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参谋又道:“藤原鞠子被囚在老虎桥?除了你还有人知道么?”
阮九同喉头一动,往盛怀初望去。
盛怀初莫名忐忑起来:“这件事我也知道,藤原鞠子一直被关在老虎桥。”
“哦。” 王参谋恍然大悟道:“这么说来,和盛副主席也脱不了干系呢,也是,你们是甥舅么。”
兜兜受了惊吓,这几日沉默寡言,尹芝日日陪着,给他念故事书,又买了各式玩具来逗他开心,他却只想找地方躲起来,曾经那么活泼的孩子,任谁看了都心中一揪。
尹芝将他哄了睡着,放下帐子,眼泪刚无声无息流下来,便被她拂去了。
自责与悔恨都无济于事,何况陈季棠为了救兜兜,背上了汉奸的骂名,她就算帮不了他,也不能一意消沉,让他担心。
阿怜和刘妈回到彤县,将今日去南京作证时的见闻说了,虽然你一言我一语,尹芝也听出八九分意思。
原来事情比她想的更糟,不过就是几张照片而已,竟能被人编出那么多故事,一心保家卫国的人被污蔑成汉奸,他曾经的战友,割席的割席,渔利的渔利,尹芝想象不出陈季棠会有多么灰心。
“那个盛副主席倒是帮着军长的,听说他们是甥舅,也难怪,不过他自己后来也被人倒打一耙。” 刘妈边说边摇头。
尹芝不动声色静静听着。
阿怜看她脸色不好,一转念,怕是藤原鞠子和军长的绯闻让她闹心,只道:“尹小姐,军长和那个日本女人一定没什么,都是他们编的,你可万万不要当真。”
“我知道。” 尹芝笑着摇摇头,她担心的哪里会是这个:“刘妈,我最近要陪着兜兜,你帮我去上海跑一趟,我写一封信你交给魏琳太太。”
刘妈道:“什么时候去啊?”
“今天收拾收拾,明日就启程,早去早回。”
陈季棠的船在天津靠了岸,起先他还每日打一通电话给尹芝,让她不要担心,也不用理睬外面的传闻,只管好好照顾孩子。
哪知过了几日,再未能联系上。
阮九同觉得事有蹊跷,从盛怀初那里得来消息,大概是没有谈妥,人被唐叔覃扣下了。
这消息将他惊出一身冷汗,本就背了汉奸的骂名,若让人知道他不明不白留在天津,不更坐实了罪名?
阮九同想起陈季棠临行前的嘱托,如事情有变,要立刻送尹芝母子离开,放下电话,便匆匆赶往江边小宅。
哪知尹芝也似有了预感一般,正在收拾行李。
“阮团长,你来得正好,我要去上海。”
阮九同不肯:“军长说了,先去武昌,再去香港,尹小姐,这时候不能任性,军长一定是做好了安排的。”
尹芝阖上箱子:“你们军长是为我们母子着想,但你是他的部下,不也该为他着想么?我不出面澄清,他的污名难以洗清,更何况他说每日会打一次电话回来,这都多少天了,应该是有了什么变故,你就不担心么?”
