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天道人当真来吃喜酒,女妖大觉脸上有光,喜气洋洋道:“小妖失礼,险些怠慢了贵客,山神老爷快快请进。”
今时不比往日,往日大家是背地里咒生咒死的仇人,今日是牵姻缘的媒公,是上主桌的贵客,娇娘嘴脸转变得快,亲热得如同见到了亲爹。
其余精怪见状,都闹嚷嚷叫道:“啊呀,这个是山神呀。”
“早听说眠春山来了山神,不想几年都不曾见面。”
又有的说:“我上次看到他在路边抠脚,又勾着脖子去闻脚丫子,那时还不知他就是山神。”
“……”
藤妖两眼发直,喃喃道:“我方才说山神老爷长得丑。”
“我把山神老爷狠狠得罪。”
“我要被穿小鞋了呀。”
不知哪个机灵的精怪,率先拜道:“见过山神老爷,老爷天地同寿,大道万里。”
听了这声祝词,其余的小妖小怪也学着这般模样,乱糟糟的念着吉祥话儿拜见。
眠春山不是什么大地方,山里的妖精没什么大本事,见到天庭派来的正神,既是敬畏,又想巴结,总之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藤妖混在一众精怪之中,嘴里也跟着胡念一气,巴望山神老爷胸怀宽广,不要把与他的口角放在心上。
一天道人被众妖恭维,心中禁不住生出一点虚荣的舒爽。
他摆摆手,说:“不要讲礼,今日是娇娘的喜宴,只把我当作寻常宾客,大家一块吃酒,莫论身份。”
娇娘脸都快笑烂了。
看着周围精怪惊叹的目光,她昂着头,胸脯子挺得老高。
不是娇娘吹嘘,在座的精怪有几个比她光彩?
不单娶了个貌美的狐精做丈夫,还有神仙给她做媒,甚至于神仙还赏脸亲来吃酒!
光彩呀,大大的光彩,很可以做眠春山日后十来年的谈资。
正当娇娘红光满面时,斜地里冲出几个人,是她请来烧菜的厨子和唱戏的伶人。
这些人跪在一天道人面前,争先恐后哭道:“山神爷爷,救命!救命!”
一天道人被惊了一跳,稳住山神的做派,问道:“你们这些凡人,遇到了什么为难事,为何要我救命?”
这一问,顿时哭声一片:“爷爷,我们是老实本分的良民,一世里不曾为恶,却不想被哄到妖精窝里,提心吊胆,朝不保夕,或许活不过今日,就要进了妖精肚腹,化作五谷轮回之物了。”
娇娘听了这些话,气得直跳脚。
她撸起袖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惊惶哭泣的凡夫,破口大骂:“奸诈之徒!狡猾之辈!满口虚言,句句诬赖!我是不是给了银钱,请你们来烧菜唱戏?既收了我的钱,如何说我哄了你!又如何说我要吃人!”
羊生幽幽道:“头次见到她时,她还说要把我和小鹤连皮带骨吃了哩。”
凡夫们闻言,更是哭得厉害:“果然妖精都要吃人,早知请我们的是妖精,给金子也不来。”
小鹤去捂羊生的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羊生怏怏不乐:“我说的是实话,难道你不记得了?”
小鹤:“……再说我不理你了。”
羊生立马闭了嘴。
人间的凡夫不知妖精也有善恶好坏之分,编出无数故事来刻画妖精的狰狞可怖,因此来到眠春山,发现做事的主人家是妖精,个个都怕得要命。
本以为注定是死,没想到听说来了个什么山神,虽认不得这个山神,也不晓得来妖精窝里吃酒的山神到底愿不愿搭救凡人,但到底是个希望,这些人就都来求神拜佛。
一天道人同他们解释:“不要怕,眠春山的妖精不吃人。”
凡人哭道:“天底下没有妖精不吃人。”
一天道人又说:“我是这座山的山神,可以做个担保。”
凡人疑心这山神与妖精勾结,都流泪不言。
一个厨子颤颤巍巍求道:“神仙爷爷,我情愿把工钱归还,可否放我自己归家?”
其余人也跟着砰砰磕头,说:“爷爷,我们情愿归还工钱,只求放归回家。”
娇娘气急败坏,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带刺的长鞭,刷地把地面抽出一道两指宽的裂痕,恶狠狠道:“哪个敢走!我今日成婚,喜宴已摆了,亲朋已到了,这时候说什么归家不归家,我怕你们归家之前,就先魂归了地府。”
凡夫们被吓得哭声一片。
小鹤也心惊肉跳,赶忙劝道:“不要杀人,大喜的日子见了血,多不吉利?”
