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动作僵了一会子,面色麻木地放下悄悄,冲羊生招手:“过来罢。”
羊生也不是贪图那两口吃食,只是他觉得这是原则,悄悄有的,他也要有,小鹤喂了悄悄吃奶,也该喂他吃东西。
小鹤连着喂了他两块松子糖,才使他心气平顺。
本说这两回也够了,却远远低估了羊生。
傍晚时分,因悄悄喝多了奶,尿意汹汹来袭,小鹤就顺手给师妹把了回尿。
等她从茅房出来,见羊生正站在外头,看一眼悄悄,又看一眼她,意思相当明显。
小鹤深吸一口气,发作道:“你适可而止!她多大,你多大!你自己尿不得!”
羊生愤愤不平:“有本事就叫翠娘给她把尿,说好了一样看待,怎么能言而无信!”
小鹤火冒三丈:“我已经把了,还想我怎样,莫不是要我也给你把一回!你知不知羞!”
羊生莫名其妙:“人生五大事,吃喝拉撒擦!有什么好羞的,外人面前不好脱裤子,自家师兄妹为何要见外?”
他忽然警惕:“莫非你把我当作了外人?”
小鹤忍无可忍,把悄悄往旁边一放,扑上去摁着羊生就捶。
拧耳朵,打脑壳,踹屁股,抓头发,边捶边骂:“我叫你得寸进尺!我叫你得寸进尺!”
羊生被揍得满地鼠窜,整个院子里都是他的脚印,又不舍得还手,只好抱着脑壳,大喊大叫:“师父,你管一管,你亲徒儿要被打死了!”
一天道人正坐在案前,对着纸笔愁眉苦脸,明日就是十五,他那个孝顺徒弟小鹤给他定下了,初一十五要为山里精怪开坛讲道,明日要讲什么,他还没琢磨出来。
正是烦躁之时,听大徒弟极呼救命,更添了百倍不耐,于是扑地把窗关上,竟不理不睬。
第29章
捶完羊生, 小鹤仍是余怒未消,看羊生时总是眼不是眼,眉不是眉, 所以打定主意,不跟羊生说话。
羊生觉得委屈:分明是小鹤处事不公, 捶了他一顿也罢了, 怎么连话也不跟他说了, 果然有了师妹就忘了师兄。
他也生起气来,也不同小鹤说话。
清早乾坤交泰, 紫气东来之时, 两人都在房顶打坐炼气,中间隔出天远地远,谁也不挨着谁。
小鹤到底多吃了一辈子饭,面上很沉得住气,说不理就不理, 眼皮闭着,嘴巴抿着, 一动也不动。
羊生没她沉稳, 渐渐坐不住,偷偷睁开眼, 拿眼角余光去瞄人家。
瞄一回,小鹤纹丝不动。
瞄两回,小鹤坚若磐石。
瞄三回, 小鹤稳如泰山。
几次三番,不见小鹤半个眼风, 羊生忍不住心慌起来。
不禁胡思乱想:她要跟我绝交了,这辈子都不理我了——是了, 既有了称心如意的师妹,区区一个师兄又算得了什么。
越想越是慌乱,哪里还坐得住,暗地里把屁股往小鹤那边挪。
屋顶的稻草被他屁股磨得嚓嚓作响,他还以为小动作搞得有多隐蔽。
挪到小鹤旁边,羊生清了清嗓子,假巴意思咳了两声。
小鹤哪里不清楚他这些把戏,脸上绷着,只把自己当聋子。
眼看不奏效,羊生厚着脸皮,一个劲儿往人家身上挤。
挤得胳膊挨胳膊,大腿碰大腿了,他才装作不小心,失惊打怪道:“哎呀,我怎么把你撞了!”
小鹤总算抬起眼皮,淡淡斜他一眼。
羊生心中喜悦,以为这下该要理他,不想小鹤翻个白眼,跳下房顶,一声不吭地走开,一副懒得跟他一般见识的样子。
今日正是十五,一天道人要开坛讲道,有许多精怪要来,小鹤去拿了草编的蒲团,在院子里摆上。
羊生赶紧跟过去,狗尾巴似的在她身前身后打转。
小鹤觉得他有点烦人。
她又不是他娘,做什么这样跟着她?
心里嫌这狗尾巴晦气,就专门避着狗尾巴走。
羊生来西边,她就往东边走。
羊生来东边,她就往西边走。
然而羊生很有毅力,小鹤躲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甩也甩不脱。
小鹤气鼓鼓瞪他,他就觍着脸,讨好地笑。
实在无可奈何,小鹤恨恨跺了跺脚。
较了一会子劲,就见到日头打东边升起,山间的薄雾慢慢散去,那些听道的精怪都陆续前来。
单身的精怪,同三朋四友搭着伴儿。
成家的精怪,两口子手挽手说说笑笑。
带崽的精怪,更是把家里大大小小一窝蜂带来。
譬如山窝窝里的老猴精,就领着他的猴子猴孙,浩浩荡荡往这里走。
或有调皮的猴儿脱离队伍,摘花摘草,老猴精就冲过去,连拉带扯,连踹带踢,实在不听话,还拿爪子邦邦敲小猴的脑壳。
又譬如西山的熊精,脖子上骑着三个月大的熊崽,忙匆匆往这里冲,生怕落在人家后头。
还有才下了一窝蛋的雀精,更是连一窝未破壳的蛋都端来了。
见到院子里斗气的羊生与小鹤,精怪们都停下脚,问候道:“小神仙好。”
小鹤看了雀精一眼,禁不住问道:“未破壳的蛋怎么也端来了?”
那熊崽好歹有三个月大,带来听道也罢了,几颗蛋能干什么?
