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报的人面色凝重,低下声音,走进一步道:“听口音,不是个中国人,督军请您快快过去,那人服毒,药丸被他咬破一角,吃进去一些,不知还能撑多久。”
盛怀初沉默片刻,对着江朴道:“你在这弄堂里守着,不许放任何人进出,等着我回来。”
“先生!” 江朴还欲再劝,却见他转身去了。
尹芝也不晓得自己独自一人在冰凉的地面上坐了多久,直到一个绒绒的脑袋伏上自己的肩头:“吱吱,你怎么哭鼻子了?”
她将兜兜一把抱进怀里,心中乱极了,听外面的对话,他还会回来的。
“我没有哭鼻子,外面太冷,受了凉。” 尹芝鲜少对着孩子说谎,这会儿不得不破例。
“吱吱,你生病了,要去医院,找叶叶。”
“不能去。” 尹芝摇摇头,无法解释不能弄堂的因由,一转念,又哄他道:“兜兜,今日陪我去叶大夫家里,好不好?不许哭,也不许闹,什么都要听我的。”
兜兜点点头:“吱吱生病了,照顾吱吱。”
第94章 . 既见青空 ・ 交易
尹芝裹一条深色纱巾在头上,叶秉礼开门的时候,有些意外,半天才认出来人:“尹小姐。”
“叶大夫,若是平日也不想麻烦你,偏巧今日弄堂出不去,我好似病了,只得劳烦你给看看。” 尹芝因一夜未眠,脸色憔悴,声音也有气无力。
叶秉礼自然是愿意信的,忙将人迎进去,他只带上门了,不好意思上锁,一边请她到堂屋,一边道:“尹小姐坐一坐,我去拿医箱,还有……你喜欢喝什么茶。”
“叶大夫不必麻烦,你平时喝什么茶,我便喝什么。” 她不是真的来瞧病,能多拖一时也好,估摸着等他泡了茶来,刘妈也该带着兜兜到了。
叶柄礼却不马虎,光是对着几套茶具便斟酌了半晌。日本茶具配东洋茶好,宜兴的紫砂该配雀舌,但是她在病中……末了叶秉礼还是去厨房寻了几个红枣,并一把枸杞,在描金的英国茶具里泡了端上来,亲自给她倒上一杯,方道:“尹小姐是哪里不舒服?”
“许是昨晚外面太闹,没睡好,夜里伤了风,有些头热,家里有孩子,想着过给他不好,这才来问问叶大夫有没有清和散一类的。”
“是药三分毒,不能乱吃,还是该对症下药。” 叶秉礼说着拿出医箱,取了个腕枕,放在桌上,俨然一副要给她把脉的模样。
“我以为叶大夫是西医……”
叶秉礼脸色微红:“是在洋人的医院坐诊没错,但今日没有听诊器……我祖父是中医,教了我一些调养之道,不比西医见效快,可疗效长久些。”
尹芝听他这样说,便也无话了,大方将手放在腕枕上:“那便有劳叶大夫了。”
叶秉礼将手指搭上去,脉搏在哪里也未立时找到,换了几处地方,末了屏住呼吸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砰砰一阵门响,他忙收回手去,回过神来又懊恼自己的反应不够光明磊落,也不敢看尹芝的反应,只道:“我去看看。”
一开门,刘妈抱着兜兜,手上还提着食盒,陪着笑脸:“叶大夫,这孩子一醒来便吵着要找小姐,我说小姐去瞧病,他偏凑热闹,非要我带他来。”
兜兜伸出手去,早忘了叶秉礼叫护士小姐在他屁股上扎针的仇怨:“叶叶抱。”
刘妈也道:“叶大夫还没吃早饭吧,啧啧,这弄堂一封真是要什么都没有,我摊了煎饼,卧了鸡蛋,趁热吃。”
叶秉礼将二人往里面引,刘妈说了无数感谢的话,又打开食盒,把热腾腾的早饭拿出来,招呼叶秉礼快吃。
她忙了一早上,有些渴了,眼巴巴看着桌上的茶水,尹芝将自己的杯子递去:“我还没来得及喝。”
刘妈欣然接过去,先喝了一大口,又小口尝着:“甜丝丝的,叶大夫茶里放了冰糖?”
叶秉礼嘴里还有煎饼,只得捂嘴点头,他的殷勤不敢放到明处,怕将话说死,将事做绝,往后连朋友也没得做。
这样的心思,逃不过过来人的眼睛,刘妈道:“听说叶大夫也要出洋,你说巧不巧,我们小姐也打算出洋。”
叶秉礼咬了一口鸡蛋,溏心流出来,索性心一横,坦白道:“我也是受了尹小姐的启发,才想出去看看,早些年父亲要我去,我不肯,如今我要去了,他又担心这担心那的。”
刘妈与叶秉礼一问一答,左右不离家世,学问,将来,尹芝听没一两句便开始走神,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开门,开门!”
