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鹤敲了敲窗框,屋里传来困倦的声音:“哪个在敲我的窗。”
小鹤说:“是我。”
羊生一骨碌爬起来,很快把窗打开。
他顶着个乱蓬蓬的鸡窝头,脸上睡得通红,两颊各有几道压出来的草席印。
打了个呵欠,羊生低下头,看到小鹤跟窗台一样高的发顶,顺手把她拎起来,放在窗台上坐着,“小鹤,你起得好早耶。”
小鹤看了看晴天大日头,不知他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不早了,再不起床,就该吃午饭了。”
她往羊生床榻上望去,见那红毛狐狸睡在床边,上半截已掉出床沿,只剩后腿和尾巴还摆在榻上,整只狐狸拉成一个歪歪扭扭的长条。
娇娘站在窗外,盯着打呼的狐狸一个劲儿猛瞧,或许是知晓狐狸愿意跟她过日子,她眼中很有些柔情蜜意。
羊生看看妖精,看看小鹤,又看看呼呼大睡的窝里呆,人有点懵:“这女妖精为何在这里?”
小鹤说:“自然是来找她丈夫的。”
把娇娘愿意发誓不打狐狸,并且写正经婚书的事说了,羊生有点纠结:“要不要把窝里呆叫醒?”
窝里呆里头睡着,女妖精在窗外站着,一个浑然不知,一个目光火辣,总觉得有些奇怪。
娇娘阻止道:“不必叫醒,让他好生睡一觉。”
她现在看狐狸百般顺眼,因此怜爱不尽:“他昨天受了些惊,是该休养休养。”
羊生/小鹤:好怪!
从昨日的泼辣凶蛮,到今日的温柔体贴,转变得也太快了些。
这女妖当真改了?
怎么越看越觉得古怪。
仔细一看,牡丹妖盯的地方似乎有些微妙。
注意到两人的目光,娇娘抹了抹嘴角,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小鹤,说:“劳烦替我把这方手帕给他遮一遮胯,免得露了丑。”
小鹤:“……”
第25章
一堆人在旁边说话, 便是睡得再香,也要被吵醒。
窝里呆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就从梦中醒来。
刚要同羊生小鹤问好,眼角忽然瞥见窗外的女妖, 吓得“嗖”的一声, 缩到了床脚。
狐狸战战兢兢, 把爪子蒙住眼,屁股朝外撅着, 惊恐大喊:“鬼来了, 鬼来了!”
听得这话,娇娘笑意顿失。
她柳眉倒竖,怒目圆睁,心头蹿起八丈高的怒焰,张嘴就要骂人。
小鹤“吭吭”假咳两声。
到嘴的叫骂又被娇娘憋了回去。
她记起先前的那些提点。
骂不得, 她这个小丈夫胆儿小,骂几句就要哭, 凶一声就想跑。
心中忍着气, 娇娘满脸堆笑,作出个温柔款款的模样, 轻言细语哄道:“乖乖,你不要怕,我性子好比棉花, 既绵又软,任你怎么也不发怒, 你莫怕我,我待你好哩。”
一旁的小鹤与羊生, 齐齐看着这个“棉花性子”的女妖,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迷茫。
她真好意思说啊。
这种一听就假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娇娘也不管人家怎么看她,她晓得这时不能要脸,要脸就讨不到丈夫。
因此厚着脸皮,继续哄道:“乖乖儿,你过来,我发誓不动你半根狐毛,还要把你精心供养,好生照料,过来,过来呀。”
耐着性子哄了半天,窝里呆不愧其名,脑子呆,心眼少,耳根又软,真被她给哄到。
他小心抬起遮眼的爪子,瞄了娇娘一眼,又飞快把眼睛蒙住,好似看不见就没这个人。
过一会儿,他又抬起爪子,又瞄娇娘一眼,又把眼睛蒙住。
再一会儿,他还抬起爪子,还瞄娇娘一眼,还把眼睛蒙住。
如是三番,胆小的狐狸终于不那么怕,敢把自己的头露出来,往娇娘这边看。
娇娘说了无数好话,许了无数承诺,窝里呆渐渐心动。
他心中还有一丝防备,不由抬起眼皮,求助般看向小鹤,想从她那里认个实在。
小鹤给他吃了一记定心丸:“不必担忧,有天老爷在上头看着,不怕她不信守承诺。”
又叫羊生:“你去摆个香案出来,叫娇娘正正经经立个誓。”
羊生就去拿了一条香案,端端正正摆在院子里,又在案上摆了花果贡品,及一只双耳三足莲花香炉,亲点了三炷清香,双手递与娇娘。
娇娘接过香,扎扎实实跪在案前,起誓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我娇娘今日立誓,待狐精窝里呆跟了我,定然对他百般爱护,疼惜不尽,他若老实规矩,不出去勾三搭四,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就绝不骂他,打他,连一根狐毛也不动他。”
誓言一出,天上响起数道闷雷,轰隆隆的,压得人心中发慌。
娇娘不由头皮发麻,越发端正了态度。
她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把手中的清香插.入香炉。
羊生、小鹤,与狐狸都在一边看了。
这回见证了娇娘的诚心诚意,窝里呆就有几分信她,待娇娘再来调弄,他就羞答答地递上爪子。
摸到了心甘情愿的狐狸爪子,娇娘那叫一个心花怒放,先前存在心里的火,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喜滋滋地说:“噫,我有家室了耶。”
“噫,我不是个孤寡身了耶。”
打了多年光棍,一朝脱离单身,牡丹妖这个老光棍喜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
羊生看了娇娘这番发癫般的举止,很是困惑:“有丈夫就这样喜悦?我们一家都没有,怎么不像她这般猴急?”
