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棠走进两步,看清了她手中的被子,脸上笑意更浓:“估计是去年他家大儿媳妇的嫁妆,人家总不好意思拿破棉被来敷衍客人,你放心盖吧,岛上夜里冷。”
尹芝没坚持,一床被子,自己太小题大做,才显得心中有鬼,如是想着,便拿起另一支蜡烛,点燃了插在烛台上递过去:“我有一支,夜里便够了,这个你拿去吧。”
“我不怕黑,都留给你用……” 他接过来,放回桌上,这蜡烛是一对,应该在一起。
因着好皮相好出生,陈季棠这些年来从不需对女人主动,越是紧要关头,越觉得自己既笨拙又可笑:“我就在隔壁,你自己把门从里面拴好……” 他终于还是站在门外,叮嘱道。
尹芝点点头,依言过来,轻轻阖上门,手扶着门栓,想等他走远几步再放下来。
静候片刻,却一点脚步声也没有,不禁狐疑起来,半开了门:“你还不回房?”
“等你栓好门啊……” 他嘴上这么说,却一手抵在门框上。
她的一点挂心,压垮了他心上的天平,弯腰噙住她的唇。
一吻终了,陈季棠心事重重道:“其实我明天去南京,凶吉难料……” 还是和她说明了好。
尹芝抬头,他背倚着月光,脸色晦暗不明。
“真有什么事,阮九同会送你去香港。”
“有这么糟?”
“说不准,去武昌的船每天都有,你就算明天便走,我也不拦着,大不了将来去香港找你们,不过就是被兜兜再捏一回耳朵,但愿那时候,他没忘记我了。”
陈季棠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想着便是坐了牢,也不必让什么人为他挂心。
尹芝跨出门来,身后的烛光一阵摇曳,一双纤长的手臂环上陈季棠的脖颈,她的脸上的红晕被月光照得分明,眼睛也直直看过来。
陈季棠小时候看过的志怪书,狐狸精被人下了降头,又反过来勾引人的,大概就是这个模样。
“你也喝酒啦,还是听不懂我的话……” 他嘴上这么说,早一手搂住她的腰,“搞不好蹲个五年大牢,叫你给我守活寡……”
尹芝没松手,侧耳靠在他胸口:“那我就把你忘了,你知道的,我最狠心了……”
“亏我待你那么好。” 其实他还作了些经济上的安排,怕她不要,只让阮九同送她到了香港再说,如今被她一激,好不委屈。
陈季棠连拖带抱把她裹进门去,背手插上门,旋身滚到鸳鸯被里:“都是你自找的……”
青布帐子被扯了下来,红的蓝的,一团乱糟糟。
“是说真的,你要是去坐牢了,也最好忘了我,我是不会等你的……” 她没有长远的计划,只知道这个人是真的待她好。
“没良心的,你想得容易……”
这一夜意乱情迷,时痒时疼,陈季棠身上那点异国血统,原来不止显在脸上,红烛快燃尽了,尹芝昏昏欲睡之时,又听耳边有人道:“明天该让兜兜改口了……”
阮九同前脚送了陈季棠走,后脚便去见尹芝。
“尹小姐,军长说了,你什么时候想去香港,只要提前一日知会我,我都会安排的。” 他说完又递上一个礼盒,用红纸包得花里胡哨。
“这是什么?”
“军长早上去县里买的,我也不清楚,他说尹小姐看过,会依着情况,自己权衡处置。”阮九同说完也没有多耽搁,告辞走了。
尹芝哄了兜兜睡着,到了夜里才终于打开礼盒来看,两本证书册子,并一个小匣。
翻开最上面那册来看:
缔结良缘,玉成佳偶,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于民国十七年……
竟是结婚书,两人的名字用小楷工整地并排写好,陈季棠已签字盖印,只差她的。
匣子里面除了一把汇丰保险箱的钥匙,便是几处田产铺子的地契,多是法租界里和彤县的。
尹芝对着那婚书匣子看了良久,末了终于翻开最后一本册子,只匆匆一眼,便模糊了视线,猝然合起来,还是慢了一步,叫眼泪打在离婚书三个字上,晕开一片。
还是一样,他已签了字,只差她的。
过了下午,盛怀初终于等来了陈季棠,一脸郁色责怪道:“再不来,我要去彤县请你了?”
陈季棠心虚一笑:“处置我的会议不是三天后才开,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沉不住气了……”
“事情有变,你后天就离开南京,去奉天……”
军事委员会里昨日有几人倒戈,如今决定卸了陈季棠的兵权再给点惩戒的占大多数,说是为了避免日本人增兵,可谁又不觊觎这么一支装备精良的部队。一个人吞不下,几个人瓜分整编了也好。于公于私,对陈,盛二人都是大大的不利。
“把脑袋送给唐叔覃当足球?”
“我要害你,把你留在南京,等着明天那些老家伙瓜分了你辛辛苦苦几年练出来的兵,不是更容易……记不记得在医院抓到的那个女细作?”
“知道这回事,不是说嘴很硬,阮九同拿她没辙,你审出什么没有?”
