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兜兜却第一次发现了人生的不公之处:“糖糖,你小时候有很多糖么?你妈妈是不是给你很多糖吃。”
陈季棠被问得猝不及防,半晌无言。
尹芝虽对陈季棠的身世不甚了解,但也从他的表情看出些端倪来,抱起兜兜道:“小馋猫,不要乱给人起外号,我们回家吧。”
兜兜努努嘴,陈季棠在他脸上轻轻一捏:“小时候有很多糖,可我却不爱吃。”
三人一道往回走着,走到弄堂口,尹芝也没有赶他。
兜兜想了半天,又道:“可是牙齿长虫,定是吃了很多糖,怎么会不爱吃?”
陈季棠沉默片刻,终于想好了怎么说:“小时候,母亲给我很多糖,因知道我不爱吃,所以说我吃完的时候,她便会回来找我……我当然一日就吃了很多。”
“唔……” 兜兜也不知听明白没有,原来糖与母亲不可兼得。于是一把搂住尹芝的脖子,蹭着她的颈子道:“吱吱,肚饿。”
尹芝把兜兜交给刘妈,让他们先进了屋,站在台阶上,一手扶着门,转身对陈季棠道:“谢谢你来陪他玩,小孩子说话,口无遮拦的。”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虽能自得其乐,但陈季棠来了,兜兜总是别样地高兴,她心中感激不假。
只是犹豫片刻,还是没请他一道进去吃饭。
陈季棠走上台阶,故意与她拉近了距离:“今日还得去别个地方,不陪你们用中饭,我明天再来。”
尹芝张张嘴,还没说什么,便听他又道:“不带糖,只有我来。”
被他的看得心里一慌,她避开灼灼目光:“你路上小心。”
陈季棠嗯了一声,还是站着不走,忽然牵起她一只手:“你是个好母亲,兜兜是个好孩子……”
对面的人家忽然开了门,一个阿妈拿着盆水出来倒,见了陈季棠,两眼一瞪,想起前几日吃过的亏,又原地甩上门。
尹芝这才抽回手,陈季棠等着她的门轻轻阖上,意犹未尽,又在门扉上轻轻扣两下:“明天。”
这是盛怀初回南京前的家宴,盛怀兰还请了经家人来,毕竟下一次见面就是婚礼了。
席上只有一位不速之客,便是恰好在经府做客的胡黎筠,一道也跟了来,大概是知道自己的失礼,一进门便道:“我带了点心来给大家尝,我干妈新近在老城里头发现的西洋点心。”
盛怀兰接下她手上的盒子,交给娘姨拿去厨房:“稀奇了,老城里头不是只有酥啊饼啊的,西洋点心卖得动?”
胡黎筠道:“你说稀奇不稀奇,生意格外好,干妈说她是特别让定做的呢,今日我本是顺道去取的,正好拿来借花献佛了……”
第91章 . 既见青空 ・ 虚空
胡黎筠要献的佛,此刻端坐在沙发椅上:“黎筠生了副甜牙齿,怎么也不见胖。”
经晚颐与胡黎筠从前打过照面,交好却是这两年的事。
女人一过二十五,脚下的路便猝然陡峭起来,大意不得。身边的旧友出嫁的出嫁,生子的生子,与新结交的年轻小姐们走太近,又怕被她们衬出老态来。
胡黎筠姿色平平,行事又乖张,在盛怀初身边转悠那么多年,也没有得逞,显然对她构不成威胁。至于未婚夫身边的莺莺燕燕,她生于钟鼎之家,见得多了,不仅不放心上,看他将她们抛诸脑后,还有几分同情与快意。
胡黎筠笑着答道:“都胖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改天我们一道去东洋庙真宗东派本山本愿寺上海别院。日僧小栗栖香顶等建立,是日本佛教最早在上海开办的分院。又称西本院寺,本地人也称东洋庙。旁边的温泉馆,你就知道了。”