小鹤老气横秋道:“你还不到年纪,所以不懂得。”
羊生思索片刻,复问:“那师父也没到年纪么?”
小鹤:“……”
这个问题她很难回答。
说到师父,小鹤往一天道人卧房望去,见那里房门紧闭,不由恼道:“师父也真是,打雷也打不醒他,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在屋里困大觉。”
就噔噔蹬跑去捶门,喊道:“天光了,起床了,出来做媒公了。
喊半天,喊不醒,羊生说:“你弄不醒他,还是我来。”
他把一天道人卧房的窗子推开,从窗口爬进去,看见一天道人翘腿横卧,鼾声如雷,不客气地一顿推搡,“师父,起了,起了。”
一天道人还在做梦,就被他推醒,心中恼火,嘀嘀咕咕道:“真是冤孽啊,好容易困个懒觉,就被逆徒推醒,也不看看我一把年纪,这老胳膊老腿,怎么经得住推搡?”
小鹤扒着窗口,踮起脚尖朝里喊:“师父,出来做媒了。”
一天道人无奈应道:“就来,就来。”
胡乱披上道袍,趿着烂布鞋走出房门。
娇娘头回面见眠春山的山神,本有些拘谨,然而一看到一天道人的真面目,她就……
这邋里邋遢的老道是眠春山山神?
如今天庭招神仙都不挑拣了么?
一天道人问了双方的生辰八字,替娇娘和窝里呆写下婚书,又叫他们各按了手印。
为表正式,他自己也取出一方小印,乃是眠春山山神的公印,盖在婚书上头。
婚书一式两份,一家留存一份,娇娘把婚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把上头那些“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的字眼反复看了好几遍,心中渐渐生出一股责任感来。
先前她逮着狐精,其实没想太多,只欲解自家饥渴,如今立了誓,写了婚书,才有了成家立业的觉悟。
把婚书贴身收好,娇娘冲一天道人拜了几拜,用尽了一生的雅气,文绉绉相邀:“谢山神老爷做媒,小妖不日成婚,厚颜请山神老爷携高徒赴宴,老爷灵光所照,蓬门生辉,我夫妇沐浴恩泽,荣幸之至,不胜感激。”
牡丹妖欢天喜地带狐狸丈夫走后,一天道人愣了半晌,才说:“她请我们师徒赴宴,要随多少份子钱?”
小鹤忍无可忍:“你就只在意这个?”
一天道人反问:“吃喜酒不在意份子钱,还在意什么?”
小鹤对这个满眼是钱的师父已经死心:“你就不想想到时眠春山有多少妖精去参加喜宴,趁着这个好时机,亮亮相,认认脸,正经把眠春山这一摊子事管起来,你也是个山神,好歹负点责。”
一天道人与羊生师徒两眼呆呆。
不就是随份子,吃喜酒,怎么还有这些事?
小鹤无比心累,觉得这一大一小简直无可救药。
她惆怅万分,摇头叹息,头一回感受到自己肩上压着的担子是如此沉重。
谁能想到,这一家子人里,最靠谱的居然是年纪最小的小鹤?
