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晚颐和陈季棠本也不算熟稔,三人寒暄一阵,陈盛二人当着她的面,也不好谈公事,一时有些冷场。
她在病房里走动几步,看了看书桌上的几本小书,又在贵妃榻上坐下:“陈公子好雅致,生病住院也似人家度假似的,还有闲情逸致念书,我若不认识你,也不相信你手下有十几万兵。”
盛怀初闻言,拿起一本书,是麦金托什Charles Rennie Mackintosh的水墨画册,因这位设计家不久前去世,风靡伦敦上海,封面左下脚用铅笔写了个英文字母 y,大概是书主人的名字。
他也猜到陈季棠不会看这样的书,想着他独身多年,一同打趣道:“的确不像季棠你会看的书……刚才看见你的卫兵从楼下提了食盒上来,那车里的是什么人,怎么不叫她上来坐坐?”
陈季棠闻言,心中一惊,莫不是被他认出来了,脸上强作镇定,不自然道:“舅舅难得带舅母来看我,我怎么能分心招待其他客人?”
盛怀初没往书里翻,放回原处:“季棠,现在改口还早了,经小姐家里规矩严。”
自己还未说什么,到被他先抢着撇清了,经晚颐面上讪讪,岔回话题:“你们这么一说,我也好奇了,给陈公子送东西的是什么人?”
陈季棠这样出众的人,这么多年,身边竟没个女人,说他喜欢男人的也大有人在。
盛怀初望着窗外,见那辆汽车已开远了,替经晚颐的好奇心惋惜:“人已走了,经小姐问晚了。”
陈季棠这时却开了口:“我前几日在这里被个孩子欺负了,那是他的母亲,来给我陪不是的。”
他只当平常事道来,因句句属实,心中快意,眼底柔情难掩,落在盛怀初眼中,似曾相识。
经晚颐想到陈季棠和他继母的传言,笑着道:“那孩子应该还小吧,莫不是位年轻的母亲。”
柳树茶房和高背椅 by Charles Rennie Mackintosh87. 行露未 ・ 掌心
尹芝将行李提到门口,听见急促的敲门声。刘妈有钥匙,不会是她。
她把箱子轻轻放在门后,拿起靠在墙上的火钳,老式的弄堂房子,没有猫眼洞,不知门后是什么人,只好静静听着。
门又被敲了三下,伴着重物在地上拖过的声音,有时候推销东西的会来,片刻没人应,便会走开去下一家。
可敲门的人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尹芝担心刘妈这时候带着兜兜回来,额头沁出了冷汗。
门外有人道:“不在……难道没回家?” 是个男人的声音,看来不止一个人。
远处传来弄堂里邻居的声音:“刘妈家来啦。”
“孩子饿了,吃中饭了。”
那邻居一边逗着兜兜,一边问道:“尹小姐呢,怎么近日都看你一人带孩子?”
“小姐忙,她过一阵有个面试,是英国的考官,啧啧,那阵仗不得了。”
刘妈说得与有荣焉,邻居不以为然:“尹小姐真是了不得,当了妈还用功念书,啧啧啧。”
门外的男人压低声音道:“就是这里,不会错。”
看来确是找她的无疑了。
脚步声动起来,刘妈的出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又一个人走上前问:“请问是不是有位尹小姐住在这里?”
“不认识。” 刘妈见这群人皆穿了军装,怕得不敢看正眼看。她早前被尹芝叮嘱过,有不认识的人来找她,一律装不知道,只盼刚才在弄堂口的话没被这些人听了去。
偏巧兜兜突然叫道:“石头腿!” 边叫着,还边往为首那人的腿上指去。
刘妈这才发现,这人脚踝处还裹着石膏,手上也拄着一根文明杖。
刘妈按下兜兜的小手,闭上眼,心里默念菩萨:“军爷,孩子无心的,你别计较。”
哪知那军爷三两步上前,捏住肉窝小手,兜兜突然想起了什么,哇地哭下来。
便在这时门哗啦一声开了,尹芝箭步出来,手上还拿着火钳。
陈季棠转过身,眼疾手快,一把拦握住了火钳,却不小心夹住了自己掌心的一小块肉,疼得倒抽气,戴看清了尹芝眼中身为母亲的急切与无助,心中一软:“是我。”
早有卫兵上前把凶器从尹芝手上夺下来:“尹小姐我们军长来看你,你怎么打人呢!”
