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道快要融入黑夜里的影子蹲守在屋脊,几束冰冷嗜杀的目光无声锁定在他身上。
墨崖浑身紧绷起,是太子的暗卫。
他不该回来的。
*
皇城,刑部牢狱。
牢狱里光线昏暗,外面夜色浓浓,唯靠着几盏油灯照明。
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沾染人命或是因朝政之罪被关押,不算宽敞的通道里每隔一段便有狱卒提刀把守,低浅不断的痛吟声从两边的木牢里传来。
每间木牢有一扇窄窗通风,可此时冷风呼啸着,寒意侵袭而来,牢中囚犯身着单薄的囚衣,盖着唯一的麻草被冻得瑟瑟发抖。
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从他们面前走过,有些囚犯抬头看去,一袭鸦青色衣袍的俊美男子面无表情往牢狱深处走去,狱卒拿着钥匙跟在身后。
“姚大人,温侍郎与郑国公在不同的牢房,您看您是先去……”
男人嗓音低沉,“温侍郎在何处?”
狱卒快走两步到了他前面,指引着恭顺道,“温侍郎已经认罪,如今是被关在西南角待开春后流放,姚大人随属下走便是。”
“不必,本官此行来见郑国公。”
狱卒连忙换了个方向,“国公爷在东侧。”
东侧深处的牢房与外面那些不一样,此地只关押了郑国公一人,此地空间大些,干净整洁,最起码床褥不是秸秆麻布,甚至还有个长窄木桌。
只是沦落至此,再好一些的地方,始终是牢房罢了。
郑国公身穿着玄色中衣靠坐在角落里,听到有动静,耳朵动了下,依旧闭着眼睛,直到开锁的声音响起,他睁开眼。
“怎么,姚世子要亲自审讯老夫?”
狱卒聪明的走开了,姚宣辞迈进牢房里,居高临下望着他,神色淡淡,“一切罪名全都堆在国公府头上,郑国公独自承受,不觉得沉重么?”
郑国公微微眯起眼睛,身在朝堂多年,他不慌不忙,仅有的一丝颓衰之色顷刻褪去。
“证据确凿,这些恶事的确是老夫犯下的错,一人做事一人当,姚世子不必亲自跑一趟,让老夫拉无辜之人下水。”
事情败露是他不慎,将太子供出来,国公府一样逃不过被满门抄斩的下场。
往前往后都是死路,郑国公惦念着东宫里那两个外孙,心思坚定。
而姚宣辞漫不经心的屈膝半蹲下,同一水平与郑国公对视着,不疾不徐低声道,“天子允诺,若仔细交代,可留下国公儿孙一命。”
郑国公目光微动了下,无声审视着眼前俊美冷漠的男人,似是要从他细微的表情里看出真假。
而姚宣辞见他沉默,就知这一趟目的已经达到,随即起身,“郑国公好好考虑,事情还未彻底落定,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轻轻禅了下衣袍,“等另一案的罪证交上去,郑国公那时再投诚,可就来不及了。”
郑国公心一动,唤住离去的男人,“什么案子?”
姚宣辞微微侧目,平静道,“国公爷想想,我七八月里来回奔波甚至中箭受伤,是因何事。”
他出了牢房,似是想起来什么,回过身,“对了,还未恭喜国公爷。”
“听说二姑娘有孕,国公爷又要做外公了。”
郑国公当即浑身一震,“毓儿在你手上?!”
他扶着牢墙急切起身,失态冲过去,“孩子是谁的,她在哪儿?!”
在郑国公扑过来前,姚宣辞抬手将牢房关上,隔着牢房木柱漠然道,“父亲是谁的,郑国公心里该清楚。”
“你怎么找到她的?”郑国公伸出长臂抓住他的衣袖,又急又怒,“将她送走!”
郑国公府满门被关押,毓儿不能回来。
“我已经通知太子殿下派人找她了。”姚宣辞将自己的衣袖扯出,那双漂亮修长的双手轻轻一推,锁链牢牢扣上。
“我给国公爷三日时间考虑,希望三日后,国公爷与我交谈的时间能长一些。”
其实,他手中证据很多,又有几位殿下相助,有没有郑国公这道证词无甚大用,只是姚宣辞想让太子知道——他最坚固的一张盾牌最后也离他而去。
说罢,那抹鸦青色衣袍很快离去,消失在牢房之中。
这三日便格外煎熬,郑国公度日如年的熬过这漫长的三天三夜,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靠近,以为是姚宣辞如约而来。
却见是四五个狱卒过来守在他的牢房外,手握着大刀严阵以待。
“你们这是做甚,姚宣辞呢?”
其中一个狱卒紧张的咽了下口水,“皇城被围,东宫逼宫,姚大人救驾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杀了‘我’
*
涑州莫城, 玉林巷火海冲天,熊熊烈火照亮了半边夜空。
对面屋脊的暗卫显然盯上了自己,墨崖紧张的站在原地, 索性身旁皆是逃出火灾的百姓,那群暗卫不敢轻举妄动。
他强行镇定的牵过骏马,紧靠着在寒夜里瑟瑟发抖的人群,望向那狰狞的火海的同时脑子转的飞速。
方才嗅到的煤油味, 定是这些暗卫倒洒后点燃所致, 可那是郑二姑娘的院子,他们将二姑娘救走后,放了火将他引来。
那这些暗卫是何时来到莫城, 是不是已经发觉夫人与温公子他们的踪迹去向?