羊生紧跟着说:“你要杀了人,我们师徒也不好坐视不理,只得把你收了。”
娇娘怄得头昏脑涨,又被两人劝得不能发作,一口气憋在心里,胸脯子起起伏伏,十分气急。
劝住了这边,小鹤又去摸师父的衣袖,她从一天道人袖子里摸出一方金印,把金印高高举起,肃容说:“看仔细了,我师父是天庭册封的正神,不是自封为神的妖鬼之流,绝无偏帮妖精的道理,你们安心办完这场喜宴,之后自然可以回家,不要在那里胡乱猜疑。”
在场的妖精见了金印,个个慌忙下拜。
凡人见了那方金光四射的小印,虽说看不懂,心里也有了八分相信,再者那个说话的小孩看着只有三四岁,说的话却有条有理,不像是谎言,就都依了。
羊生得了小鹤眼色,把今天的新郎官请出来。
窝里呆描眉画眼,打扮得够俊,他也穿了件红艳艳的喜服,唇上搽了胭脂,狐耳上别了红花,愈发突显出十二分的颜色。
见到自家乖巧可爱的小丈夫,牡丹妖火气渐熄,念在喜宴的份上,她重露欢颜,再展笑容,把一帮凡人的事按下不提。
一天道人师徒坐了主桌,看娇娘带着丈夫挨桌敬酒,一一介绍。
敬完了一圈酒,眠春山的妖精都认得了这个外来的狐精,日后相见时,也就晓得这是自家人。
自然,山中的精怪更认得坐在主桌埋头吃席的师徒三人,毕竟人家是这座山头的主人,管得到他们头上。
一天道人吃席吃得认真,尤其是酒水,喝了足足三缸。
宴罢离席时,他已醉眼朦胧,步伐踉跄。
小鹤疑心师父装醉,毕竟闻口气就醉倒的仙酒他都喝得,这普通酒水怎么三缸就醉了?
然而当她去唤师父,却死活唤不应,只是一颠一颠往前走。
小鹤:“师父,你裤子掉了。”
一天道人顿了顿,仍是大步往前走。
小鹤看不出究竟,只好当他醉了。
两个徒弟一家一边,搀着一天道人,齐心协力把他带回家里。
一天道人躺在榻上,满身酒气,嘴里说些颠三倒四的胡话,什么“妖精吃人”,什么“把她打杀”,一时喊“师父”,一时喊“师兄”。
小鹤暗自想道:师父从前也有喝得这样醉醺醺的时候,那时我只当他是真醉,如今却不知到底是真是假了。
她问羊生:“你晓得咱们师祖师伯是谁么?师父醉了还在喊哩。”
羊生摇头道:“不晓得。”
两个小的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止住话头。
小鹤起身,说:“羊生,你看好师父,我去瞧瞧那帮凡人下山没有。”
若没有,她就去送上一程,说好了要让人家安生到家,她也不能食言。
第26章
娇娘请来的厨子与伶人果然还在, 她此刻正与丈夫打得火热,哪里有工夫去管这些人。
凡夫们把事做完了,都惶惶不安地聚在一起, 不知该怎么办。
有人就提议:“事做完了,宴席也散了, 应当没我们的事, 不如打伴下山去罢。”
又有人反对:“没叫我们走, 私自走了,万一找上门来如何?”
是哩, 万一找上门来, 他们这些肉.体凡胎,怎么奈何得了妖精,说不得还要带累家人。
更何况——“说要下山,你可找得到下山的路?这深山老林里头,倘若找不到路, 又遇到豺狼虎豹,那就是个死!”
有不敢走的, 自然也有急着走的:“这可是妖精窝里, 多呆一刻都要命,你们不走, 我走了!”
“遇到豺狼虎豹也许还斗得过,妖精要吃人,谁能逃得脱?”
“有金印的山神老爷担保了, 说这里的妖精不吃人。”
“山神老爷早走了,现下又不在这里……”
一帮人在那里乱讲乱说, 你有你的主意,我有我的主意, 吵吵嚷嚷,都不能将对方说服。
吵得厉害时,小鹤出现在这里。
见到小鹤,那些凡人就拜:“见过小仙人。”
小鹤摆摆手,“不要多礼,我是来送你们下山的,东西可收拾好了么?”
