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天双目蓦然睁大。
他与陆怀沙有不能出口的宿仇。
当年陆怀沙为杀凶兽罴九, 不惜将另一只凶兽诸鸣赶进了他们宗门之中, 导致门内自长老以上尽数陨灭,死去的内门外门弟子更是不计其数。七流门也从当年中原第一刀从此没落, 再没起来过。
但是事后,天下却尽数夸耀道尊斩杀罴九,封印诸鸣的丰功伟绩,将他们门派完全忘在了脑后。
而他更不能表现出丝毫怨言,道尊名声显赫盛极,他但凡诋毁一句,都会给宗门带来无妄之灾。
如今好不容易得此机会,以为终于抓到了这个神一样的人的把柄,结果——
他竟然毫不在乎?!
“陆、怀、沙。”
童天眼中渗血,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你若是不服本座,便只管来杀我。”陆怀沙淡淡道,“过了这么些年,本座以为你刀法应当有所精进,没想到还是如此不堪。”
童天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然而却硬是没有做出丝毫动作。
“你不认罪?”他咬着牙,翘起嘴角道,“做下此等丑事,就连你门内规矩都无法饶过你,你还有何脸面稳坐道尊之位?”
“本座若是违犯了宗门之法,自会向师长赎罪。你也配进来插话?”
在场之人都不禁一窒,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上座望去。
那句话说的极为刺耳,然而陆怀沙却容色平淡,寂静的视线如同白雪,不受愤怒、欲望与一切情绪的沾染,仿佛眼前于他不过一方戏码,其余众人皆是蝼蚁。
童天猛然反手插刀在地,扶着刀柄大笑起来道:“好一个我也配!对,我不配!我宗门之仇千年未报,我不过苟活于世!”
“但是你——你——”他声调忽的上扬,如锥刺般戳人心肺,“怀着个孽种,配称一声道尊吗?”
这一次,陆怀沙的眉头却不快地拧了拧。
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微妙的心绪变化就令铺天盖地的威压巨浪滔天一般当面掀来。大殿处于一片夕阳之中,泼天的艳红如同洒了朱砂,却令人无端觉得寒冷如坠冰窖。
“本座以为,”陆怀沙慢慢开口道,“你和周围之人一样,也由母亲所生。”
“没想到不是。”
童天脸色一变,瞬间涨为青紫,他的周身几乎停滞为死寂,半晌才难以相信般道:“你骂我没娘?”
“事实而已。”陆怀沙垂眸瞥了他一眼道,“方才你所言的确令人如此联想。”
童天面部肌肉僵硬地抽了抽,既而他忽然提高了声音道:“那与女子私通呢?这你又如何解释?”
陆怀沙摇了摇头道:“私通二字,本座不喜欢。”
他指尖遥遥一点,童天便像是被一股巨力所撞,整个人倒飞出去,脊背磕在殿柱之上,口中鲜血狂喷。
陆怀沙缓步走下苍日高殿,腰间莹白玉佩如同一面明镜,法衣长长的后摆自阶上拖拽下来,封边的玄黑锦缎上的金线熠熠生辉,如同日月伴身而行。
他从天阶般的踏跺上走到林涧身边,俯身握住林涧有些微冷的指尖,将她拉起来,带她一步步走回了高殿。
林涧的脑海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握着她的那只手,看似松松垮垮,其实扣得极紧,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挣开。
她茫然地眯着眼睛望向鲜血淋漓的殿前,眸光被血色和余晖刺得有些发疼。
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陆怀沙他是早有预谋。
他从说要与她大婚的那一刻起,甚至在那之前,就开始着手准备。
因此他故意让温门主拿到他怀孕的证据,又暗中怂恿薛红菱前来,将自己怀孕的消息透露给她,借她之口传达给了童天。
最后由童天,在天下仙门首领都在场的时候,揭开这个惊天秘密。
他就是要让人知道,林涧,他非娶不可。
林涧垂着眼帘看他华丽至极的衣摆,忽然听见声旁有人低声道:“怎么偏偏是巫族。”
声音虽然极小,但是在一片寂静之中落针可闻。
陆怀沙忽然顿住了步子,语气极为平静地开口道:“你说什么?”
“没有。”那人也只不过随口抱怨,万万没想到竟然还真引来了道尊注意,心口不由得一紧道。
“我只是觉得巫族女子肉体凡胎、粗鄙不堪,有什么资格成为您的夫人?”