阮九同道:“你想怎么澄清,去见盛怀初,这样只会弄巧成拙。”
“你说的对,我没那么傻,盛副主席是一直帮着你们军长的人,我去见他,反让他们离了心,他最好永远不知道我与陈季棠的关系。”
“不行。” 阮九同坚持道:“我答应军长送你们去武昌的。”
尹芝替兜兜穿上鞋:“我没说不去,只在上海停留三天,你不放心,多派些人护送我,三天后我会坐船去武昌,然后再去香港,等到他平安回来。”
第105章 .黄钟瓦釜 ・落石
苏俄上台后,派回了公使常驻北平,时不时也会到上海来逗留一些时日,从前沙俄留下的气派使馆,也收去重新派上用场。
魏琳太太近来生意红火,与新来的公使夫人喜爱她的俄国点心不无关系,不仅家里的宴会,便连使馆的茶会招待,也指明要用她做的熏鱼馅饼。
到了库帕拉节这天,俄国公使租用了礼查饭店华丽的宴会厅,大事庆祝,宣传苏俄新政府的同时,也结交上海的各路人物。
除了与之交恶的英国和日本,各国公使若不亲往,也都派了人来,南京政府亦给足面子,外交部长亲自来,报纸上的名单列下来长长一串,密密麻麻。
尹芝细细看了,确定没有熟悉的名字,才将兜兜托付给刘妈和阿怜,坐车去了魏琳太太店里。
带人混入宴会虽然冒险,但与尹芝雪中送炭的恩情相比,并算不得什么。尹芝托请到她这里,魏琳太太没有不鼎力相助的道理。
这一日,因赴宴的皆是要人,礼查饭店的安保也格外严格,饭店四周的几个交叉口都设了路障,只放行拿了请帖,或有名牌的工作人员,连没受邀的记者,也只能在路障外等着。
尹芝跟着魏琳太太从厨房混进来,等到宴会开始的时候,又悄悄套上侍应生制服,小心翼翼端了盘装着香槟酒的高脚杯,隐入人头攒动的宴会厅。
夏日傍晚,暑气正盛,吊顶的风扇开到最大,也吹不散衣香鬓影下,人心里的浮躁。
世界大战过去十年,经济好到不能再好,尤其是美洲大陆上的新世界,从英国人手上独立一百多年,已渐有了与旧主平起平坐的架势。
今日英国人没来,白发苍苍的美国公使莫瑞先生犹受人追捧,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
尹芝将那精神矍铄的老人与口袋中的剪报一比对,已确信找到了人。只是看着情形,想找机会单独与他说上话,恐怕不容易。
便在这时,一个打扮斯文的年轻人走到莫瑞身边,耳语片刻。莫瑞抬头往二楼一看,笑着点头。
尹芝以为他在看什么人,顺着视线望去,二楼的走廊上只空空如也,怕是因自己小心敷衍着宴会上的宾客,慢看了半拍,错过了什么,索性走到吧台前,将一盘用过的酒杯交给酒保,专心留意起莫瑞的一举一动。
这宴会上自然有很多便衣警察,充作隐形卫兵用的。尹芝虽没有恶意,进来的方式却不太光明正大,多少有点心虚,为了不显得无所事事,只得又拿起一个托盘,走进宾客之中。
不过一个转身,莫瑞已健步往二楼去了,尹芝也朝楼梯走,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未看清他到底进了哪个房间。
二楼都是小会客厅,专给酒店的客人用的,因今日这场喧闹的宴会,也鲜有人来用了。
尹芝站在廊上,想着莫瑞总要出来的,便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脱下罩在外面的制服,露出原本的墨绿色竹纹旗袍,又掏出制服口袋里的银流苏手盒,将制服团好,塞在花盆架子后面。
她想了想,从手盒里拿出发卡,将长发松松地绾了个低髻,往廊上的镜子里一看,倒真有几分少妇的模样。这身打扮虽没一点珠光宝气,也与寻常宾客无二了,便是在这里等得久一点,别人也只会当她从宴会上出来透气。
也不知等了多久,楼下已有几个要紧的人物讲了话,舞曲换过一支又一支,尹芝渐渐担心起来,莫不是她跟丢了?
她往楼下的人群里一看,依旧不见莫瑞的影子,越发狐疑起来。挨个敲门过去,无人用的会议厅自然不会上锁,门把一扭,也就开了,里面暗着灯自然也没有人。
敲到最后一间,先是没人应,门把却拧不开,显然有人在里面。
正在尹芝犹豫间,一阵脚步声已匆匆过来:“是谁?”