“她说是唐叔覃派来的。”
“既然这样,那你还让我去送死?” 陈季棠不解道。
“是假话,她以为自己中国话说得好,便没人知道她是日本人……”
“居然真是日本人……” 陈季棠闻言,来了精神。
“不仅是日本人,还是藤原鸠彦的女儿,听说小时候带在身边当儿子养,她前脚来杀你,你后脚轰死了她的养兄弟,算不算报应。”
陈季棠不可置信:“你确定,藤原鸠彦怎么会让自己的女儿涉险做这种事?”
盛怀初开始察觉的时候,比他这会儿还讶异,那女子拿着北洋政府发的证件,中国名字中国姓,照片上也是盖了钢印的。
“若不是藤原鸠彦的儿子来要人,我也不会察觉……他编了一通谎话,说是他的部下在奉天的女同学,因仰慕你才去的医院看望的。我让日本朋友查了藤原家的照片,才发现端倪,不过估计这会儿藤原鸠彦还不晓得自己的女儿在我们手上。”
陈季棠心中盘算着这趟奉天之行的利弊,这女人口口声声说是唐叔覃的派她来的,等真见了面,便露馅了,再将她的身份一亮,到底是什么人从中作梗,再明白不过。
“我知道了,但是光凭这个还不一定能让唐叔覃与我们讲和,万一他脑子不灵光,拿枪指着我,怎么办?你派条可靠的船给我,走陆路太危险,在天津租界的码头见面,谈不拢我也好跑。”
“以前倒不知你如此惜命。” 盛怀初笑着道。
“打一辈子仗又有什么趣?” 陈季棠转过身不看他:“要是这回唐叔覃真归顺南京政府了,也许能太平些时日了。”
“想功成身退了?”
陈季棠回过头来:“我这人自私的很,没打算为不相干的人操一辈子心。”
盛怀初觉得陈季棠今日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所以,又和他商量了些让唐叔覃说和的条件,哪些事由地方管,那些事由中央管,分门别类想定了,才让他回去。
陈季棠按着约定,将人手准备充足,后日一早便押送藤原鞠子上船,临走前却收到阮九同的急电,兜兜被人掳走了。
第102章 .黄钟瓦釜 ・ 振袖
阮九同带人将彤县翻个底朝天,一无所获,想必绑匪已带着孩子离开了。
掳走兜兜的人,只留下个字条,上面语焉不详的几个字:放了船上的人。
让谁放人,放的是什么人一概不说,笃定看到的人会懂。
更无赖的是,对方全然没有交换人质的打算,便是陈季棠真的依约行事了,兜兜也不一定要得回来。
他心事重重回了彤县,尹芝已在码头等着,不过两天没见,憔悴得一阵风便能吹倒似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人……”
兜兜挤到前面看戏法,松开手不过几秒钟而已,戏法摊子上飞起一群白鸽,引来人群喝彩,兜兜也咯咯笑着,这一幕在她脑中反反复复,想不出一丝头绪。
陈季棠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闷痛,自责道:“大概是冲我来的。”
尹芝抬头看他一眼,眼泪簌簌往下掉:“你知道是什么人?”
陈季棠心里猜了七八分,只把她揽进怀里:“先送你回去,近日不要出门,我会多派些人手,他们能掳走孩子,也可能打大人的主意。”
“情愿他们把我一起抓走……” 关在一起,起码有人照顾他,三岁不到的孩子,哪经得住这样的变故。
“别说傻话。” 他让司机往回开,握紧尹芝的手道:“我会让兜兜平安带回来的。”
时间紧迫,陈季棠不得不连夜赶回上海。
第二日,江边一条大船上,下来个穿艳色和服的女子,长长的振袖被江风吹起,顶着这身不合时宜的打扮,慢慢往前走,不住回望身后,看有没有人跟着。
藤原鞠子是穿惯木屐的,此刻步履艰难,只因两边脚踝上各锁了一个十几斤的脚铐,隐在华丽的裙摆下,不过走了两条街,已磨破了皮,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痛意。
她打算走到小巷里,也许有人会来搭救,可一转念,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济南惨案刚过不久,上海各界反日势头高涨,便是住在公共租界的日本人,近日也不敢穿着和服出门,她一个独身年轻女人,若是等不来救兵,也不知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事。
藤原悠一活动多时,都不能救出妹妹来,前两日,又见陈季棠押着鞠子一道上了船,不知要去哪里,生怕妹妹的身份暴露让父亲为难,这才下令,让人绑了陈季棠的孩子。
这一招果真奏效,不过一夜的功夫,鞠子便被放下船来,他派人跟了一段,未见有伏兵的踪迹,才终于上前接应。
鞠子随人走到藤原悠一的车前,离了三两步,再不肯上前:“哥哥。”
藤原悠一催促道:“快上车。”
鞠子摇摇头:“我身上绑了炸弹,陈季棠说,如果不放了他的人,明天这个时候便会爆炸。”
藤原悠一闻言一惊,下车往她腰间一探,果真绑了东西。他虽不知炸弹真假,也只得慢慢抽回手,生怕动作大了,牵动引线。
路过的黄包车夫恶狠狠看过来,对着一身华服的鞠子啐一口。
藤原悠一的部下追上前,揪住车夫的领子,一拳砸在他脸上,车夫不拉车了,两人几乎扭打起来,巡警闻声过来了。
藤原悠一沉下脸,命部下收手回来,又对鞠子道:“先上车吧,母亲来了,你这个状况,先不要和她见面了。”
鞠子道:“哥哥,我就在街头等到明天这个时候,别因为我被人威胁了。”
亲人就在眼前,她不是不想好好活着,只是短短一天的时间,从济南的军部调来拆弹兵,是不可能的。
“这是命令。”藤原悠一对着部下一点头,那人走上前,按着鞠子的肩膀,送进车里。
车子慢慢动起来,鞠子探出窗外:“哥哥,你去哪里?”