“对啊对啊。”他一出口,旁边立刻便人附和道,“您若说您违犯了玄天宗的规矩,是玄天宗内的事,那我们的确管不着。修仙界中真君娶妻生子的也大有人在,但是巫族……”
他剩下的话没有说尽,然而看向林涧的眼神却分外明了。
巫族世代居住在悬塞谷中,那处没有灵气,以至于他们号称修到顶尖便能为神的修士在那里竟然如同肉体凡胎。而巫族人更是与毒虫为伴,饲养邪物,令人不齿。
不屑中带着蔑视,几乎是冒犯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
“凭我愿为她生儿育女。”
陆怀沙忽然开口,凝视着对方道,“你们有意见么?”
在那平静至极的眼神之下,竟像是如水镜一般,分明照出了人心险恶,世态丑陋。
两人抬起眼睛看他,却片刻间像是触及了不可言说的存在,神魂都被那股巨大的力量一吸,剧痛贯彻骨髓,后背被冷汗湿透,只剩下了嗫嚅的力气。
他们猛然低垂下颈项去,
“没有……没有意见……”
“那便好。”陆怀沙颔首,继续抬步往前走去。
然而他的手却被人扯住了,林涧启唇道:“等一下。”
众人已经惊恐涣散的目光又聚集到了她的身上,有几道带着探查意味的目光极为令人不适。不过林涧也只难受了一瞬,陆怀沙旋即便抬起头来,朝那几个人望了望。
旋即那几道目光便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挡了回去。
林涧微微闭上眼睛,再一次回忆起陆怀沙在落华顶上授她的《封尘之术》最后一式。
明明一天都没有练成,此刻脑海中却浮现起了陆怀沙在淇山秘境之中,于铺天盖地的白焰中向她走来的时候。
苍白的火焰在他的脚下,他的周身无边无际地燃烧,陆怀沙说这火焰是无根之火,无须借助任何外物而燃,却又能借助任何外物而燃。
她在白焰之中看见了苍茫的烟雾,像是什么东西毁坏的灰烬,如残翼的蝴蝶一般飘飞,将他的面容身形笼罩得朦胧。
在烟雾中恍如隔世的神。
林涧只觉得刹那间心尖微微一动,像是什么东西连接了起来。
煞白的火从她指尖延展开去,迅速点燃了脚下的白玉石阶,如一发不可收拾的海水一般倾泻而去,连地面上丹砂似的夕阳,也泯灭在了火焰黯淡的光晕之中。
她似乎听见了周围的惊慌惨叫,桌椅翻倒,人群奔散之声,然而似乎却又并不在意,只是茫然而一心地望着手心上的火种。
那样的绵延不绝,而又脆弱微淡。
“可以了。”陆怀沙忽然伸手笼住她的手心。
他眉间带着淡淡的愉悦,却并不浓烈,清浅地仿佛风一吹就散,“我就知道潆儿会做到的。”
林涧抬眸望向四周,才发现他们身处火海的中心,宽阔的广场上已经空无一人。
只在极远的火焰之外,她才看见了朦胧的绰绰人影。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们,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神色。
林涧忽然便明白,陆怀沙只所以要急于授她最后一式,并不是想让她做什么。而不过是需要她证明,她今日能够嫁与至高无上的道尊,依靠的不是任何人的恩泽惠连,靠的是她自己。
她唇角轻轻勾了一下,转过身去抱住了陆怀沙的腰肢。
第112章 [VIP] 襟前
白行简与卜元韶都站在大殿之上, 皆是怔怔地盯着携手而来的两人。
林涧看向白行简的时候还有几分怯怯,不过她心知眼下是修复关系的大好时机,便主动开口叫了一声道:“师尊。”
小姑娘的声音轻轻巧巧的, 让白行简眼神蓦地一滞。
白行简神色复杂地盯着两人。
若说一开始, 从他知道自己徒儿被人弄怀孕了, 还被抛弃了之后,心里自然是大为光火, 下意识就将那女子想象成了一个狐媚妖艳、一肚子坏水的形象。
没想到此番看清楚了, 少女身姿纤细,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像是无意坠入凡尘的星宿, 又带着点企盼望向他, 让白行简心口不由自主地一软。
嗯……说到底,他不过是为了他唯一剩下的这个徒弟。
要不是陆怀沙那般坚持,就在仙门齐聚之时将人带了出来。此事已成定局, 就算他再生气也改变不了什么。
更何况, 她竟有那般高的天赋,连玄天宗不传于世的秘法都学会了……
白行简这般在心底安慰着自己, 好容易才放下了一点架子,便板起脸, 看向林涧, 咳了一声道:“罢了。”
“既然长岐已经认定了你,我们几个也不好再说什么。之前的事本君既往不咎, 往后只要你与长岐好好相处, 本君自然也不会为难你。”
他停滞了一下, 接着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涧未及开口,卜元韶已经赶上前热情道:“潆潆, 快过来坐下说话,别站门口了。你下午有别的事没有?”