师父师兄不中用,三岁的小鹤也只得多加操心。
到吃酒那天,她早早起身,又把隔壁两口人一并轰起,督促他们梳洗打扮。
一天道人捏着簇新的衣裳,瞅了半天,也没想起这衣裳是何时买的。
小鹤说:“这个是凤仙娘娘送的。”
晓得一天道人不顶用,凤仙怕下头两个小的过得不好,时不时贴补两分,家里就有天香山送来的两大箱子衣裳。
只是师徒三人居住山间,一年到头就穿那几身破破烂烂的粗衣,凤仙送的新衣放了好几年,也没怎么被穿过。
一天道人皱着眉头,把衣裳套上,又摸摸衣襟,扯扯袖口,浑身都不自在,嘴里咕哝道:“去吃个酒还要穿什么新衣,难不成我不穿这身新衣,主人家就要把我轰走?”
小鹤加重语气:“这是排面!世人大多是先敬罗衫后敬人,你穿得破烂,山里的妖怪都说你这个山神穷酸,就看不起你,不服你管。”
羊生提着裤头,别别扭扭道:“小鹤,我裤子老往下掉。”
小鹤一看:“拿错了,这条裤子是师父的。”
一家子好不容易换好新衣,小鹤又按着师父师兄梳了头,抹了面脂,打扮得精精神神,才提了贺礼,一齐往牡丹妖家里走。
为了自家的婚事,娇娘修剪杂草,铲平地面,找竹精碧虚郎要了些好材料,费心费力起了几间竹屋。
又去凡间集市上采买了喜烛、喜服、红纸、红布等一应成亲物什,请了全山精怪,热热闹闹办起了喜宴。
小鹤一行人到时,远远瞧见那里几间整洁雅致的竹屋,处处张红挂彩,屋檐下吊了红灯笼,门楣上挂了红花红布,窗棂上贴了红囍字。
门外有三四个凡人厨子,正忍着害怕,在临时起的土灶前烧火做菜,中央搭了个戏台子,一帮伶人硬着头皮,在台子上咿咿呀呀唱戏。
正门边上有个熟人,正是小鹤见过的碧虚郎,他能写会算,被娇娘请来当了个账房先生,负责收礼造册。
小鹤拉一把东张西望的羊生,说:“不要乱看,先去把礼送了。”
羊生一脸新奇:“这喜宴办得好热闹呀。”
他长大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出来吃喜酒,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走到碧虚郎面前,小鹤敲敲桌子,对碧虚郎道:“劳驾,替我们记个名儿。”
碧虚郎抬眼一看,这不是前些日子见过的小孩?
想起被讹诈不成反被讹的经历,碧虚郎就觉得牙疼,“你们怎么来吃酒了?”
羊生听他的意思,似乎不爱看到他和小鹤来,就有些不乐:“怪了,这酒我们吃不得?”
碧虚郎喊冤道:“我又没说什么,只是问一句罢了。”
连忙提起狼毫,饱添浓墨,在礼簿上记下:山神高徒,羊生小鹤,送百年灵芝一对。
小鹤见他少写了一天道人的名字,特意提醒:“我师父也来了。”
碧虚郎吓了一跳:“山神老爷也来了?”
竹精心中发虚,支着脖子四处张望,想看山神老爷在哪里。
小鹤这才惊觉,自己师父不知何时已不在身边。
找了一圈,发现他在同一个藤妖闲扯。
藤妖看着一天道人,半天没看出他的原形,不由羡慕道:“老兄,你是什么精怪,怎么化得这样好,半点也看不出是个异类。”
一天道人还没说话,那藤妖又说:“只是化得丑了些,脸也不白,皮也不滑,不大好看。”
一天道人怒了:“再丑也比你强些。”
藤妖不大高兴:“怎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一天道人道:“你才瞎!”
两个人说着话,眼看就要吵起来。
这时忽然听得收礼的账房先生唱道:“山神老爷携高徒送百年灵芝一对。”
藤妖就忘了争吵,吃惊道:“什么山神老爷,哪个是山神老爷?”
其余精怪,以及被请来做饭的厨子,和唱戏的伶人,听得“山神”二字,都情不禁望了过来。
一天道人装模作样掸掸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大摇大摆往里走。
娇娘作为主人家,听到山神前来,亲自出来迎接。
只见她穿了件金绣鸳鸯的红衣,头上插满金钗,耳上戴了金耳铛,手上套了叮叮当当的金手镯,腰间系一条红腰带,扎得紧紧实实,装扮得喜庆又利落,俗气又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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