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的大户们也都觉出不对来,白日里闭门不出,夜里乘着雇来的船,沿着长江往内陆撤。
他们胆战心惊不无理由,陈季棠和日本人在山东打,彤县是他的老窝,若真有城破的一天,定不会比济南好到哪里去。
城外的教堂,也住满了难民,原先在那里养病的女病人,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自己提议搬去彤县的县医院,又托请神父给家里打了电报,不多久便有人送了钱来,女病人拿出一笔来,算是抵了食宿和药费。
怕县里不太平,阮九同从军营里加派了人手,那些趁乱打劫的事,终究没有发生。
尹芝闭门不出,时间久了,也闷得发慌,这一日同阿怜一道出门采买,由几个卫兵陪着在早集上走走。
“太太。” 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尹芝正看着阿怜买莲蓬。
“小姐?” 那人又叫了一声,这会儿阿怜也同尹芝一道回过头去,见一个衣着摩登的姑娘,打量过来,一脸喜色道:“真的是你。”
她说话字正腔圆,略带北方口音,性子也热情,三两步走到尹芝近前:“我叫玉美,之前出了车祸,你让人送我去了基督堂,让神父给我治伤,我……”
阿怜听得云里雾里,尹芝已止住了那姑娘的话头:“这位小姐怕是认错人了,我不记得了……”
那姑娘听了,不可置信:“诶,可我醒来的时候见过你,你们车上还有个两三岁的小孩子,对不对?”
尹芝想起阮九同的叮嘱,决意装佯到底,不再答她,笑着摇摇头,偏被她挡在道上走不脱。
阿怜见尹芝被那姑娘纠缠,也再不对着几筐莲蓬挑三拣四,爽快地付了钱,捧起筐子道:“这位小姐,你定是认错人了,借过,借过……”
莲蓬刚洗过,水淅淅沥沥往下滴。
“是这样啊……” 姑娘退后一步,没再坚持,眼中难掩失望,站在原处,目送着尹芝一行人往前走。她的余光里,有个穿短打的男子,也慢悠悠移开步子,跟了上去。
一行人回到小宅前,门口停了辆汽车,阮九同站在门口:“尹小姐。”
尹芝被他阴沉沉一叫,心里莫名紧张:“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么?”
阮九同将她迎进院门方道:“军长听说你只带了两个人就出去,把我数落了一顿。”
“他回来了?”
阮九同往里屋一努嘴,半开的窗扇传来兜兜的笑声。
阿怜得知陈季棠回来,心中欢喜:“尹小姐先进去看看小少爷,我把莲蓬洗了给你们送过来。” 她说着,脚不沾地把一筐莲蓬捧到厨房去。
掀开门帘进去,兜兜正心无旁骛揪着陈季棠的耳朵:“骗子。” 小人儿这会想起他未兑现的承诺,生起气来。
尹芝连忙阻止:“不许对陈叔叔这样。” 兜兜手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就是握着不放。
反倒是陈季棠在他腋下一挠,救下自己耳朵。
尹芝板着脸,将他抱过来道:“谁教你没上没下的,你倒是捏捏自己耳朵,看痛不痛。”
兜兜被她一斥,委屈得要哭。
陈季棠静静看着她为自己声张正义,抿嘴笑着:“不怪他,是我说的,如果没按着约定来看他,便要受罚。”
恰好阿怜送莲蓬进来,又道厨房已备下了午饭,从尹芝手上接过兜兜,带去洗脸洗手。
陈季棠平安回来了,尹芝也不想再提战场上的事,只道:“你那么忙,别轻易对小孩子许诺,他数着日子,见你不来便要闹我。”
“嗯,他闹你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还有些用处?”
尹芝笑道:“你的用处,又岂止是陪小孩子玩?别人不说,你手下的兵一定觉得陈军长大有用处。”
陈季棠望着窗外:“我在他们眼中恐怕没用的很,刚被人按着手脚打了一场窝囊仗……”
尹芝见他一脸落寞,连着这几日听到的消息,在心中拼出个大概来:“你平安回来,是一桩好事,如今又停火了,日本人虽然没撤兵,总好过每天死人。”
战场上的事,陈季棠不愿对尹芝说太多,又因要为二人的将来打算,不得已也得透露一些:“我杀了关东军司令的养子,他们要南京治我的罪,才肯撤军,不然就要继续增兵往南打。”
牺牲一个人,阻止一场战争,只要合理了,也没人在意公不公平。
盛怀初说一定会力保他,陈季棠不是信不过,可只要人人都识大体顾大局,这结果便再明白不过。
尹芝闻言心中一惊:“什么?打仗死人本就是常事……”
陈季棠后悔说了太多:“灭我们的志气罢了……不说这个了,从前尹家瑞要你出洋,你最想去哪里?”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香港好不好,从彤县坐船去武昌,粤汉铁路也通车了。”
“你想走……先出去避避风头也好,南京政府恐怕也是两难。” 尹芝说完,觉得自己似在替什么人辩护,又道:“我听说香港很好,离得不太远。”
“过几天去南京,有件事如果做成了,也不是非走不可。”
第100章 . 既见青空 ・ 潮起
陈季棠去南京前一日,兜兜头一次见他骑马来,也想坐上一坐。
尹芝不许,闹了小半日,母子两个各不理睬。
“我带他骑,缚在腰上,一准不会掉下来。” 陈季棠说着拿两条皮腰带,首尾相扣试了试力道:“趁着春光好,等我再回来,不是仲夏,便是初秋了……”
他去南京做什么,尹芝一直没打听,此刻盯着他手上的红印子,不由自主发问:“去一趟南京,要这么久?”