尹芝往这一行人望去,有几人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确是一副登门拜访的样子。
“你不是在医院里,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陈季棠笑笑,凑到她近前:“我事先也不知道他今天会来,不是故意的……不让我进去再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弄堂不深,已有几个好事的邻居围过来看热闹,对面二楼的几扇窗也开了,吱嘎一声伴着窃窃私语。
尹芝只想他们快走:“我知道了,家里小,容不下这么多人,你请回吧。”
陈季棠不恼,吩咐道:“你们把东西放下,去弄堂口等我,把闲杂人都请回家去,没什么热闹可看。”
他一句话,那些卫兵站成一排,也未得主人同意,进去放下东西,又一溜出来,片刻功夫,弄堂里又安静下来。
尹芝无法,只得把他让到客厅来。
刘妈带了兜兜去里间,过了一会儿泡了茶,端上来的时候对着这位军爷的脸左右打量,有些失望,到底和兜兜不连相,又暗忖着要不要将孩子抱到近前来,仔细比一比。
尹芝让刘妈拿些点心来,刘妈一心想探出虚实,不愿走开,只道:“小姐这两天不着家,只有前天剩的了。”
“那你去街上买点来。”
刘妈只得应声去,陈季棠叫住她:“不必麻烦,我带了些点心来,你去装了盘来就好。”
“诶,军爷这怎么好意思,您真是太客气了。” 刘妈陪着笑脸,见尹芝面色不虞,深怕她得罪了眼前的人物。
“尹小姐在医院里照顾我这么些时日,应该的。”
在医院照顾他?刘妈想起那骨头汤,什么都明白了。便是叶医生也没有来家里做过客,这人不一般。只可惜是个当兵的,刘妈似窥得八卦天机一样,提了两包看似点心糖果的纸包进了里间。
尹芝终于开口了:“陈军长的腿既然好得差不多了,我以后也不用去医院了,还请你信守诺言,别让这样的‘巧合’再发生了。”
陈季棠看看门边的女式小提箱:“我不来,你是不是又打算一走了之?”
尹芝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没有否认:“陈军长说的什么话,我出门走亲戚而已。”
陈季棠道:“你若是联系过从前的旧识,不管姐妹兄弟,还是同学朋友,他早就找到你了,更何况现在敢得罪他的人越来越少了,想从他那里得些好处的越来越多……”
尹芝被他揭穿了,这三年的确从未和认识的人联络过,一转念反问道:“陈军长对他的安排,知道得倒清楚?”
盛怀初去医院探望陈季棠,陈季棠对盛怀初的行事了如指掌,他们从前很有些龃龉,没想到如今这么亲近了,不由她不防备。
“不仅如此,海关也有他的人,他大概也猜到你有出洋的打算……”
尹芝心中一凛,这确是她没想到的,她多留一天那人的权力便更大一分,从前尹家瑞替她办的护照也不知有没有用了,若要改名换姓,便更麻烦了。
“所以陈军长已经告诉他我的下落了,你是不敢得罪他,还是从他那里得了什么好处?”
刘妈装好点心,听二人说话,三两句不离一个他,也不知那个他到底是谁,听得云里雾里,趁着二人皆无话的时候,端了点心糖果出去。
“军爷,吃点心。” 她把点心放在桌上,却见刚才码得整整齐齐栗子糖已塌了,再一低头,兜兜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块贼赃,吃得津津有味。
尹芝平日里不给兜兜吃糖,只因他吃起糖来没完没了,收走了还又哭又闹。
刘妈刚要去抱兜兜,已被陈季棠抢先一步揽到了腿上,自己也拿起一粒栗子糖放进嘴里:“这摩尔登糖,味道果真不错,你这个小东西,只顾自己吃,怎么不问问吱吱?”
兜兜点点头,大半个身子爬上桌,把手上握着正预备吃的一颗递过去:“吱吱。”
尹芝接过来,顺势把那一叠摩尔登糖拉到自己近前,兜兜知道她这是不让自己再吃了,委屈地坐回陈季棠腿上:“糖糖。”
刘妈见二人当着自己不说话,知趣地退了下去,说去烧些水来添茶。兜兜赖着不走,拉住陈季棠的耳垂玩起来。
尹芝走上前要将兜兜抱回来,被陈季棠不动声色按住了手腕。
“我把你送还给他,也许能换一个团的美国装备,或者大半年的军饷,千金易得,佳人难求,只怕他愿意付的更多。”
尹芝闻言,惊得抽回手,却被他反手攥得更紧了,又听他道:“可是,自医院遇见那日起,我就从没打算让他再来纠缠你,你这么聪明,真不知道为什么吗?”