上海没有温泉,不过是烧热的自来水,只把那温泉池子砌得有模有样,好让旅居异乡的东洋人解解乡愁,也顺带成了本地摩登女郎消遣的去处。
胡黎筠又邀经夫人和盛怀兰。
盛怀兰笑笑,端起长辈的驾子:“你们年轻人去玩,我就不凑热闹了。”
“去不得!” 经夫人却似受了惊吓,见男人们离得得远,又暗下声音道:“听说赤条条的下水,晚颐不许去,都要结婚的人了。”
胡黎筠作势在自己腮帮子上一拍:“是我不该,把三小姐带坏,今日经夫人恼我,明儿给盛先生知道,更不得了,治个风化罪,把我锁到南京的大牢里去……听说他这会儿顶不待见日本人。”
她说话向来疯傻,又时不时精明地巴结着,经夫人由她出洋相,倒也没有话了。
经晚颐却道:“你把他说成什么人了……他哪里会随便给人治罪。”
盛怀兰闻言,与经夫人对看一眼,咯咯笑着,笑出团融融喜气来。
经晚颐被她们一笑,也觉出窘迫,自己还没过门,倒先有了做太太的自觉,下意识要维护丈夫,也不知是不是那套钻石珠宝的魔力。
女人们边笑边往盛怀初那里看,终于把他引过来了。
“什么事这么好笑?”
一个两个笑而不语,只经晚颐微微脸红答道:“胡小姐说了个笑话。”
经夫人望着他们两个,一个坐着,一个负手站在身后,恍惚想起自己和丈夫的结婚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经老爷年轻时也有不少桩荒唐事,婚后反而收心了。相比经老爷的二弟,婚前老实本分,婚后却似吃了亏似的,四处拈花惹草,姨太太一房房往家里抬。
也难怪丈夫千挑万选,最后选中这么个人,做事处处熨帖,凡事也只需点到为止。上次她一提,盛怀初便不再与那小歌星来往了,身边干干净净的,倒与当年的经老爷有点像。
不过几日功夫,经夫人对未来的女婿大有改观,此刻心中满足着。又想捡些细碎琐事来操心,好让这一刻的满足更长久些。
“晚颐,去香港的船票办好了没有?”
女儿女婿婚礼后度蜜月的地方,她千挑万选,太近了没意思,天气要好,又不能太远,得能派人负责安全,这才选定了香港。
盛怀初刚要开口,只听经晚颐抢着道:“去香港路上太久了,我们打算改去杭州。”
经夫人闻言一愣:“杭州?你不是去过许多次了。”
经晚颐看着她的脸色又道:“杭州是母亲的故里,去再多次不嫌多,我幼时在杭州住过一阵,也还想再回去看看呢。”
经夫人明白过来,这大概是为迁就盛怀初繁忙的日程才改选的杭州,听女儿这样说,一时无话。
蜜月去哪里,盛怀初并不在意,这会儿看着经晚颐游说母亲,才明白她前几日提出来去杭州的因由,于是道:“夫人若是觉得不妥,按着原计划去香港也好,船票不必担心,便是临行前一日决定要走,也是有的。”
经夫人见他大度表态,也只得道:“你们自己的事,便自己定吧,我老管这管那,也不成样。”
盛怀兰见她有些赌气的模样,转圜道:“夫人说得哪里话,晚颐嫁过来,上头也没个长辈,我这个做姐姐的,又粗枝大叶,还不得靠夫人多参谋帮衬着?”
恰好这时候赵妈过来请他们入席,这蜜月的话题便也放过一边。
席上女人们继续谈论婚礼的细节,里昂定制的蕾丝礼服什么时候送到,哪家花店的花,哪家铺子的喜饼,哪个酒庄的酒,几代人的生活经验与社会交际,都在这一刻派上用场,只为了无比华美,耐人回味的一场盛会。
经家几个年少一点的女孩儿艳羡地听着,仿佛那也是她们的将来,可以憧憬到天荒地老,直到自己也嫁人的那天。
男人们起先还参与几句,后来便意兴阑珊。
也不怪他们心不在焉,时局并不好。
经老爷道:“张朝宗这个混账,前些年在南京败了,把英国人搅进来,闹了那么一场,如今回去济南,又和日本人勾搭上了!”