墨崖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心一点一点沉坠进寒潭之中,他辜负公子的嘱托,大意害了夫人,更将要失去他自己的性命。
强烈的悔恨之感将他紧紧包裹着,身旁的马儿似是察觉他的焦躁, 不安的抬起马蹄。
潜在屋脊上的暗卫正擦着刀上的血, 察觉到天上飘起毛毛细雨, 拿起刀鞘碰了碰身侧的领头。
“老大,咱们要不要趁机杀了这侍卫,再去找温氏的下落。”
那领头的暗卫左袖绣着金纹, 压低了声音道, “不急,用他钓鱼, 赌他敢不敢去找温氏。”
淡淡的血腥气飘过来, 他拧了下眉头, “别跟在这儿守着,去看看二姑娘怎么样了。”
那暗卫沉默了一瞬间,“……属下不敢去见二姑娘。”
他们半路险些跟丢那封信的下落,一路风尘仆仆好不容易到了莫城,就撞见墨崖守着一个小院忙前忙后的,当即认定小院里是温氏。
他方才摸着黑,一刀快准狠要刺下去了,才发现这妇人是他们辛苦一路要寻回的二姑娘。
虽险险收刀,到底还是伤着了二姑娘的皮肉,还将人吓得不轻。
好在墨崖听闻起火,果真中计回来了。
领头瞬间想到他在畏惧什么,话一下哽住,随即烦躁道,“他骑马而来,定然是在别处还有居所,你去查查他在何处落脚。”
暗卫闻言当即领命,与另一个兄弟悄无声息隐下去。
*
“皇城被围,东宫逼宫,姚大人救驾去了。”
狱卒话音刚落,重重的脚步声纷纷踏来,身着轻甲的兵将握着滴血的利刃杀入,狱卒们咬牙怒吼着迎上去,不消片刻,浓郁的鲜血气充斥着这一小片天地。
染血的钥匙从尸体腰间拽下,叮叮锁链被抽出。
“国公爷,殿下派属下来接您。”
郑国公迟疑着靠近,“你是……文老将军的部下?”
先皇后身出镇国将军府,太子两位舅舅皆是军中大将,可他们此时应该镇守在疆场,太子竟暗中送信请两位将军带兵速速回城了。
那带头的兵将满身肃杀之气,拉开牢门,“将军已经带兵入宫,国公爷先出去和国公夫人团聚罢。”
郑国公闻言加快了脚步,牢狱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马车里夫人正含着泪望向自己。
天空阴沉沉的,刺骨的凛风呼呼刮起,似是要飘雪。
朝政上的风浪经历过多了,郑国公本不畏惧,可逼宫篡位之事……他心中不安,便扭过头,“你们何时到的皇城?”
“太子出事不久,我等便快马加鞭暗伏回城了。”
那兵将拿着一件厚实温暖的大氅递给郑国公,沉稳道,“前夜才抵达城外,陛下被迷昏,我等才率兵入城。”
郑国公心稍安,登上马车之时忽想起一事来,凝重警告道,“寻机杀掉淮安侯府世子姚宣辞,此人不可留。”
那小子来见他时一幅运筹帷幄之态,几句话让他生生煎熬了三日,回想起他那冷漠平静的神色,他打心底觉得不舒服。
……
皇宫正陷入混乱肃杀之境,惊恐惨叫与拼死求饶传遍每条宫道,兵器铮铮相交,力道之狠能激起一道道火光。
一抹锋利寒光闪过,鲜血喷涌在赤色宫墙上,冒着一缕温热的雾气,眨眼挥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天子昨日忽而惊厥昏迷,至今还躺在龙榻上沉睡不醒,位高权重的几位老臣担心挂念,便前后而至探望。
万万没想到,刚跨进殿中就被突如其来的逼宫困住,一个个肃杀之气的兵将轻而易举制服不够强硬的羽林卫,反抗者当即斩杀。
卧龙殿外传来几道凌乱的脚步声,太子身着墨底金纹的锦袍慢条斯理踏进殿门,身后跟着手握长刀的盔甲兵将。
一位老臣忍不住怒气低吼,“你趁陛下之危强夺帝位,是要被写进史书遭后世辱骂的!”
“史书,自是胜者操控。”
安文凛双手负于身后,瞥一眼地上才抹去的血痕,气定神闲。
“各位消消气,皇城混乱不过一时罢了,孤已派人前往各位府上好好守着,有何困难随时相助。”
“等事情尘埃落地,诸位自能与家眷子孙们平安团聚,孤登基之日还需贤臣们安定朝堂,各位定要保重身体。”
大臣们满脸怒色,太子这是拿他们的安全威胁了家府,又反之用家府安危来威胁他们。
“大逆不道,孝道二字都做不到,凭你这般阴损手段如何服众?”