“议会,军委会,你知道的,那些老冬烘平时装作日理万机,好不容易凑到一处,一开口必定没完没了……” 陈季棠说得满不在乎,真的到了南京,事情定不如他讲的这般轻松。
“去江心骑马,日暮了还有江雁……不放心的话,你陪我们两个一起去,带着刘妈阿怜,她们这些日子也辛苦了。”
阿怜闻言,直愣愣望过来,想必和兜兜一样有兴致:“若是要去,我可以准备些点心水果……”
刘妈也附和:“我把小姐的帽子找出来,过了午,太阳晒呢……”
“不必那么麻烦,早点出发吧。” 尹芝不想扫众人的兴,想着有人明日还要赶路,觉得还是早去早回的好。
“岛上的渔民可以生火烤鱼,吃的也不必多备,走吧。” 陈季棠牵了自己的马,又让阮九同安排了船,没费什么功夫,一行人并一匹马便上了岛。
尹芝上次来江心岛,只是匆匆一瞥,依稀记得岛上的只伊肆饺个屋子的骨架,如今已盖出二三十间房舍,俨然一个小村落了。
陈季棠带了众人走上苇草中的竹栈桥,尽头是几间僻静的小屋,他偶尔来小住的地方。
阿怜与刘妈进屋归置一番,阮九同也去找渔民借柴生火,众人各有事做,忙得不亦乐乎。
陈季棠把自己的哈瓦那草帽扣到尹芝头上:“走吧,我们在这里看着,他们做事也不在。”
尹芝伸手摘帽子:“不用……”
“鼻子长雀斑了……” 陈季棠接过兜兜,顺势在她耳边道。
尹芝闻言,果真转而捂着鼻子,苦于找不到镜子,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何况她才二十出头。
陈季棠促狭一笑:“骗你的,下午的太阳烈,不戴帽子真要长雀斑的。”
他说完抱着兜兜在前面引路,不怕尹芝不跟上来,走到栈桥尽头,马儿已栓在树上。
陈季棠带着兜兜在一片开垦了一半的田野里沿着田间小道走了一阵,慢慢挥鞭加速起来,时而穿过青青春秧,时而隐于密密荒草,两人的身影不能一直在尹芝视线内,兜兜的笑声却总远远近近,倒像和她捉迷藏一般。
只是陈季棠带着兜兜越跑越远,两人一骑偶尔在草丛中冒出来,已小得如拇指一般大。
尹芝唤了一声,没人应,她又唤一声,那拇指一般大的黑影干脆躲得无影无踪。
这片田野这么大,她不禁担心起来,站到一截树桩上,看得犹不够远,转头见着一颗歪脖子树,便顺着倾斜的树干,慢慢往上爬,直到离地两米多高,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忽而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尹芝回望过去,陈季棠不知什么时候带着兜兜,进了小树林里,马蹄得儿得儿,兜兜也兴冲冲叫到:“吱吱……吱吱……看。”
尹芝只顾着看他们两个,脚下一不留神,踩在树皮的青苔上,滑了一段摔下树来。
陈季棠稳住马,带着兜兜下来查看,所幸她爬得不高,应当不会摔到骨头,只是脚踝那里有点肿。
“我送你回去……” 陈季棠一脸关切,若不是当着孩子的面,便要掀开旗袍来查看伤势。
兜兜玩的满头是汗,本来脸上带着笑,立时又苦恼起来,尹芝看不得他这样,对陈季棠道:“我没事,坐一会就好,你们再去骑一圈回来,应该就不疼了。”
陈季棠与兜兜自然不肯,却拗不过尹芝,只好又上了马,回来的时候只有陈季棠一个人了。
“兜兜呢?”
“我先送他回去了,他也累了。” 陈季棠怕顾着一个顾不着另一个,先将兜兜交给刘妈和阿怜:“他们这会儿正吃烤鱼,回去晚了,也不知会不会给我们两个留。”
“不留的话,我们就回彤县再吃,两个大人,又不是兜兜一样的小馋猫。” 尹芝扶着树干,慢慢起身,陈季棠揽过纤腰,将人抱上马背侧身坐着,而后自己也上了马。
马鞍短短一截,马蹄动起来,前胸贴后背,她除了他的怀抱无处可去。
“我的脚已经好多了,自己能走,这马也不知受不受得住两个人……”
春日的阳光也能这么热烈,尹芝戴着帽子也能觉出日头的温度。
“脚好了?” 陈季棠笑意渐浓:“那便不急着回去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一夹马肚,调转了方向,尹芝尚未来得及拒绝,已骑出去好远。
“你不是说他们在吃烤鱼?”