这时候再走开,难免不显得鬼鬼祟祟,她是来求人办事的,若不能磊落坦荡,事情便坏了一半。
“莫瑞先生,我有几句话想与您说,冒昧找到了这里来。” 尹芝不疾不徐道。
今日的说辞,她早想得滚瓜烂熟,又怕与这上了年纪的洋人说不明白中国话,连英文稿子也备了一份在身上。只是若真要照本宣科,大概不能如母语这般声情并茂。
莫瑞对着猫眼一看,见是个与他孙女一般年纪的女人,放下戒心,开了门。
“这位女士,您有什么话对我说?” 莫瑞用流利的中文答她,看起来心情不坏,一只手拿着威士忌酒杯,指缝里夹着雪茄,显然刚刚享受了一段惬意的时光。
尹芝见他半开着门,挡在门口显然没有让她进去说话的意思,只得表明来意:“我是陈季棠将军的太太……”
莫瑞将她的打扮打量一番,与他见过的大多数军阀太太们大相径庭,将信将疑,没有说话。
尹芝看他的表情,忐忑着又道:”就是那位被扣在天津的陈将军。”
莫瑞一努嘴,点头道:“我见过陈将军一次,是个勇敢的年轻人,可从没见他带过太太出席什么活动。”
“我有结婚证书,况且我今日来来是想请莫瑞先生帮忙的,救我丈夫回来的。”
“哦,是这样,今天也真巧……” 莫瑞嘟囔一声。
尹芝刚要问他有什么巧的,莫瑞已开了门,侧过身让她进来。
她这才留意到房间里还有个人,正坐在写字桌对面一张背对门的高背皮椅上,手上的雪茄大概是太久没抽,已快熄灭了。
莫瑞请她在沙发上坐下,这客室里只叫了酒,没什么好招待地,便道:“陈太太,你说的结婚证书可不可以给我看看,我总要先确认了身份,才能相信你的话。”
他开门见山,丝毫没有要身后这位友人回避的意思。
尹芝犹豫了片刻,也许莫瑞的这个访客,压根听不懂中国话。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也不敢要求太多,况且今日要说的事,本就打算昭告天下的,让一个人早点听了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如是想着,拿出折成小块的结婚证书,展开来交到莫瑞手上。
莫瑞接过去,大略看了看,他对中国字认得不算十分全,平时文书一类的还是靠翻译多些,一时间难辨真假,只道:“陈太太想让我帮什么忙?”
“莫瑞先生,我想请您代我登一则澄清说明,就以陈季棠太太的名义……我与陈季棠是刚结的婚,因他近来事务缠身,便没有办婚礼,之前一直住在彤县,不知什么人抓走了我的孩子,以此要挟他……我丈夫是为了救孩子才去了日本人的商会,被他们拍下那些莫名其妙的照片,绝不是与日本人有什么勾连……”
太太们不便抛头露面,请有威信的人代为发表声明,是常有的事。尹芝说完抬头看看莫瑞,却瞥见高背椅后那夹着雪茄的修长手指慢慢抬了起来,片刻后,涌出一阵悠长的烟雾。
这说辞,倒和陈季棠的差不多,盛怀初默默想。
谁知道呢,她说起谎话来也听着很真的,真得让人只想全心全意地信她。
烟叶带来的一点麻意让他清醒,其实刚才听到她的声音起,他便坠入一个噤若寒蝉的梦里,一时血潮澎湃,一时凝冻成冰。她每说一句话,每称呼自己一次陈太太,便似狭窄山道上,那些避无可避的落石,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任那些话砸在自己身上,砸进自己心里。
与她重逢的画面,他肖想过很多回,等真的发生了,却觉得无比恍惚,若是个梦,也好。
可书桌上,台灯的黑玻璃罩子光可鉴人,偏偏将她的侧影照得清晰无比,绾了个髻,几缕碎发笼着娟秀的脸庞,和从前相比,模样没怎么变,却是两种打扮,这便注定不能是梦了。
第106章 .黄钟瓦釜 ・ 还珠
尹芝为了取信于人,又拿出几张田产铺子的地契,道是陈季棠留下来给她,以备不时之需的,隐隐有些贿赂的意味,没明说而已。
她到底是第一次上门求人办事,也不知洋人吃不吃这一套,心虚地往别处看去了。
莫瑞却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见那地契上写的都是陈季棠的名字,想着这对夫妻才新婚不久,一切也都说得通了。
他意味深长地往那高背椅那里看了一眼,见盛怀初依旧一言不发,犹豫起来。
自己若是出于善心,今日答应了这个女人,便是在中国的南北之争中,选边站了,将来再与南京政府讲条件,反倒不好谈了。
莫瑞安慰了一番,没当面拒绝,只答应尹芝考虑几天再答复,留了个她住处的电话下来,起身将人送到门口。
刚阖上门,便听见身后椅子响。
“盛先生,你认识这位夫人么?”