她不是真的感觉不到,只是不愿这样想而已:“我去看看刘妈的茶怎么还不来……”
陈季棠不让走,牵紧她的手,仿佛握住了三年前那缕断线的情丝:“上海是我的地方,他不敢乱来,这孩子不论是不是他的,和我投缘得很……你可以不用东躲西藏,也不用远走他乡。”
江心小洲里,金色池塘边,来不及说出口的承诺,时隔多年,又由他亲自送到她耳边。
阳光照进晦暗的堂屋来,等待让他忐忑,好在她的掌心柔软温暖,惹人流连。
第88章 . 行露未 ・ 体面
经晚颐一走进亨利达珠宝行,便由店员请上二楼,入座看茶。她是这里的常客,向来由经理亲自服务。
“这位一定是盛先生。” 经理常在报纸上看他的照片,今日头次见到真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笑眯眯道:“二位喜事将近,恭喜,贺喜!经小姐若知会我一声盛先生要来,定让楼下清场,好专心接待二位。”
经晚颐见盛怀初礼貌地应了一声,没什么要敷衍的意思,便从手包里拿出一只盒子:“不必这么兴师动众的,母亲的红宝石项链搭扣松了,劳你让人加紧修了给我带走,晚上要用。”
经理戴上手套,将项链拿出来看看,交给伙计送去给师傅。
伙计走后,他压低声音道:“最近的好东西,因知道经小姐要办大事,都舍不得给别人看,留着先给小姐过目。”
经晚颐知道他是看着盛怀初在,想再做一笔生意,忙道:“今日不用了,改日你送到府上来,叫母亲替我掌掌眼。”
经理是做长久生意的,见她说得坚决,也不好再劝:“也好也好,夫人的眼光独一份,改日我带去府上,请夫人赐教。”
经理嘴上放弃了,眼睛仍不死心,见盛怀初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来,连忙递上火去。
“既然来了,便看看吧,有什么需要的,一并添置了,在这里等着也是等着。” 盛怀初走到窗边,呼出一口烟方道。
若空手回去,实在枉费了未来丈母娘的苦心安排。经府那样的人家,不会缺一两套珠宝,只不过做母亲的,总希望女儿在未来的丈夫那里如珠似宝。
经理也不再询问经晚颐,将保险柜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皆是耳环戒子项链成套的,配旧式喜服的红宝,珊瑚,翡翠,配西洋礼服的钻石,蓝宝,满眼珠光宝气。
经晚颐被经理殷勤劝着试了几套,盛怀初只远远看一眼,被她询问起来,只道:“我看着都不错,你喜欢就好。”
这是明摆着不打算给什么意见了。
越是怎样都好,便越是心不在焉,经晚颐也不愿再试了。
经理眼见着做不成生意,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这里还有一串藕荷粉的南洋珍珠,最适合经小姐这样的年轻小姐,您一定赏脸试试。”
盛怀初闻言,掐灭了烟,走回展示桌边。
经理见他过来,脑筋一转,抬出那串珍珠来,交到他手上:“这条项链的搭扣最是精细,我老眼昏花,还是要麻烦盛先生。”
眼下之意是要他亲自给经晚颐戴上,这是珠宝行惯用的伎俩,女人爱珠宝,更爱男人亲手为她戴上的珠宝。
经晚颐本来也有几条长短不一大小不同的珍珠项链,光泽却不如这条,颗颗透亮到人心里去,心中不禁又几分期待,将长发揽到一侧,静静等着。
“先头满钻的那条就很好。”
没想到这串珍珠只在盛怀初手上逗留片刻,便又回到了盒子里,终究没戴在经晚颐的颈间。
“这串珠子虽不算大,颜色倒好。” 经晚颐也不知自己是真的喜欢这串珠子,还是只想拂他的意思。
“珍珠易褪色,还是金刚钻一类的好。”
满钻那条项链几乎是珍珠的五倍价钱,经理也道:“盛先生说得有理,金刚钻的好,婚礼用又能图个情比金坚的好彩头。” 说着又将那条金刚钻递过去。
盛怀初这一回倒是替经晚颐带上了。
经理将这条钻石链子吹嘘一通,果真做成了一笔大买卖。
盛怀初当下让人来开了支票,恰好经夫人的项链也修好了,经理亲自将二人送上车,眉花眼笑地往回走,在楼上坐下来,过了片刻,便听伙计来通报,倒是有位姓江的先生要珍珠项链。
经理一摆手:“你带他去楼下选。”
“我已给他看过了,皆看不上,指明要最好的。” 伙计有些为难:“他好像是先前陪着盛先生一道来的。”
从经府出来,夜色正酣。
一路五光十色,酒绿灯红,眼见就要到盛公馆了,江朴却突然听后座的人道:“先不回去。”
他手中的方向盘突然没了目的地,等了片刻不见盛怀初再说话,试探道:“去露喜小姐那里?”
又是半晌无言,江朴只得放慢了速度,所幸晚上车也不多,路的尽头连着无边夜色,远处几簇霓虹彩灯,灿若星辰。
“以后不去她那里了……”
江朴了然,这便是断了,他还在想这位新人是谁,又听盛怀初道:“那间公寓的钥匙……还在你那里?”
盛怀初在上海有几处公寓,但他一提,江朴便知道是说得那一处,点点头,调转了方向往那里开去。
江朴不放心,与他一起进了房中,迟迟不走。
盛怀初也没有赶他 ,让他洗了两个酒杯,找了一瓶尚未开封的麦芽酒,可惜没有冰。
这房间中的家具和三年前一样,因无人住,已用布蒙上了,坐在上面,一杯酒下去,恍生出些不知身在何处的幻觉。
“那项链拿来我看。” 盛怀初打开梳妆镜下的柜子,里面叠着七八个盒子,他连着江朴递来的那个一一打开来,皆是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的珍珠链子。
目光流连片刻,呷了一口温酒,辛辣味道从喉头一路烧下去,他自言自语:“从前在乡下地方,有个小银楼,那里有一串珍珠,伙计说比上海南京的都好,我当时是不信的,如今不得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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