“你这会儿又变馋猫了?”
“我不是……” 由他控制着缰绳,不知要去哪里,马背上的颠簸叫她心里晕乎乎的,反驳听着只像心虚的承认。
“你不是馋猫,我是馋猫,行不行?”
“那还不回去?”
“可惜我这会儿不想吃鱼……”
不想吃鱼,又想吃什么?尹芝没法问了,马不停蹄,很快便走到了小路的尽头。
陈季棠下了马,掀开一人高的杂草,一汪碧蓝的池塘上,惊起一两只飞鸟,没觉出危险,又浮回水上。像是被人揭开面纱的女子,两片睫毛扑闪一会儿,终于含羞垂下去。
“我记得这里?”
陈季棠拴好马,扶着她慢慢往里走,在一片阴凉处坐下,那里有几块大石,上面铺着干草,看样子常有人来。
“我带你来过,你那时急着要走,自然无心风景,这里看日落最好……”
陈季棠把她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往灌木丛里走了两步,不一会儿,便碰摘了浅浅一兜浆果来,往尹芝身边一坐,将帽子放在自己腿上,丢了一颗到自己口中:“覆盆子,时候还早,熟的不多……”
三只野鸭上了岸,在他们脚边徘徊不去,陈季棠不想被打扰,掷了一枚略生的莓果到远处,一只鸭子抢着吃了,酸得毛都立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余两只面面相觑。
“这鸭子怎么不去灌木上自己吃,偏要来我们这里讨食?”
陈季棠道:“覆盆子的枝上有刺,它们肥头大耳,挤不进去。
尹芝往陈季棠手背上一看,果真有几道淡淡伤痕,为了这几枚果子,堂堂军长竟挂了彩,那帽子里的东西便显得愈发珍贵,便捡了一颗放进口中,酸得她微微眯起眼。
手心一凉,她刚咽下口中的酸,又有人递上一枚来:“吃个红透的过过口……”
两人一处坐着,吃下一帽子覆盆子,偶有几个不红的,都拿去戏弄了鸭子,渐渐天色向晚,尹芝要回去,被陈季棠按住手背:“看过夕阳再走……”
霞光淀下一日的红尘,浓郁地沉在水天相接之处,一大群雁鸟贴着江面而来,飞近了才知道有成百上千只,池塘里的野鸭,也似受了感召,扑腾着翅膀加入了。
光是声音听着便震撼无比,尹芝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初初还有些怕,下意识往身边人那里靠。
陈季棠也往她靠过去:“别怕,有我在……”
“像支军队一样……”
雁群的声音太大,他们听不见对方,只得更靠近些。
还是听不见,一同侧过脸来,两人都有些恍惚。
陈季棠的吻占尽天时地利,来得恰到好处。
封存了三年多的感情,被时间酝酿得愈发醇香,熏人欲醉,直到那震耳欲聋的鸟鸣远得听不见了,尹芝才似从梦中醒过来一样。
一转头,余晖衔着落日赤红的一角,慢慢沉下去,暮色四合,虫鸣阵阵。
“该回去了。” 尹芝站起身,整理着衣衫与头发。
“嗯……” 陈季棠牵起她的手往回走,马儿早将蹄下的草吃个干净,无聊地跺脚。
回到小屋,里面却空无一人,尹芝找不到兜兜,急道:“他们去哪里了,该不会去找我们了,外面天黑了……” 做母亲的,一点疏忽足以自责很久。
陈季棠点了灯,在桌上看见张条子,拿起来一目十行,强忍住嘴角笑意,故作抱歉道:“是我不好,忘了来接我们的船是晚上六点,阮九同等不到我们,便先送他们回去了。”
“那怎么办?” 尹芝只当出来郊游,没想过在这里过夜。
“也许还会再来接我们……但也说不准,夜里涨潮,强行渡江很危险。”
陈季棠盘算着,若阮九同有眼色,明日定好好犒赏。
第101章 .黄钟瓦釜 ・ 红烛
陈季棠带着尹芝到庄头家打秋风。
女主人备了一桌菜,尤其刀鱼馅的馄饨,满口鲜香,男主人则拿出陈年好酒来招待。
陈季棠碍着尹芝在,小酌了一两杯,眼见着江上起了夜雾,料定不会再有船渡江,便借了两支蜡烛,一床被褥,让尹芝在马上抱着,自己则牵起缰绳,提着马灯,慢慢往回去。
两人各有心事,一路无话,到了小屋前。
陈季棠拎过被子,送尹芝到房门口,等她就着月色将屋内的油灯点亮,又把纸包里的蜡烛拆开来递过去。
“咦……” 尹芝接过来手上一顿,竟是两支雕花描金的大红蜡烛。
陈季棠已经走上前去,执着她的手把蜡烛芯往油灯的火苗上一拱:“估计是拿错了,下月他们家二儿要办喜事,我也沾点好彩头,明日去了县里,再让人还他们一对……”
尹芝收回手,解开被褥,就着烛光一看,更窘迫了,红绸上绣着鸳鸯戏水,分明是一床簇新的喜被:“给人家还回去吧。” 穿人一身新,一辈子还不清,何况是一床新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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