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崔决感受到徐燕芝的手迅速从他的掌心溜走,像一尾灵活的游鱼。
独属于她的香味,也一点一滴地挥散开。
“我们叫表姑娘来,不就是为了让她说一说当时的情况吗?”崔决右手虚握了一下,继续说:“当时我并未看窗外,只有表姑娘撩起了窗帘,表姑娘,请问,你可看到了什么?”
徐燕芝坐在位置上,压下心中的酸辛,不去理崔芸笙和王氏挑衅的目光,努力回忆道:“倒……倒也没什么不同的,就是那撞过来的马本来是有个车夫的,他被甩到了地上,可我总是觉得不对,我总觉得那马是有人指引,才撞上我们的马车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不敢多说。
“你确定?”
四郎君是崔瞻远的妾侍郑姨娘的儿子,名为崔琅,是大房唯一的庶子,他最先开口,又不确定地瞧了一眼崔决,想到崔决此时看不见,才将目光投向崔瞻远身上。
徐燕芝:“千真万确。”
“这不明显的有人知道三哥今日的行程,掐着点想害三哥吗?!”
“我知晓了。”崔瞻远思索片刻说:“你们大哥就要回来了,这几天就先把府中的事交给四郎吧。”
崔琅一听,眼睛都亮了,急忙答应:“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将崔府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的,绝不会让父亲和三哥担心!”
说罢,他给郑姨娘使了个眼色,得意十足。
“三郎,你先休息一段日子,等有好转了,我再与你说些别的。”崔瞻远站起来,其他人也一并站起来,“大家也不必太惊慌了,我定会彻查此事,若有人想害我崔氏,我绝不姑息。三郎和燕娘就好好歇息,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徐燕芝舒了一口气,慢悠悠地往外走,却也免不了,也往歪里想,他们才从宫中出来不久,那些人又是埋伏了多久呢?
今日知道崔决的行程的,除了崔府,那不是只有宁贵妃了吗?
可是,她并不觉得……
她正想着,有人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抬眼一看,是庞青。
庞青见她回过神来,冲她笑笑:“表姑娘,三郎君叫您等等,随我来吧。”
崔决又有什么事?他现在都看不见了,也找不了什么麻烦了吧。
罢了,她确实还没跟他道谢。
她知道,她必须得与崔决说些什么,
这遭祸事,她只受了些皮外伤,涂点药膏连疤都留不下来。
等所有人走后,徐燕芝来到临漳院的外间,见崔决坐在榻前,前面已经摆好了一盘棋。
大好春光从窗棂外漫进来,落在他被风吹起的白巾上,像是巍峨远山上的一抹白雪,飘欲成仙。
徐燕芝心里嘀咕着,表情也是不再掩饰的嫌弃,又看不见,装啥呢。
实则不然。
徐燕芝的想法一出,如同心有灵犀般,崔决骨肉匀称的双指捻起一枚黑子,精确地落在棋盘上。
没错,是精确。
因为她也不会下棋,只能看出他的黑子落在十字交叉的线条上。
她当机立断,这是他蒙的。
她犹豫着是否不要打扰他一人下棋,又不想站着等她,蹑手蹑脚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离他近了些,她发现,崔决应是刚刚换好了药,他的周身,余留一片药香。
甫一坐下,崔决就发话了,“都进来多久了,也不说话。”
徐燕芝把刚刚在心里默背好的夸赞脱口而出,抑扬顿挫地门外的庞青听了都说好,当然,他跟王氏一样,可不希望因为这事表姑娘又赖上三郎君。
三郎君都这样了,恢复得好不好,都是另外一回事。
“三郎君,谢谢您护住我,不然的话我不知道我会成什么样子。您的大恩大德,燕娘这辈子都忘不掉,真不知道怎么报答您。”
她在说时,还是把“以后我愿做你的眼”这句删了。
太假,太过。
崔决持着黑子的手顿了一下,也不知是听出还是没听出来她的虚伪,笑意渐浓:“倒也不必报答我……”
“张兄现在在另一间屋子等你。”
“张五郎君在?他什么时候来的?”