白行简呼吸一窒。
他怎么又被卜元韶抢先了?他身为长岐师尊,连他妻子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卜元韶居然连人家的小名都叫上了?!
卜元韶在这儿装什么慈爱长辈啊!谁不知道他就是为了找个人帮他料理宗门事务罢了!
白行简恼怒地看向卜元韶,卜元韶只丢个后脑勺给他,相当热情地把林涧邀了进来。
林涧颇有点不好意思,一面向卜元韶道谢,一面对白行简笑道:“师尊,我叫林涧,你也叫我潆潆就行。”
白行简脸色这才稍霁。
一旁陆怀沙则看向卜元韶,冷冷清清道:“掌君,潆儿下午没空帮你批公文。我已准备不日大婚,她还要置办嫁妆。”
卜元韶不仅面色一白道:“没空?真的没空吗?”
他弱不禁风地惨白着脸看向林涧,闹得林涧心底也有几分不安,便语气不确定道:“兴许……还是有时间的吧……?”
卜元韶顿时活了过来,兴致盎然道:“我就知道潆儿是个乖孩子。这样我下午叫人把文书搬到落华顶去,你以后也就不必到苍日殿来了,省的来去路上还耽误时间。”
白行简不悦地瞪着卜元韶。
你当真好不要脸!我的徒弟媳妇是给你这个老东西使唤的吗?
但是林涧已经应下,他只好在一旁生闷气,这时却忽然看见巫族族长祝郡拄着拐杖走上台阶来,朝他笑了一下道:“亲家。”
白行简顿时更窒息了。
本君只是看徒弟媳妇顺眼,不是看你们这一群老东西都顺眼!
他有火气发不出来,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林涧正在一旁推拒卜元韶热情地递上来的茶水,看白行简转身走了,忍不住诧异道:“师尊怎么这就走了?”
“不必管他。”
陆怀沙轻笑了一声,抬手挡开卜元韶手里的瓷杯道,“潆儿之后要同我出去,掌君就不必在此耽搁,还是早些去料理殿外其他门派修士的事为妙。”
卜元韶面色一变,这才想起来外面还有一大群人等着,便只好急匆匆地转身出去,临走还不忘回头朝林涧道:“潆潆晚上记得早点回来啊!本君到时候就把公文送到落华顶了!”
林涧有些不确定地点了点头,正与卜元韶挥手作别,却看见了个人影站在大殿门口。
陆怀沙看出她眼神变了变,转头看过去,对上秦默时唇角不由得挑了挑。
“秦少主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坐?”
秦默对上陆怀沙上扬的丹凤眼,便觉得心口发堵。他按住情绪波动,面无表情地看向陆怀沙道:“我有正事要与你说。”
他与陆怀沙在偏殿中对面而坐。
陆怀沙手指叩了一下檀香桌面,启唇淡淡道:“秦少主有什么事不妨开口直说,不必盯着本座夫人一直看。”
秦默眸光一沉,这才将视线从门口那抹倩影上收了回来。
他看向陆怀沙时,脸上带起一丝讥笑,“道尊亦是如此。若有话大可直接问我,而不是明里暗里地派人去灵墟试探。”
陆怀沙却是面色不变,仿佛没有受到丝毫触怒,“你想说什么?”
“荼昼。想必道尊要打听的就是他的事吧。”
秦默面上的讥讽之意越发明显,“从我幼年开始,他便一直将我当做他的傀儡,从未对我有过防备。所以我知道荼昼在灵墟的一切。”
陆怀沙半张脸沉在偏殿的阴影里,看不出喜怒,“你想把关于荼昼的所有消息都告诉我?图什么?”
秦默抬手,朝偏殿外一指。
那处林涧正倚在门框上发呆,晚风拂起她鬓边乌发,纤丽身姿如同枝上黄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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