盛怀初站起身,那椅子的檀木扶手仿佛是松了,一阵阵摇晃着,刹那间竟以为自己站在一条不平静的船上。
他定了定神,三两步走到门口,阳帽拿在手上,一副打算告辞的样子:“莫瑞先生,实不相瞒,季棠的婚事,不仅我没听说过,连我的姐姐,季棠的母亲陈夫人,也是不知晓的……”
“这么说她是假冒的……我看她拿着地契田产,倒是不像。”
盛怀初垂目看一眼莫瑞手上写着电话号码的字条,把那几位数字记在心里,他虽着急离开,又不想被这精明的外国人看出什么破绽来,节外生枝。
“真假我不好妄断,未过明路是一定的……今日我说的事,莫瑞先生也请好好考虑,过几日我再来请教。”
盛怀初说完便告了辞,莫瑞没有再留,看着他急匆匆下楼的身影,总觉得有什么怪异之处。
关上房门坐下,才想起来,他来的时候小心翼翼绕开了楼下的宴会厅,走的时候,反倒忘记要避人耳目了。
进来查得严,出去倒无人管了。尹芝径直往外走,心中回想着莫瑞模棱两可的态度,不一会儿便出礼查饭店的旋转门。
灼人的夕阳黏上来,马路熏得昏黄一片,更觉得热了,只有背着阳光走,才仿佛凉快些。
她加快脚步,绕过前面的路障,打算叫一辆人力车回去。
路障外早等着几个拿了相机的记者,他们是跑政经新闻的,见来人是个面生的女人,便也不打算浪费胶卷。
沥青路面被阳光晒得柔软,他的脚步再急也不能走快。盛怀初按下帽檐,还是被守了一下午的记者们认了出来,引起一阵的骚动。
江朴这时也追上来,替他挡在面前,显然是被他鲁莽的举动吓了一跳:“先生,不要再往前去,那里有记者,你今天过来这里的事,被拍到不好,先回饭店,我让人把车开过来。”
快门声此起彼伏,盛怀初明白他说得在理,但脚下灌了铅似的,不愿往回走,只因尹芝这时候也正好转过身,往这边看过来。
她本已走出去十几步远,听见身后的喧闹,脚下一顿,转过身来,才发现阳光刺眼。
于是用手包挡着光,在流苏的投下的一片阴影间,只瞧见记者们一拥而上,将那路障的出口挤得水泄不通,恐怕是来了什么大人物。
盛怀初想,他要是拨开那些记者,不管不顾真的追上去,会怎么样?
众目睽睽下,难免一番拉扯,那些争先恐后的镜头,替他维系着渐尽的理智之弦。
他是有家室的人了,她如今也许一样……
连西沉的余晖都似上天的善意,尹芝眼中只有一排攒动的人头,很快便放弃了心中的好奇,招来一辆人力车,背着夕阳远去了。
车夫跑起来,连风都是热的:“才交了六月便热成这样,也不知老天爷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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