“陈季棠,你别将我的孩子教坏了。”
兜兜显然早也听明白了,一个劲儿地点头。
陈季棠却趁着她分神,托着硬纸拿起一块蛋糕,作势要为刚才吃下的酸樱桃,讨回一口甜来。
尹芝按住他的袖口,她不知那客人定了多少蛋糕,也不知魏琳太太有没有多做几块,忙道:“你给我放下。”
陈季棠笑笑,果真没将那蛋糕往嘴里送,转而在她手背上啄了一口。许是她与蛋糕奶油待了半天的缘故,此刻手背上也沾染了醉人的香甜。
尹芝触电似的收回手。
陈季棠顺势将蛋糕送进口中,一下咬去了半块,做坏事得逞了一般,恣意笑着。
“味道不错,见你亲手做的,才知道断不是在弄堂口的菜馆里买来糊弄我的。”
尹芝再转头去看兜兜,哪知小孩儿有样学样,拉住她的手,吧唧亲了一大口,留下枚湿哒哒的口水印子,眨着眼道:“吱吱,我也可以吃糖了么?”
尹芝腹背受敌,心里恼着,却不愿轻易将火发在孩子身上:“兜兜,你答应过我的,每日吃过饭可以吃一粒糖,要说话算话。”
陈季棠心情不错,此刻也帮腔道:“兜兜听话,糖果吃多了牙齿会长小虫,我小时候便长了很多小牙虫,疼得我呀,一个月没有吃糖。”
尹芝又好气又好笑,原来这人也是明事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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