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娘子的孩子因为从小就在军营待着,倒是谁都可以抱着,看到徐燕芝并不是她阿娘,也咿咿呀呀地冲她伸出双臂,希望有人来逗他。
回去的路上,她忽然听见一声集结的角笛,本还在休息的士兵一个个站了起来,全都跑向角笛奏响的地方。
气氛明显与方才不同了。
她怀中的婴儿被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吓得再次哭闹起来,她迫于无奈,只能一边哄着他一边跑回马车边。
她不知道的是,崔决派出去的探子已经给他们带来了叛军的据点,他们之前在营帐中就是商议此事,并打算事不宜迟,联合肃州军即刻出兵将叛军一举拿下。
方才的角笛,就是出兵的信号。
崔决从营帐中出来,便看到这样一幕——
少女一面灵巧地躲着往来的士兵,一面护着手中的襁褓不被磕碰到。
伴随着角笛阵阵,她那刚刚被他束缚过的双臂,带着怀中的襁褓一起摇晃,冲着怀中的婴儿嘟嘴,做出傻乎乎的鬼脸,企图能让怀抱中的孩子扬起一个笑脸。
有些可笑,也有些可爱。
方才还在营帐中思维敏捷,舌战群雄的他,此时却怔忪着,看着低哄着婴儿的徐燕芝。
从他身后陆陆续续出来的将领,他闻所未闻,从她身边跑过的士兵,他视若不见。
此时此刻,他的眼瞳中仅有她的倒影。
有那么一瞬间,他理解了当时张乾为什么要与他说那些计划。
若是他们只是一对很普通的夫妻,他也希望,他们不会卷入任何纷争,仅有一个二进或者三进的宅子便好,再聘请一些仆人,婚后不到一年,就拥有属于他们第一个孩子。
自此以后,
岁月缱绻,葳蕤生香。
未几,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崔决否定了这个不成熟的想法。
他们注定不会平凡,多想已无用。
况且,她对于这个非亲非故的孩子也,
太专注了。
燕燕是个不折不扣的软心肠,就算她的母亲被梦魇着对她发狠,燕燕也没舍下她母亲,任劳任怨地照顾着。
对旁人的孩子都能如此专注,若以后她成了母亲,那岂不更……
他想让她只对他一个人专注。
那他一个孩子都不想要。
……
周娘子换好了衣裳,也听到了角笛响起,就急匆匆地下了马车,但不敢离车太远,她想着再等上一会,如果还不见燕娘回来她就去找他们。
她绞着手指不停踱步,终是在她快要在这坚持不住的时候,看到燕娘抱着孩子回来了。
周娘子火急火燎地赶上去,看到孩子并无大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道:
““燕娘,这是怎么回事?”
“恐怕是要出兵了,可惜了,你今天可能见不到你夫君了。”
崔决跟她讲过一些军营中的知识,她没记错的话,这笛声,好像是要紧急出兵的意思。
想到自己的夫君这时要上战场了,周娘子的心不免揪起来,嘴上却没停,不停地感谢着燕娘:“燕娘,你真好,我都、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徐燕芝听着她答谢的话,心里奇怪起来。
在崔府时,众人都看不起她,觉得她粗鄙胡闹,也只是堪堪识得几个字罢了。而在这里,她也没做什么大事,就在这群女人里,成了她们仰望的存在。
她若是帮崔府中的娘子们照顾孩子,她们一定会嫌弃她笨手笨脚,别说照顾孩子了,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她在他们眼中,多看一眼便觉得她要“偷窃”,多停一会便觉得她是“居心叵测”。
可徐燕芝从未觉得,像自己这般的人,和他们有什么不同,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无非是家世背景不同,在不同的环境下,便能受到天差地别的待遇。
旋即,她心中有一个一直化不开的谜题,好像在这会有了新的方向。
阿娘既没选择那个闻佑褚,也没选择崔瞻远,而是和阿爹离开了长安,来到名不见经传的九牛镇。
是不是说明,阿娘也是这么想的?
这些权贵,她一个都不喜欢?
思至此,她慌忙寻找崔决的身影,不多会,她就看到他冲着她走来。
来得正好。
他看到燕燕奔他而来,长裙在风中跃起,像盛开的花一般热烈。
“你要随军一起,是吗?”