那些凡人哪里有什么东西,要走现下便可走了。
小鹤又问:“工钱也都领完了?”
凡人说:“领完了。”
便是没领完,难不成还敢去妖精那里讨要?
能活命就够了,还顾得上什么黄白之物。
小鹤往下山的路上一指,说:“那就下山去罢。”
那些人刚想说不晓得下山的路,就见前面草木分波,显露道路。
一条小道不宽不窄,将将够一人通行,曲折蜿蜒,直通山下。
一直到了山脚,一帮人犹自发梦:“这就下来了?”
你看看我,我摸摸你,都手脚俱全,不曾有丝毫损伤。
这事说出去,哪里有人敢信。
凡间畏惧妖魔,比虎狼更甚,假设一座城池附近有一百个妖精,只一个害了人,一百个妖精的名声就都臭了。
然而妖精众多,总有几个心怀恶念,故凡人怕妖,处处都传妖魔害人事迹。
逃出生天的伶人感叹道:“世上真有不吃人的妖精哩。”
同伴说:“我们还从妖精手里领了工钱。”
“搅和了她的喜宴,她也不曾杀人。”
立刻便有人说:“那是山神老爷看着,不然,你看她害不害你性命。”
“对,是山神老爷威德,才将我等护佑,回去后定要塑起神像,早晚烧香。”
“把山神徒弟的像也塑两个。”
想起方才送大家下山的山神徒弟,众人感叹:“不愧是神仙的徒儿,果然不一般,瞧着只有三岁,却让人觉着比亲爹亲娘还可靠——她还来护我们下山哩。”
“神仙的徒儿也是神仙,瞧着只有三岁,实际上不知有几百几千高龄。”
几百几千高龄的小鹤:“……”
那些归家的凡人把这段事迹往外传唱,也不知怎么传的,小鹤的年纪就从三岁变成了三百岁,从实打实的真小孩变成了童颜的老神仙。
凡人如何暂且不提,却说小鹤这边,很有责任心的管起了眠春山这一摊子事。
牡丹妖喜宴过后,小鹤传达通知,要统计人口,把眠春山的精怪都登记造册。
此令一出,精怪轰然,都胡猜乱想:“为何要登记什么名字?”
“其中莫非有诈,或许把名字写在她那个册子上,就被拘了魂儿,把性命交到她手上。”
“天庭正神,干不出这等事罢?”
“这可难讲。”
山里的妖精念书不多,都没什么文化,因此有些愚昧思想也在所难免。
小鹤在老杏下摆了笔墨纸砚,等妖精上门登记,半天也等不来一个,不由有些烦恼:“难不成要我挨家挨户上门去问?”
百般愁闷时,两道眼熟的身影走进院里,正是娇娘和她的新婚丈夫窝里呆。
因山神撮合了自家婚事,娇娘很信得过山神的品性,头一个前来响应。
小鹤见到两妖,因才成婚,一个神清气爽,一个扭捏拘谨,都穿得花哨,看来日子过得不错。
寒暄问候一番,小鹤便要给妖精登记,问:“姓名?”
娇娘笑道:“小神仙还不知我的姓名?我们妖精不像凡人,有什么大名小名姓氏之分,我就叫做娇娘。”
小鹤端端正正在册子上写下“娇娘”二字,又问:“年龄?”
娇娘想了想,答道:“按成精的年纪来算,约莫有五百来岁,若要算上成精前的年纪,那就不可知了。”
小鹤一一补全:娇娘,五百余岁,眠春山本地牡丹妖,家住眠春山南山坳。
又照葫芦画瓢,写下窝里呆的身份:窝里呆,三百余岁,青丘外来狐精,家住眠春山南山坳。
两妖登记完毕,就要离去,小鹤叫:“慢着,领了东西再走。”
一家发一块验明身份的木牌儿,以及一薄一厚两本书。
娇娘拿着木牌,端详一番,一脸新鲜道:“我只听凡间有户籍,不想我们妖精也有个妖籍了。”
再看那两本书,薄的是《山规》,厚的是《道法》。
略翻了翻,《山规》里写的是眠春山的规矩,诸如“不得抢劫”,“不得讹诈”,“不得斗殴”,“不得杀人”之类,用来管束山上妖精。
《道法》则写的是入门的正道,通玄的妙法,虽是粗浅了些,却正合眠春山无人教引,胡乱修行的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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