就算没有视力,他也能想象出,徐燕芝说话时,那双笑意盈盈的双眼。
不过只认识了不到三个月,何至于如此欢喜。
要算这时,他和徐燕芝都认识八个月了,应是见他更欢喜些。
就算他十分不耐烦、刻意地将她从临漳院赶走,她也应在下一次见面前,扬起精神,再接再厉才对。
诚然,张乾与她的身份更合适一些,成婚的话不成问题。但以后张乾跟着他征战南北,定是照顾不好她的。
再者说,张乾和他也不是同一种人,徐燕芝曾经对他百般示好,多少次都不曾改变,就算说再多再狠的拒绝也没打断她的决心,也不知这辈子张乾哪里投了她的喜好,说变就变了。
合该就怪过去的自己,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
不过,现在不同了,他夺走了这副身子,等这次风波过去,给她寻一个好去处,从此让她远离崔府吧。
“多谢三郎君告知,那我先去找五郎君咯,再次感谢三郎君的救命之恩喔。”徐燕芝心情好,顺带说话时,都变得软了几分。
“你去吧,去把话跟他说清楚了。”崔决又执一白子,落在黑子旁。
“我说什么?”
崔决不慌不忙地与自己对弈,“去说你与他之间的事,散了,再回来告诉我。”
徐燕芝火气上来,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了,在崔决面前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来到他的棋盘前,不顾形象地噘着嘴:“不中!!恁凭啥让俺说,还要回来告诉你?!恁是俺谁啊!”
拜托,恁眼睛出问题了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呀!
呵,她还是太心善,脾气太好了!
她收回说他的好话,现在开始诅咒崔决直接去死!
“方才你是没理清状况?”崔决向着她声音的方向转头,与她的视线错开,“你目前走不了,无论是我想让你走,还是你要嫁给张五郎,都走不掉。大房被人盯上了,你出去,就是死,甚至连同张家也要一起连累,你与张乾认识不久,你说张乾是向着自家还是你?”
“可、可恁不能?”她的脑子嗡的一下炸了,“可是……要到什么时候……”
她稍微冷静了些,她知晓,因为她的重生,这辈子改变了许多。
上辈子,从她追求崔决到崔家造反,她都是安生地在府中待着的,哪有什么崔府被人盯上,崔决的权利转移到了四郎君身上之事。
但难道就是因为她不再对崔决一心一意,想去找个好儿郎嫁了,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她哪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可是现在的情况……她不想拖累张乾,更不想让张乾两难。
她抹掉眼眶中的泪花:“我知晓了,我会去跟他说的。”
……
崔决被困在黑暗中许久,远望过去,只有更无尽的黑。
他向前走了很久,除开他能听见王氏关切的声音,崔瞻远的训斥声,崔芸笙的刁蛮和崔琅的小人得志,并没有尽头。
他猜测,原来的他,也就是前世的他,夺走他的身体之前,都是在此。并且也能像他现在这般,能听见,感受到,只不过因为他的眼睛出了问题,看不见。
这样说来,自己更加被动了。
不过,也是眼疾的原因,他每一次触碰,都加倍放大。
徐燕芝留下的香味,更加能抚平他的焦躁,让他感觉到安心。
她还活着,还康健,并没有像城墙之下的她那般……
他听见她冲他急急地大吼,说着汴州的方言,听她同意与张乾分开,要亲自去说,他也觉得……一切都好多了。
他甚至能听到泪水滴答的声音,滚在他的手背上,就像烫到了一般。
他知道,他吞掉了她的泪珠。
他感受到包裹在舌尖慢慢融化。
是咸的。
与口脂的味道一点都不一样。
他与他一样,也想要更多。
他要把控制权重新握在手上。
……
徐燕芝见到张乾之前,心底已经打好了草稿。
她保留了自己的私心,她想着,倘若、倘若他们很快就能除掉这个盯上崔府的人呢?