其实与日本人勾搭上的是东北的唐老帅,当时为了牵制南军北上,不惜派人去东京游说,请田中内阁以保护侨民为由,在山东加驻军队,想要与南方政府划江而治。
经老爷绝口不提唐老帅,一来他已被日本人炸死了,死者为尊,不好落井下石,二来自己也曾审时度势,想过将女儿嫁给老帅的儿子唐叔覃,当着盛怀初的面,自然不愿提起。
陈季楠这两年颇有长进,对着这一班扶他上位的长辈,侃侃而谈:“张朝宗这个莽夫,大字不识几个,当外国人的狗,倒有一套。”
盛怀初蹙起眉头,看他一眼,轻敌向来是大忌,却也不好当面驳他,只捡些实际的事来说:“张朝宗手下的那些俄国白军在俄国内战中对抗苏联红军的政治运动及其军队,主要由支持沙皇的保皇党和自由主义者等反布尔什维克势力组成。流亡者经常分为自由派和较保守派。有些人希望恢复罗曼诺夫王朝,有些希望在俄罗斯组建真正的宪政民主共和国。部分流落到中国,充当各军阀的雇佣军。最是骁勇,人数不多,硬取虽然能赢,但我们也得折损不少,不知督军怎么想?”
他这话虽是问陈季楠,但众所周知,在山东领兵打仗的都是陈季棠的部下。
只听陈季楠道:“那些白俄毛子当真那么厉害?”
盛怀初无奈笑笑:“连日本人也吃过他们的大亏,不然怎么恨他们成那样,季棠,你说是不是?”
陈季棠的腿伤就是拜张朝宗手下的俄国白军所赐,若是没有忠心的老部下将他抬回壕沟里,恐怕命也没了。他把烟盒与糖盒轮流交叠,最后抽出一根烟来闻了闻。
“我看不要真的动手,趁日本人来之前,紧急调人去,先围城,再派个与张朝宗相熟的人去劝降,他爱临阵倒戈是出了名的……张朝宗降了,我们没开火,日本人要保护侨民的说辞也站不住脚了,船舰只得开回去。”
陈季楠不以为意:“大哥怕了么,若真能动动嘴皮子了事,还要养那么多兵做什么?我们美械不多,装备上的确不如,但是人多,十个打一个也能赢!”
他此言一出,众人心中皆是一凉,打赢这一仗,只怕要打更多仗。日本人是游在海里的鲨鱼,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永远不上岸。
但比陈季楠的短视更让人寒心的,是他的不仁。
片刻寂寂,还是盛怀初道:“这事也不是我们在饭桌上说了算的,明日回了南京,议会便要商议此事,山东过来便是江苏,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到时候还望督军和经老爷,有人出人,有钱出钱。”
盛怀兰在一旁听着,见他们谈得不好,适时插话进来:“都是一家人,怎么还督军,军长,部长的叫,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南京的总统府呢……来来来,吃胡小姐带来的蛋糕,我们都尝过了,味道好得不得了。”
娘姨们拖着银盘,将一碟碟奶油蛋糕端上来,男人们大多不喜甜,兴趣缺缺,只陈季棠一个盯着那蛋糕看了许久,末了往盛怀初那里望去,见他面色如常,并未多看那蛋糕一眼,略放下心来。
他又往长桌那头的胡黎筠看去,她也正与经家姐妹嬉笑,遇着陈季棠冷冷的视线,先是不明所以地一惊,又回以一个大大的白眼,磊落得不像藏着什么诡计。
陈季棠渐渐放下心来,却听盛怀兰道:“别人不捧场也便罢了,怀初可得尝尝,经三小姐已经考虑叫他们家来做回门宴的蛋糕了,你这要做新郎的人也得吃一口,帮经小姐拿个主意?”
