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一天道人又从他那个背时的好友那里顺了两道好菜回来,一个是水晶肘子,一个是脆皮乳鸽。
小鹤/羊生:“……”
恐怕是前世里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辈子才摊上一天道人这个朋友。
说是去跟好友吃饭,其实是去打劫了罢?
师徒几个捡了照常坐的位子,各各入座用饭,窝里呆化作人形,坐了剩下一方空位。
觉得光吃饭有些沉闷无趣,一天道人在袖子里一通乱摸,摸出几个纸人,又往地上一吹,纸人就变作了大活人。
只见那些纸人都生得花容月貌,仪态万千,一个吹的,呜呜咽咽,一个唱的,珠圆玉润,一个舞的,衣袂飘飘。
还有一个,素手提壶,替一天道人倒酒。
两个徒弟并一只狐狸都看得呆住。
待回神,羊生禁不住问道:“师父,你什么时候有这个本事,竟能剪出这样的纸人?”
一天道人说:“不是我剪的纸人,是我同别人打赌赢来的。”
小鹤抓住重点:“师父,你去赌博了?”
她忧心忡忡:“你爱喝酒,爱占便宜也就罢了,怎么还染上这个毛病,万一成了烂赌鬼,把本不富裕的家底输光,我们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风。”
仿佛看到受穷挨饿的场面,她长吁短叹,一脸愁容。
一天道人直翻白眼:“我当年同人打赌,赢下千千金玉,万万明珠时,你们还未出生哩,做什么大惊小怪的样子,见识忒短浅。”
听师父自夸,羊生半信不信:“你有这个能耐?那你从前跟我打赌时,怎么时常把大鸡腿子赌输给我?”
小鹤很感兴趣地问道:“师父和谁赌赢了金玉明珠,说给徒儿们听听。”
莫说两个徒弟,就连那个埋头苦吃的狐狸,也把脸扭过来,要听一听高人事迹。
一天道人自夸的话已吹出,人家要他细说,他又不肯说,只道:“多少年前的事,说来有什么意思。”
羊生胡乱揣测:“遮遮掩掩,定是在吹牛。”
一天道人也不争辩:“你说是吹牛,那便是了。”
他淡淡一笑,把纸人侍女倒的酒一口饮尽。
看他脸色不大对头,小鹤把话岔开,说:“师父你喝的什么酒,怎么不给我们倒些?”
一天道人嘲笑道:“你怕是吃不得。”
小鹤不服气:“我怎么吃不得?”
羊生觉得自己已看透了师父:“不要听他胡说,他就是吝啬惯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他连放个屁,都舍不得叫旁人闻着屁味儿,非要藏在被窝里自家偷着闻。”
两个徒弟叽叽咕咕,故意大声说“师父吝啬”,“师父舍不得”,一边说,一边拿眼去看一天道人,存心要来激他。
这招数百试百灵,果不其然,一天道人松口道:“既然要喝,叫她倒给你们喝就是了,只是有言在先,喝出毛病时不要怪我。”
小鹤听了,有些犹豫:“难不成这酒真不能喝?”
类似的把戏羊生见得够多,因此不屑道:“莫睬他,他专门说来唬你的,唬得你怕了,不敢喝了,他就可以说,不是我不给你,是你自家不要。你要是信了他的话,那才叫上了他的当。”
也是哩,一天道人确是这么个东西,小鹤又不是没见过他以往那些事迹,这老头说的话多半不能信。
两人把茶盏中茶水倒了,将就茶盏,叫纸人倒了酒来。
他俩也没把狐狸忘在脑后,说什么“不好把客人抛下”,也替他倒满一盏。
小鹤手捧美酒,见那酒液澄清如水,醇香扑鼻,天上一轮圆月,端端正正落在酒中,盛满了一盏月华,好似要从里头漫出来。
她自言自语道:“师父舍不得的,当真是好东西,这个酒一看就很金贵。 ”
小心把酒端起来,凑到嘴边,刚要探出舌头舔一舔,忽然酒气盈鼻,一阵醉意涌来,她就脸红耳热,手软脚麻,情不禁打了个极困倦的呵欠,倒头昏睡过去。
羊生见了,扔下酒盏,慌忙要来扶起,口里慌慌张张的:“小鹤,你还未喝酒,怎么就醉倒了?”
然而他自己也头晕脑胀,眼皮沉重,分明想去把师妹扶起,却不知怎么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狠狠跌了一跤,待要爬起来,又半天爬不动。
这个醉鬼脑子已不大灵光,坐在地上茫然了一会子,不知如何是好。
本能抬眼去找师父,却猛然见到师父已变作三个。
“咦,我有三个师父啊。”羊生呆呆道。
他迷迷糊糊的:“我记得好像只有一个师父来着。”
板着指头在那里算账:“一、三、二……八、六……”
盘算半天,算不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面前的师父有多的。
多出来的那些,定然是假的!