“打服便是。”安文凛不悦的沉下脸,直接抬手打断。
“来人,请几位大人去坤龙侧殿与文将军喝茶。”
其中一位鬓角花白的老臣冷冷甩开兵将探来的手臂,“滚,别碰我,我自己走!”
眨眼间,殿里只剩四位在榻前侍疾的皇子,戒备着站在龙榻前护着身后的天子,紧绷盯住兵将的一举一动。
冷不丁的,四殿下被身后的三皇兄不动声色地推了下后背,声音极轻的催促,“开口。”
被推出来当做探脚石,安文卿自然不满的,大掌紧握成拳,他浅吸了口气迈出一步。
“皇兄本就是太子,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等父皇查清身上的罪名是真是假,顺理成章继承大统,何故闹得如此不堪。”
三皇子立马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咬着牙用气音,“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老四平日里脑子好使得很,最清楚现在随便一句话就能让皇兄起了杀心,他偏偏挑最刺耳的话说。
安文凛倒没被气到,他拉过木椅,不急不慌在殿正中间坐下。
“孤能有今日之景,还是托了诸位弟弟的福,人总要被逼一逼,才知道自己几分能力。”
“那皇兄可曾认为父皇也在逼你?”
安文卿反口质问,“他平日对你悉心教导,皇子本该弱冠之年便离宫立府,父皇却不舍得让皇兄搬出去。”
“近一月皇兄被指证犯下无数大错,他命人平压流言,又命人谨慎审查不容有半点失误,至今都不舍得动皇兄分毫。”
“你率领外祖之军逼宫,父皇醒来你可有脸见他?”
“原来这就是你们眼中的父皇。”安文凛冷笑,若真舍不得他,怎会一度制衡他的党臣声势,怎会忍心看他爱而不得,怎会收走他手中权势。
若他真傻等下去,只会落个废太子的名称被逐出皇城!
想着,安文凛侧过头,“姚宣辞的踪迹,可找到了?”
三皇子神色微变,他从姚宣辞得了不少证据递交给父皇,皇兄找姚宣辞算账之后,下一个岂不就是他。
“姚世子进了皇宫,但在宫道等候的兄弟没劫到他,八成是察觉出不对藏起来了。”
“围困侯府,再把皇宫每一处仔细搜查。”安文凛目光阴鸷,随即扫过安文卿等人,起身,“将四位殿下请到侧殿等候。”
安文卿闻言,余光瞥一眼身后龙榻,只看见榻上之人朦胧模糊的身影,一动不动还在昏迷着。
待卧龙殿清静下来,安文凛望向被黑色纱帐笼罩着的龙榻,眼底划过一道复杂之色。
药是他亲手交给线人手中,其毒性不算狠辣无法致命,却也难缠的很,下半生只能缠绵病榻。
可现在还不行,只有他登基为帝那日,父皇才可以醒来。
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瓷瓶解药,安文凛犹豫着,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跨进来,一身轻盔的兵将手握腰刀疾步靠近。
“太子殿下。”
他神色严肃的拱手,“邢昀丰带着皇城里的羽林军从南宫门攻过来了,文将军还在守着那几位老臣跟前,可要请将军前去指点?”
“至多四千羽林军,不足为惧。”安文凛的手从腰间垂下,唇角扬起一抹讥讽。
“你们跟着二舅父在战场上摸打滚爬多年,岂是花拳绣腿的羽林军可比的,用不着惊动二舅父,让他与那些老家伙好好谈一谈。”
“你们注意看住羽林卫统领,莫要让宫中羽林卫有机会和宫外羽林军通报汇合便可。”
说罢安文凛挥了挥手,“退下吧。”
他得抓紧时间找到国玺,写好退位诏书。
可国玺之物极为重要,真真假假无数,只有天子一人得知它的位置,安文凛搜寻无果后,目光扫视一圈落在了龙榻之上。
黑纱金纹的床帐垂坠而下,将宽大的床榻笼罩着,显得尤为神秘庄重,他将手中盒匣放回去,轻步走向龙榻。
危险之地,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安文凛探手挑起,下一瞬,本该安详躺着的人忽而起身,抵着他的咽喉狠狠掀翻压制。
躺在龙榻上的哪是天子。
手握匕首的男人面无表情,深邃的凤眸里满是狠厉的戾气,对上安文凛震惊慌乱的眼神,手中力气加重。
“殿下能拦下我的信,我自然能截获殿下送出去的书信。”
“本以为殿下会对陛下下毒手,看样子殿下还是有几分心软,陛下还好好活着。”
锋利的匕刃划破脆弱的脖颈,安文凛感觉鲜血争先夺后的涌出,心中的恐惧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你都知道?”
“臣与人合谋,借此知晓很多事,不知殿下是指下令追杀我夫人之事,还是殿下为了请文老将军出兵夺位,答应划出封地,将安家半壁江……”
“为什么,为什么要针对孤!”
安文凛愤怒着却怕利刃一下划破喉咙,死死克制着挣扎的冲动,五官都有些扭曲。
“你明明知道,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成为孤的左膀右臂,待孤登基之后你便是孤最信任的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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