盛怀初道:“二姐知道我不爱吃这个,何必为难我,你们决定就好。”
盛怀兰不依不饶:“三小姐还等着呢。”
经老爷倒是先拿起勺子吃一口,沾了一点到唇须上,被经夫人一提醒,忙拿餐巾揩了,笑着道:“这东西还是年轻时候吃点好,年纪大了,吃起来也邋遢样,又要被夫人指教了。”
经夫人也在那头笑:“我为着晚颐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你自去邋遢吧,无人管你。” 说完看着盛怀初面前的蛋糕,久也不错目。
看来非吃不可,盛怀初挑了勺奶油放入口中,一团甜润的空气,转瞬化为虚空。不是真的不喜欢,只是吃再多也无法餍足。
“味道很好,便让这家来做吧。” 他放下勺子,又捻起上面的樱桃,一口下去,蹙起眉头。
陈季棠趁着他眉头未松,忙道:“我看小舅舅不是真的喜欢这蛋糕,这酸樱桃实在不好!”
他迂回地游说没有得逞,这樱桃再酸,也拗不过经晚颐对蛋糕的喜欢,最终还是定下了回门宴的糕点店家。
晚宴其乐融融,皆大欢喜。
陈季棠从督军府出来,没往家去,说好明日去找尹芝,却因心中千头万绪,恨不能立时见到她。
第92章 . 既见青空 ・ 指痕
车子开出一段路,司机突然警觉起来:“军长,有辆车一直跟着我们……”
陈季棠本来没计划今夜去老城,只带了两个卫兵。
他闻言回身望去,果真有辆车一直在后面,不远不近,说不清是凑巧同路还是有意跟着,车灯晃眼,也看不出对方车上几个人。
好在前面不远便是小东门捕房,陈季棠摸上腰间的枪套,吩咐司机:“找个亮堂的地方停一停。
一车人草木皆兵,那辆车不疾不徐从旁开过去,拐上一条岔路开远了。
“走吧。” 陈季棠的指尖松了劲,知道大抵是自己多虑了。
只是唐老帅尸骨未寒,他也不敢懈怠,一路留心,末了让人将车停在尹芝家的弄堂口,带了一个卫兵往里走。
抬手刚要敲门,门便自己开了。
尹芝披了素色罩衫,腕子上挂着手袋,回身嘱咐刘妈:“牛乳记得热了给他喝。”
她一只脚跨出门,才看见面前的人,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有要紧事和你说……这么晚了去哪里?”
刘妈在尹芝身后张望一阵,低头一笑着,逃似的往里间走:“小姐放心,我知道了。”
“去店里,魏琳太太有事找我商量。” 尹芝听说有要紧事,犹豫片刻,请他进来委实太晚了些。
陈季棠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我开车送你。”
其实也就三条街外,不一会儿便到了。
魏琳太太在店里焦急张望,见着尹芝,忙开门迎她进来:“东家,告诉你个好消息!”
陈季棠落在后面,令一个卫兵到对面的小旅馆去借电话。他吩咐完,三两步上前,见尹芝替他留了门,笑着接过来。
一进店魏琳太太便将尹芝拉到里间,兴高采烈地说起刚接下的大生意,给另一个大户人家做蛋糕,忙上一阵子,可以抵一年的进项。
尹芝纳闷:“这生意是哪里来得?”
“说来也巧,今日的蛋糕给那主顾的一位朋友尝了,觉得好,晚上便派汽车来下了定,光是定钱就有这个数。” 魏琳太太将一匣银元递过去,足有三五百块。
陈季棠一蹙眉,果然!
他想起路上跟在身后的那辆汽车,更加惴惴不安,也不等魏琳太太说完,打断道:“不要接,你以为大户人家的生意那么好做!”
陈季棠没有明说,摸不清盛怀初在尹芝心里还有几分重量,不想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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