鞠子话音未落,藤原悠一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走过几条热闹的街,转进公共租界的一条小巷,巷中只有一间的照相馆,摇着破旧不起眼的招牌。
陈季棠等在船上,藤原鞠子下船后两个小时,果真有个孩子送了匿名信来。
信封里是张兜兜的照片,身上的打扮倒是和尹芝昨日描述的一致,应该是这两天拍的。照片背后依着请帖的格式写了地址,正是大东亚商会会馆,署名藤原悠一,另附了名片。
盛怀初提起过这个人,陈季棠思忖片刻,不打算节外生枝,决定自己去救兜兜。
中国军队不能进租界,他命手下的士兵换了便服,跟着到了大东亚商会门口。
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已等在那里,黑色羽织左右各用银线绣了藤纹家徽,想必是藤原悠一本人了。
又走进了两步,果真听那男子道:“在下藤原悠一,陈君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陈季棠双手仍背在身后,见对方已弯腰致意,只将手中的照片递过去:“藤原先生,我们本也不认识,不必行这些虚礼了,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的。”
藤原悠一向里做了个请的手势:“孩子在里面,和我妹妹在一起。”
陈季棠一蹙眉,将大部分兵士留在外面,带了两个人跟他往里走。
商会的门脸是栋不起眼的青砖小楼,庭院里却花木扶疏,榉木回廊一直铺到茶室门口,一石一草,皆从日本带来的一般。
地炉里烧着火,一个仆妇模样的女人正将铜茶壶挂在火上,藤原悠一用日语吩咐几句,那女子跪坐着伏腰致礼,半开身后的拉门离去了。
藤原悠一向对面的人介绍了矮几上的茶点,仿佛陈季棠真的是他的客人:“陈君,在你面前说日本话,是我失礼了,但她只懂家乡话。”
“你便是在我面前说中国话,我也很难听明白你在讲什么。”
藤原悠一讶异地笑着,手上不停,拿起厚布取下茶壶,一本正紧泡起茶来:“陈君还是头一个这么说的人,我的中国话说得不好么?”
“不好得很,弯弯绕绕,恃强凌弱,言而无信。我放了你妹妹,你什么时候放了我的人?”
“陈君在我妹妹身上绑了炸弹就很好么?”
廊上有脚步声传来,鞠子还穿上午的衣裳,跪坐在门口,因手上牵着个不安分的小人,行礼的时候屡屡被打断。
“糖糖。” 兜兜和一群陌生人待了一夜,虽未受什么委屈,却因思念母亲,在见到陈季棠的一刹那,哇的哭出声来。他的手却还被鞠子牢牢牵着,走到地炉边坐下。
定睛细看,原来两人的手腕,已用绳结绑在了一起。
藤原悠一见陈季棠双拳紧握,递了杯茶过去:“这茶是天皇赏给父亲,父亲又给了我,如今也请陈君一同品尝御赐的恩泽。”
陈季棠接过去,将茶水尽数泼在炉火上,屋里霎时弥漫起白烟。
藤原鞠子捂鼻片刻,忽觉腕上一轻,绳结不知何时已被人割断,刚才还哭闹不止的孩子,这会儿已被陈季棠抱走,他手中还拿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陈君,你做什么……” 藤原悠一话音刚落,三侧的拉门突然开了,后面埋伏了满满的人,拿枪拿刀的都有。
陈季棠已收剑入鞘,捂住兜兜的眼睛,示意自己那两个同样剑拔弩张的部下将枪收起来。
“鞠子小姐身上有炸药,那分量我是知道,火星溅上去,大家都得没命。”
原来那炸药竟不是骗人。
藤原悠一也挥手让埋伏的人收起武器:“陈君,孩子你也见到了,什么时候给我妹妹拆炸弹。”
“不忙,先让我将孩子送走。”
“先拆炸弹。”
两人相持不下,陈季棠站起身,在兜兜耳边耳语几句,交给身后的一个部下:“怕什么,让孩子先走,我留下来替鞠子小姐拆炸弹。”
等兜兜走了,陈季棠也果真信守诺言,藤原悠一不能让妹妹衣衫不整的样子被人看见,命埋伏在四周的手下们拉上门扇:“陈君,我妹妹尚未婚嫁,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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