这专注突然降临在他身上,他心中的波涛翻涌而上,眸中荡漾着的,全是欢喜。
他压着嗓子,也没盖住他的愉悦。
“不会太久的。”
“那你定要安然无恙的回来,我需要你。”
“我要你查你我的父亲,我要你查他们之间的过往。”
“我要你一定、一定、帮我找到真相。”
说罢,她伸手拉起他的手,另一只手伸出一截小拇指,有些幼稚地等待着他也照做。
她下意识地用指腹轻点着他的手背,催促他。
“答应我,帮我实现愿望。”
徐燕芝目光灼灼,等待着他的尾指。
指尖一重,勾上了她的。
第75章 心疼
有了沂州军的支持, 以及那封密保,崔决等人偷袭敌军后翼,将叛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将敌方将军首级挂在城墙上三天, 肃州节度使痛失主要大将, 其他兵力本就是由匪贼和起义的农民组成, 主心骨已被砍下脑袋挂在城墙上震慑,其他人见此情况, 自然四散而逃。
当然, 一次突袭并未将此藩镇势力彻底清除掉,只不过, 肃州节度使的谋略撑不起野心, 兵败已成定局, 为了防止他们再盘踞一方,或者勾结外族,两军一边向北直上追杀企图逃跑的肃州节度使, 一边清扫周围残余势力, 在即将到达突厥时,才彻底让肃州节度使人头落地。
至此, 肃州的叛军完全被平定,大齐的边疆拥有了短暂的和平。
但崔决和徐燕芝都知道, 肃州的叛乱仅仅是一个开始, 随着齐明帝驾崩,齐哀帝□□, 肃州的叛乱, 只是在加速中原各地藩镇揭竿而起自立为王的割据战争。
不过, 崔决在肃州分羹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仅有一封密探, 就轻而易举地在两军中结出一张细密的网,只用勾勾指头,就可以左右军营里的一切。
沂州那边本来想给他再升个官职,却被他婉拒了。
参军这个身份就正好,他不要,也不需要盖过将军的风头,如果出了差错,他还可以退到后翼明哲保身。
他们如今用的是假身份,他也知道这里并不是久留之地,只是他们暂时需要潜伏在沂州军内,静观天下动向,太显露锋芒反倒物极必反。
崔决微微眯起眼眶,一双漆黑的瞳如刀锋般锐利地穿过人群,轻柔地落在徐燕芝的身上。
她随手梳了一个发髻,鬓边的几缕碎发随着温润而过的风,粘落在唇边。
她白而软的指尖,轻轻拂开碎发,乱动的发丝暧昧地勾勒出姣好的唇形。
他想,他从前总是在窥探她,本想着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他与她短暂的相识,却不料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如今,那些完全失去的虚名并不会让他觉得难堪到辗转反侧,反而让他有一种站在日头下的炫目的光彩。
他可以走的离她更近些了。
也总有一天,他会让燕燕摆脱前世的一切,然后,完全拥有她的喜爱。
他想到他们之间的约定,嘴角不禁擒着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毕竟她要靠他实现愿望,就是要一直依靠他的意思吧?
但今日他却不打算想太多,本就是庆祝胜利的日子,他喝了一点酒,无可名状的燥热撞击着自己的胸膛,让克制不住地想要多与她待上一会。
崔决拨开人群,步履轻快地向正帮着谢大娘子拿酒的徐燕芝走过去,在即将走到她面前时,她突然浑身震了一下,对着另一边走过来的人讨俏,一惊一乍的,真如她名字那般,像只活泼明快的小燕。
奇怪的是,他以为离她近一些,就会抚平他心中的热,可她离得越近,就会感觉到他那份躁动就快要溢出来了。
他心下一惊,不自觉地摸到自己的心口,感受到他愈来愈快的心跳。
他几乎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还在?”
徐燕芝的注意力全部被从另一边走来的男人们吸引了,她手中的酒壶没拿稳,冒失地洒出来了小半壶。
“你是——周蒙吧?!”
徐燕芝的性子好,军营里年纪大些的娘子都将她视为己出。又因为今日实在喜庆,一旁的谢大娘子见着她这咋呼的模样,也不会多埋怨,自然而然地接过酒壶,冲着其他人福了福身子,继续搬酒去了。
周蒙穿着一身铠甲,左右两侧是两位生的如出一辙的双生子,“啊,是表、哦不,薛娘子!你在这呢,真是许久不见!”