毕竟在上辈子是没有出现这回事的。
这样根本不会耽误她和张乾谈情说爱,她还是可以和他订婚,等着他来带她离开崔府。
当她看到张乾坐在室内,眼前放着一杯没动过的茶盏后,她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张五郎!”
张乾抬眼看到徐燕芝跑过来,紧拧的眉头舒展了稍许。
“燕娘,你伤势怎么样?”他站起来,先她一步走到她面前,“不要跑。”
“我好得很,就是腿上有点淤青,几天就能好了!好啦,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好像看着很不开心!”她昂着头,局促地将手背在身后,“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吧,我会帮你解决的!”
“没什么,只是我之前没告诉你,我想向圣上求圣恩,为你我二人赐婚。”他有些懊恼地呼了一口气,“可惜失败了,以及……我要去肃州了。”
“肃州?”那些打好的草稿一瞬间被徐燕芝抛之脑后,“肃州可是接壤外族,你怎么要去边地了?”
前世,她没去了解过张乾,并不知道他在崔氏一族造反前,去过哪里。
这一次是因为她,还是本身就这是这样?
“肃州出现旱情,圣上命我和父亲前去支援,也是给我一个锻炼的机会。”张乾徐徐道来,隐去了贵妃从中作梗的部分,“等到我回来之后,圣上会论功行赏,到时候我应该就不是白身了。”
“等我回来,再与崔家主商议我们二人的婚事,他应该更能接受。”张乾在为此谋划着,“不过,你会等我吗?”
他没有命令,只是一个问句,主动权在徐燕芝手里。
“可是、可……”她咬牙说道:“可是……我、”
她不想连累张乾,她也害怕他们的感情没有那么坚定。
崔决也没说错,若真出了岔子,她也不信他会坚定不移地选自己。
她被男人骗过一次了。
“你还是什么都别说了。因为我知道,接下来的话是崔兄让你说的。”
“我又不傻。”
他心思细,能看出许多事。
比如,崔决不是省油的灯,他去肃州的原因,自己也能猜出个一二。
但他不想就这样输给他。
他们本来就不相上下。
“崔兄他让你说这些,也是有他的打算。”
“毕竟,他心悦于你。”
再比如,他也知道,崔决与她的关系,不算好。
第26章 燕芝
“崔决, 心悦于我?”
心悦过她吗?这话,上一世,在被推下城墙之前, 徐燕芝都是信的。
后来呢, 崔决的漠然, 一纸婚书,一座孤坟, 让她知道, 她是鸠占鹊巢,是横刀夺爱, 是不折不扣的愚蠢。
她只怨为何他能藏得这么深, 为何要玩弄她。
真没必要。
张乾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徐燕芝的表情, 她好似听他说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绞尽脑汁地想要配合他,僵硬的嘴角颤了又颤, “是这样吗?”
在她的努力下, 她终于完成了这次假笑。
她的声音轻轻的,就要碎了般, 亦如濒死的蝴蝶。
“燕娘,不必勉强。”看来, 他猜对了, 他们的关系是他说一句心悦也难以扭转的糟糕透顶。
“我多言了。”
张乾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来到长安, 也不过八个月, 能发生什么。
不过, 那笑容看着着实悲怆。
“没有。”徐燕芝面色苍白地摇摇头,压抑住酸酸的语气, “不说我了,你何时走?”
“就这几天了。”张乾很少安慰别人,从小到大,没听过别人安慰自己,他看着徐燕芝那副要哭出来的神情,努了努嘴,张口道:“要吃什么?”
他的话生硬地插进本带着离怨的气氛中,直让徐燕芝愣了一下,随即昂起头,眼中因为残留的水雾而亮晶晶的。
“你真好笑。干嘛忽然说这些?”
那双媚眼弯起来,脉脉含情,寻常见到徐燕芝时,她总是要用胭脂抹口脂,用颜色来保护自己。
而这次却粉黛未施,却只比以往更妩媚,肌肤剔透,粉粉的唇瓣一张一合间,总会说些讨人喜欢的话。
“走之前,你有没有时间再过来一趟?我想为你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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