叶秉礼知道又是检查的人来了,起身对着尹芝抱歉道:“真是的,尹小姐不如带着兜兜到楼上避一避,我打发他们走。” 前几次他托着父亲的院长名头,那些搜查的人也未真的进来。
尹芝求之不得,抱起兜兜,与刘妈交换一个眼色,掀开门帘进去了。
叶秉礼见着门外的人,却与前面几次的不同,文质彬彬,西装革履,不再是一副兵痞模样。
那人往屋内一扫:“这里平时都几个人住?”
叶秉礼递上名片:“在下叶秉礼,是慈济医院的大夫,那里的叶清山院长是我父亲,这里平日只有我一个人,今天……”
刘妈适时凑上前道:“昨晚夫人让我从大宅过来,给少爷送些东西,结果就耽搁在这里了,官爷,请问什么时候才放行啊,电话线也切了,夫人要以为我偷懒,要扣工钱的。”
叶秉礼看她对自己挤眉弄眼,心知她的所为,大半是尹芝的授意,张张嘴到底没有揭穿。
江朴往那名片上看一眼,没有接,指着门外斜前方道:“那户人家是什么人?”
他指的正是尹芝的家门,叶秉礼一时不知怎么答,又听刘妈道:“诶,我们少爷早出晚归,平日不太和邻里往来,不知道的。”
江朴瞟她一眼:“你偶尔来,倒很清楚么。”
刘妈听了,不自然一笑:“还不是夫人关心少爷,每次都叫我多留心。”
“搜,长头发,淡青旗袍,二十多岁。”
叶秉礼闻言,心中一凛,他们要找的人果真是尹芝,倒和前几次搜查大不相同,连忙上前拦。
可对方到底人多,不会儿便被上上下下搜了个遍:“江先生,有一扇门开不开。”
江朴押着叶秉礼来到里间的那扇门前:“里面是什么?”
“我的盥洗室,这锁总坏,一不小心就反锁上,看来又得找人来修了。” 叶秉礼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急智,对方人多,他打不过,只得动脑子。
江朴道:“不必找人来,我这就给你修修!” 他一扬手,便有一个兵士过来拖住叶秉礼,另一个准备砸门。
这门却识趣得很,自己开了。
尹芝从一拳宽的门缝中抬起脸来:“江朴,你让叶大夫出去等着,我有话对你说。”
江朴沉思片刻,让人带了叶秉礼下去,其余的兵士也全都退出去,守在大门口。
“尹小姐,还是这么善解人意。”
江朴的目光冷冷的,语气平淡,手在枪套上摩挲,心里拿不定主意,他无法想象盛怀初见着这个女人,又会做出什么样失去理智的事来。
尹芝推开门,好在刚才已将兜兜哄得半睡半醒,此刻软软趴在她肩头,手里还握着她一绺头发。
“江先生。”
江朴看着她怀中的小人,目光一滞:“这……是你的孩子?”
“是。”
江朴估摸着那孩子的年纪,皱起眉:“是盛……”
尹芝不等他说完,直接道:“不是他的。”
“几岁了?”
“两岁不到。”
江朴放下心来,她走了三年多,不可能是盛怀初的。
“是那个叶大夫?”
“叶大夫是我的朋友。”
如今民风开放,朋友一词,有很多意思,尤其是上海这样的地方。江朴想着先头叶秉礼的反应,大抵明白了。
若那个叶大夫真如他自己所说,也算个半个名门望族,家里定容不下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所以才会在外面租着房子。
这些细节江朴也不便多问,按着枪托的手,终于松开来,他今天本是做了破釜沉舟的准备,要借着这场乱,替盛怀初除去心病,但当着孩子的面杀一个母亲,他终究狠不下心。
“你今天见着盛先生了?”
尹芝先是点头,又蹙眉摇起头来:“隔了那么远,他应该没看见我。”
江朴也不隐瞒自己的计划:“盛先生,他要结婚了,也有很多关乎国家的要事在身,分心不得。”
“我明白,当初会走,就是为了不再相见。”
“你既然这样说了,今次放过你,若再出现在盛先生面前,就别怪我不客气……”
兜兜打了个睡嗝,尹芝的手在他身上轻轻拍着,脸颊靠上他柔软的头发:“我本是要走的,海关那里查得严,如果你肯帮忙通融,我只要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也永远没有机会见着他了。”
江朴盯着她的脸,思忖片刻,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这笔交易于他有利无害。于是拿出一张名片,一撕为二,只把写着电话号码的那一半递过去:“打来的时候,不要提到自己的姓名,就说自己是叶太太。”
尹芝颔首,接过去看一眼,已莫记在心里,刚要感谢,便听楼下一阵喧哗。
江朴让她不要出声,关好门从楼梯上下来,见了来人,心中一惊:“先生……”
盛怀初皱着眉:“不是让你等我回来,怎么自己带人搜起来了?”
第95章 . 既见青空 ・ 屋顶
片刻意外,江朴定下神来,又换上了滴水不漏的说辞:“先生进来前,我得先排查一遍,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便是我的失职。”
盛怀初见他余光往楼上飘,隐隐听见些响动,问道:“上面有什么人?”