她自打离开崔府,已经有小半年没见到他们了。
之前她还在疑惑,崔决到底把他们几个支在哪里了,还说什么会在肃州相见。
结果到了肃州她也没见着他们,她还以为崔决真把他们几个给忘了。
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重新出现,徐燕芝也恍然大悟,约莫,是被安排到叛军那里做探子了。
所以崔决才能手握叛军各处据点的密报,才能偷袭后翼,将敌方将领一网打尽,当然是不能忽略他们的功劳。
眼前的这几个人都黑了不少,在崔府中做下人,怎么比的上在军营中风吹日晒,她不免觉得他们辛苦,笑脸相迎地寒暄着。
就连崔决寒丝丝的视线也察觉不到。
崔决有些失望,他发现自己欣喜之余,居然忘乎所以了。
他应该带点伤回来,
可以引起注意的小伤口便好,这样就可以博取她的注意力,来多看看他。
“你身上好大的酒味,这到底是喝了多少?”
徐燕芝昂起脸仰望他,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他竟然听不出来是关切,还是嫌弃。
上一世,她也随崔决去过几次军营,虽然崔决可以说在这群营汉中出淤泥而不染,但他也是实实在在的人,就算平日里滴酒不沾,在大获全胜的日子,也不免要被灌上几碗。
那会她还能笑盈盈地迎上来,端着一碗正好温了的醒酒汤。
她不知道的是,崔决此时也在想这个。
他想到少女也曾扬起皓腕,略带疼惜地等他将那碗醒酒汤一饮而尽。
他要是也能拥有就好了。
可惜,悸动不止的心跳让他回过神,他努力让自己平复心情,下意识地揪着衣襟扯动几下,自脖颈而下露出大片的白,在星夜中映出淡淡的粉色。
倏地,他的心脏再次猛然跃动,这使得他不得不当着几个人的面仓皇地离开。
徐燕芝怪异地向他离去的方向探了一眼,又转头和几个人面面相觑,“我刚也没说什么吧?”
能文目移到能武脸上,腹诽道。
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样的关系……
郎君你是真不行还是假不行啊……
就是让能武去追一头牛都要追上了。
他们二人是双生子,自然能看出对方的表情变化。
于是他言简意赅,
滚。
徐燕芝要是知道他们在拿她和一头牛作对比,绝对要给他们一人来上一拳。
但可惜她才没有这样的火眼金睛,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忽然大动干戈起来的兄弟俩,默默去准备了一碗醒酒汤。
事到如今,她也没必要再冷淡崔决。
只不过他们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只要谁都不戳破前世的事,他们二人就能从中达到平衡。
待到她来到他暂居的营帐前,在营帐外站岗的两个士兵见着是她也没多问一句,正准备直接将她放进去。
徐燕芝看着今天大家都在篝火旁吃肉饮酒,让这俩人一直守在这实在无趣,便告诉他们:“你们去庆祝吧,我来照顾阿兄便好。”
二人对视一眼,不停向她道谢。
崔决的营帐内也如他曾经居住的临漳院一样,文房四宝必不可少,除此之外,就是些其他将领都有的,东边的木架上个挂着一身玄衣,最中央是一张虎皮——这是在来肃州时,路过一处乡村听说有猛虎作恶而叫他猎下来的。
她端着碗小心翼翼地来到榻前,梗着脖子去看崔决是不是已经歇息了。
上苍给了崔决在面容上得天独厚的优势,他的下颌线顺滑优美,鼻梁俏挺,半边玉脸正陷入衾被中,长发如瀑。
他双瞳紧闭,眉头挤成小川,不知是遭了什么梦魇。
在她纠结着要不要叫醒他时,他半身蓦地抬起,大力抓住她的手腕,端着的醒酒汤就在他的动作下摇晃,大半碗洒在他身上。
而徐燕芝更是一个头两个大,谁知崔决突然发难,她整个人都被他拽的一个趔趄,就这样直直地扑进他怀中。
然后将门牙磕在他的心口处。
谁能告诉她,明明摸着挺软的怎么磕上去这么疼啊!
她觉得自己牙都要掉了!
她摸着自己的嘴唇,欲哭无泪道:“你有没有搞错啊,我是来给你送醒酒汤的,不是来偷袭你的!”
“……抱歉。”
崔决之前的眼伤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不仅在雪天难以辨别识物,在猛地起身时也会眼冒金星。
他方才实在太过担忧,甚至在梦中见到了上辈子的他,不过看着他面上的伤口已经完全康复了。
不对,他就在他的身体里,怎么会受伤呢?
当他视线清晰,在看到徐燕芝的那一刻,顿时被一种巨大的恐慌感淹没。
她是不是发觉了,另一个崔决还有可能能和他转换过来,所以她端着醒酒汤来找他,是为了把另一个激出来,对吗?
“烫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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