羊生指着一天道人,大着舌头呵斥:“妖精,快快变回原形,不许变作我师父模样!”
那“妖精”哈哈大笑,十分猖狂可恶。
羊生心中大怒,扑腾着要上去厮打,却如脱水的鱼儿,摆也摆不动,还不小心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摸着自己肿痛的脸,羊生悲愤不已:“这妖精,竟还行凶打人!”
一天道人笑得拜天拜地。
他一手捂着肚腹,一手指向羊生,大笑道:“好徒弟,这就要赶着把我笑死,好继承我的遗产么?”
羊生哪里还听得懂人话,只知面前的妖精在笑话他。
可恨!
可恼!
直着眼睛,口齿不清地把妖精一通咒骂,也不知到底骂了些什么,只知他自己骂得十分尽兴。
还未骂完,忽闻“咣当”一声,一只醉醺醺的狐狸倒在他脚边,四爪朝天,肚腹裸露,睡得四仰八叉,嘴毛被酒打湿,留有一丝晶莹水痕。
原来窝里呆见连着醉倒两个,心中十分好奇,想知晓这单凭一缕酒气就能将人醉倒的美酒是个什么滋味,就自家饮了一口。
这下好么,三个都醉了,羊生盯着狐狸,看了半天,茫然道:“这只狐狸怎么有三条尾巴?”
他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再去看时,不好了,连脑袋也变作三个了。
或许是眼中所见离奇得超乎想象,羊生两眼一翻,终于彻底栽倒。
两人一狐倒成一堆,都睡得死猪一般,打雷也打不醒。
翠娘默默过来,把地上的三只搬到屋里,宽衣脱鞋,伺候入睡。
徒弟都不在跟前,院中只剩下一天道人,和一些黄纸剪的假人。
桌上的饭菜渐渐冷去,纸人们仍是唱的唱,舞的舞。
一天道人独饮闷酒,忽然叹口气,说:“年幼时不欲醉而易醉,到老来欲求醉而醉不得,向来世事如此,难全人意。”
一口饮尽了杯中残酒,慢悠悠念道:“神仙醉,醉神仙,神仙求醉醉不得,何必求此神仙醉?”
把纸人侍女手中酒壶拿来,直勾勾盯着看了半天,哂笑一声,扬手摔个粉碎。
一院的酒香弥漫,叫屋里的三个睡得更沉,一天道人从酒气中晃悠悠走过,却是神智清明,一丝不醉。
一夜好梦,待小鹤苏醒,只觉神采奕奕,通体舒畅,全身筋骨都松泛了。
她笑道:“昨晚这觉倒睡得好。”
此时已日上三竿,金灿灿的日光从窗缝透进,活泼泼洒满了半张床榻。
窗外有鸟叫虫鸣,声声传入耳中,小鹤把窗推开,往外看去,但见天高云淡,晴空万里,空中有雁儿一字排开,悠然东行。
时候不早了,小鹤从床上跳下来,来到院子里。
灶房上飘有一缕炊烟,是翠娘正在里头忙活,小鹤也不闲着,去把篱笆门打开,又把翠娘没空收拢的家伙事归置归置,免得碍手碍脚。
正收拾东西,她耳朵一动,听到了一点异样动静。
回身四望,却什么也没瞧见。
小鹤心中十分狐疑。
想了想,她绕到屋后,跳过那里的篱笆,又施了个敛息术,绕了一圈,再回到门前。
看她逮到什么!
门前篱笆外,疯涨的碧草中,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正狗狗祟祟趴在那里。
牡丹妖娇娘盯着不远处的草舍,嘴里叽里咕噜咒骂:“这家子亡人,仗着有个山神的身份,可以管到我头上,就把我相看好的小丈夫抢走,忒不要脸!到底是哪个娘们的裤腰带栓得不牢,才生下这么一伙盗贼!”
约莫气得狠了,十根涂了蔻丹的长指甲把地面不住抓挠,抠出无数坑坑洼洼。
娇娘愤愤骂道:“咒死这些不要脸的贼,咒他们喝水塞牙,放屁崩坑!”
“野物!狗货!灾舅子!抢人丈夫的下三滥!”
“早晚一家跌死,都投到畜生道去做猪做狗,为牛为马!”