“屋主叶先生的家里人,不是尹小姐。”
江朴鲜少在他面前扯谎,额上起了一层细汗:“先生,我们去下一家找吧。”
“不忙。” 盛怀初看他一眼,抬脚往楼上去。
房门没锁,里面陈设简单,空无一人,床边齐整地摆了一双小鞋子,帐子挡得严实,掀开一看,有个两三岁大的孩子,侧身背对着他,盖了条薄毯,睡得正香。
盛怀初轻轻放下帐子,走到床尾的小门前扣两下,不闻回应,便推了门进去。
原来里面有间连着卧房的盥洗间,窄小的玻璃窗半开着,窗栓未搭上,浴帘子被风吹得轻动。
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梦里不知有过多少回。
好在这会儿不是梦。
盛怀初握上帘子的手停了片刻,终于用力拉了开来。
可惜还是空无一人。
他一转头,瞥见洗水台的镜子,对着自己那张郁郁的脸,嘲讽道:“你果真今天又眼花了?”
镜中人与他一样只问不答,片刻后双眼泛起红。
盛怀初无奈一笑,掬了一捧水,冰凉的扑在脸上,那点微红被冷水一激,消了大半,他拿出帕子,将脸上的水擦净,转身下楼。
江朴等得一脸焦急,未听得楼上有什么响动,见盛怀初下来时身后也没有其他人,很是意外:“先生……”
盛怀初明白他是担忧自己的安全,也心知今日的举动,以他当下的身份而言,多少有些任性了,只淡淡道:“走吧。”
不过就是十几户人家,不一会儿也搜查完了,依旧是一无所获。盛怀初再没有耽搁的理由,踩灭烟头的间隙,往弄堂口回望一眼,与陈季楠派来催请的人一道去了。
刘妈见他们没找到尹芝,去了别家搜查,与叶秉礼楼上楼下找了一圈,竟然也没有,心想她也许是乘机逃脱了,只得先带着兜兜回家等着。
阳光正好,有一家人洗了床单来晒,蓝格子布,粉碎花绸,也许一套是先生中意的,另一套是太太欢喜的,一道铺在床上应该是不成样的,在阳光下铺展开来,却有别致的协调美。
尹芝抱腿坐在屋顶上,这一小方天地被各色床单挡了个严实,没人看得见她。
鞋子早在爬窗的时候脱了下来,腿被窗台下的铁钉划出一道深深伤口,流了一阵血,终于止住了。她居高临下,见刘妈带着兜兜回去了,放下心来,只静静坐着,听弄堂里的响动。
不知多久,弄堂解封了,再没有皮靴踏进踏出,邻里们来来往往,似一同躲过场劫难,开口分外亲切,平日里的龃龉也抛诸脑后。
他也和那些卫兵一道走远了罢。
阳光格外好,悠蓝的天,两三朵说不出形状的云,一眼可以望见很远。如果没有这座繁华城市的天际线,可以看见海吧。
尹芝握起手中半张名片,踩着被阳光灼烧过的瓦片,回到那扇小窗前,却是再也拉不开了,大概被人从里面锁上了。
她扣了几声,估计着盥洗间的门关着,叶秉礼也听不见,只得另想办法。
这里是二楼,找个没人的时候跳下去,应该不会被人看见,也不会断手断脚。
尹芝想着,蹲坐下来,慢慢往屋檐边挪动,哪知那止了血的伤口,因这几步不平坦的路,又裂开了,一阵闷痛。
就在这时,巷口又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她只好停了动作,不愿瓦片的轻响引了人看过来。
陈季棠自从知道盛怀初在弄堂里搜人,便有了不详预感,心急火燎往这里赶,从刘妈口中得知了今日的事,晓得尹芝还未回来,暗暗着急。
他陪了兜兜一会儿,留下刘妈照看,自己在弄堂里找了一圈无果,正要回去,抬眼瞧见挂在高处的被单上,被斜了的日头照出个人形来。
长长的头发,曲腿坐在屋顶上,不知垂首看什么。
不过是个模糊影子,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走到那片屋檐下站定,笑着问她:“诶,你是怎么上去的?”
尹芝在阳光下眯起眼,看清来人,见他一改平常的装扮,穿着墨蓝长衫,头顶宽沿帽子,遮去脸上深邃的轮廓,不禁奇道:“不是说你受了重伤,在医院么?”
陈季棠唇角微扬:“担心我?”
尹芝道:“兜兜以为今天你会来。”
“我去看过他了,糖也不要,只吵着要你。”
尹芝今日情急之下,将兜兜留在叶秉礼家,心里也不好受,只道:“你让开,我要下来了。”
陈季棠让开一步,却在她从屋檐上下来的刹那,站回了远处,将人抱个满怀,往后退了几步,将将稳住。
“不是叫你让开!”
“我接得住。” 陈季棠嘻嘻笑着,趁着邻居们察觉之前,旋身进了尹芝的家门,用背阖上门,在她耳边低低道:“还可以再胖几斤,我的莴苣姑娘。”
“莴苣?”
“你忘了?”
她这会儿想起来了,那还是在彤县的时候,她随口笑话他的,不想陈季棠还真去看了那个故事。
尹芝见刘妈抱着兜兜过来,忙道:“放我下来。”
46/79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