小鹤听了,心里不大痛快:这妖精也咒得太毒了。
不怪娇娘咒得毒,她也老大不小了,早到了成家的年纪,一腔春情无处发泄,憋了满肚子邪火,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眠春山虽然有些男妖,却要么丑得下不了嘴,要么熟得提不起兴致。
好容易来了个平头正脸的狐精,还没吃到嘴里,就被人家抢走,她可不得气得发狂。
心中虽怒,娇娘好歹还有些理智,知道那草舍里住的是山神,自己不能乱来。
她心里盘算着,要趁其不备,把自己的小丈夫抢回,届时只要动作够快,把生米煮成熟饭,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拿她无法。
肚子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耳边忽然有人相问:“你躲在这里准备做什么?”
娇娘下意识答道:“准备把我的丈夫偷出。”
那人又问:“什么时候去偷?”
娇娘烦恼道:“我也在找时机,时机找得不好,被人家发现,就偷不成了。”
一问一答说了两句,女妖猛然反应过来,一时心惊肉跳,翻身跃起,把小鹤戒备盯视。
小鹤笑眯眯道:“这样看我做什么?”
娇娘恼恨非常:“抢了我的丈夫不算,还来作弄我!”
小鹤指责:“你在我家门外窥视,反而怪起我来?”
娇娘怒道:“那也是你们先抢了我的小丈夫,不然谁要来这个地方?”
听她口口声声说什么“小丈夫”,小鹤严谨纠正:“人家没应你,就不算是你的丈夫,倘若我见你生得美,一口一句地叫你小老婆,你可愿意?”
娇娘打了个冷颤:“谁是你的小老婆!”
“那就是了。”小鹤摊摊手,“岂不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都不愿,怎么能强迫人家。”
大道理娇娘都懂,可她就是不服:要说那狐狸是个坚贞不屈的贞洁烈狐也就罢了,他分明是想吃软饭的!他分明是巴不得吃软饭的!为何就不能吃她这碗软饭!
情愿给凡间的妇人做小,也不愿给她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妖做丈夫,她想不开!
娇娘发狠道:“今时不愿,未必往后也不愿,本就不是什么良家好狐,跟我日子久了,自然也就服了!”
一天不服,就两天!
一年不服,就两年!
不信扭转不过来!
小鹤见女妖凶言凶语,想起窝里呆昨晚说的话,不由感叹:“怪不得他怕你,你这样凶,他又那样胆小,怎么过得到一处?”
她诚心诚意劝道:“当真想要丈夫,最好和气些,不要老是凶巴巴的,多说些甜话,多露些笑脸,才能慢慢把狐狸哄到窝呀。”
娇娘听了这一番劝解的话,心中惊疑不定:“这是什么意思?”
听着像在劝解她,可她们不是有仇,为何会好心相劝?
牡丹妖胡思乱想:是不是在嘲讽我哩?
又想:一个三岁小孩懂什么情情爱爱,不要信她。
小鹤见她不信,就跟她讲:“绝没有乱说,昨晚窝里呆自己交了底,说他不是不想吃你的软……当你的丈夫,只是你太凶,他怕自己被你打死,所以才不肯松口,若你不凶他,不打他,他还是情愿的。”
娇娘将信将疑:“果真这样说。”
小鹤叉腰道:“难不成还哄你啊,信不信都随意,反正不是我缺丈夫。”
把小鹤打量几眼,大约觉得她不像在说假话,娇娘回嗔转喜,拉着她的手,硬挤出个笑脸,巴结道:“我信,我信,你是山神老爷的高徒,说出的话一个唾沫一个钉,定不会有假。”
这女妖当真有意思,先前还在那里乱咒乱骂,把小鹤看得跟个生死仇人一般,转脸就能放下身段,将她小意巴结。
恭维了几句,娇娘急不可耐,信誓旦旦道:“我绝不打狐狸,把我的丈夫还来罢。”
小鹤却说:“急什么,口说无凭,今天说了不打,日后一时气愤,或许就把自己说过的话当屁放了。”
娇娘急道:“那你要我如何?”
小鹤不假思索:“我要你当着窝里呆的面对天发誓,日后要待他好,绝不无故打他,还要你正经写个婚书,到时我师父充作媒公,我与师兄充作娘家,彼此交换了婚书,拜过了天地,才算是正经的夫妻。”
牡丹妖除了想要丈夫,也没动别的歪心,因此对于小鹤提的要求没有不应的。
“都依你,都依你,”娇娘连声应道,心里惦记那只狐狸惦记得狠了,禁不住小心试探,“我现在可能去见他?”
小鹤领着娇娘,走进了自家院子,一路来到羊生房外。
窗子还关着,屋里的一人一狐还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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