雀精扭捏道:“山神老爷这里风水好,我带他们来沾点仙气,日后或许也多几分成仙得道的福分。”
小鹤叹为观止:山里的妖精土是土,却也不傻,还晓得蹭个胎教!
略说了几句,见一天道人登坛,精怪们都急忙入座,不再闲谈,有些来得晚的,捡不到可以坐的蒲团,就在后头站着听。
羊生、小鹤与悄悄也在听道之列,只是与那些认真听讲的妖精不同,几个人都不大专心。
羊生心不在焉,老想着要怎么同小鹤和好。
琢磨半天,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包八仙果,捣了捣小鹤的手肘,低声道:“小鹤,你吃八仙果不吃?”
八仙果是把柚子破开,往里头塞入陈皮干草等药材,阴干之后切成丁,可以润肺止咳,消肿止痛,小鹤时常把它当零嘴。
若是往日,她就接过来吃了,可她如今还在同羊生斗气,所以冷哼一声,目不斜视。
羊生闷闷不乐,把八仙果收起。
低落了一会子,他又打起精神,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包糖冬瓜,还捣了捣小鹤手肘,“小鹤,我有糖冬瓜,你要不要吃?”
小鹤觉得他可烦,不耐道:“不要!”
她早就想好了,这回要同羊生赌一整天的气,晚上才跟他和好!
接连被拒两次,羊生更加难过。
他心里乱糟糟的,觉得很委屈,很伤心,一天道人在上头谈玄说理,讲阴阳之分,乾坤之辨,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心满眼都是“小鹤不跟我好了”。
小鹤耳边安静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她的手肘又被撞了一下,耳边又传来熟悉的声音:“那……那你吃不吃茯苓糕,我有一块茯苓糕还没吃。”
小鹤耳朵动了动。
茯苓糕?
这点心贵得很,一块就要卖十文。
她有点想吃。
可她忍住了:“谁要吃你的点心!”
比起零嘴,还是面子和骨气更加重要。
硬邦邦的一句话,使羊生大受打击。
过了大半天,他也没再出声。
或许是羊生沉默的时间太长,惹得小鹤心痒痒:一直不说话,到底是在做什么?
她有点想扭过头看一看,又怕羊生使诈,故意引她去看。
心中百般纠结,终究没敌过好奇心,小鹤眼珠子一斜,不动声色往旁边瞄了一眼。
这一瞄,可把她吓了一跳。
羊生居然红着眼睛,在用手背抹泪!
院子里这么多妖精,他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流泪,就死命憋着,若是这会儿没人,他定然要逮着小鹤嚎啕大哭。
小鹤心里就有些慌。
不过是不吃他的零嘴……
不过是凶了他一句……
怎么就哭了?
这、这……
满腔怒火如遇冰雪,瞬间熄灭,再也生不起气来。
小鹤犹豫了一下,主动拿起羊生膝盖上的点心,掰成两半,一半留给羊生,一半自己拿着吃。
虽然没说一个字,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小鹤一示好,羊生登时不伤心,他晓得小鹤已经不同他生气,于是眉开眼笑,拿起剩下的一半茯苓糕,同小鹤一起吃起来。
两个人埋着头,分吃同一块点心,一天道人在上头讲得有多热闹,他俩就吃得有多热闹。
吃完点心,拿手帕擦擦嘴上的渣渣,小鹤把自己随身带着的松子糖拿出来,分了一半给羊生。
松子糖酥脆,嚼在嘴里咯嘣直响,一天道人耳朵灵,听得眉心直跳。
看他俩越发无法无天,一天道人瞪了好几回眼。
两个不孝徒弟,说闲话也就罢了,还公然吃起零嘴来,真该吊起来狠狠地打!
发现师父面色不善,师兄妹连忙把嘴里的松子糖咽下去,装作没吃过的样子。
没装几时,小鹤突然发现哪里不对:他俩在吃零嘴,悄悄在做什么哩?
开头专心斗气,后头又忙着分吃零嘴,两人不知不觉竟把悄悄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再想起来,这个小师妹早不知爬到哪里去了。
被师兄师姐抛在脑后,悄悄也不无聊,她兴致勃勃玩了一会尾巴,看到法坛上盘膝而坐的师父,突然想同师父玩,就朝师父爬过去。
等小鹤找到她的身影,她已爬到了一天道人腿边。
悄悄扒了扒一天道人的腿,想要爬上去。
一天道人低下头,看到了往他腿上爬的小徒弟。
正欲张嘴叫小鹤把她抱走,悄悄却仰起脸,冲他露出个大大的笑,还欢快地摇了摇尾巴,显得活泼又讨喜,天真又可爱。
就因这一笑,一天道人晃了晃神,被小徒弟爬到了身上。
罢了,他宽容想到,小孩子家家的,抱在怀里也不妨碍说话。
心中怜爱徒儿幼小,一天道人便不阻止,任由她在身上乱爬。
悄悄爬到师父腿上,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看起来十分老实。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显得父慈子孝。
孝顺的悄悄看了师父一眼,冲他露出个羞涩的笑。
一天道人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暗道:她今日倒乖。
正要摸一摸乖徒弟的头,突然腿上一热,就眼睁睁看着洪流滚滚,水漫金山。
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满院子妖精的面,悄悄专程从师兄师姐身边,爬到了亲亲师父身边,并在他腿上撒了泡尿。
院子里一片安静。
谁也没有说话。
精怪们都不好意思笑话山神老爷,憋笑憋得脖子通红。
妖精们憋住了,一天道人的徒弟可不会憋。
羊生幸灾乐祸,哈哈大笑:“师父,悄悄在你腿上尿了耶!”
他一开头,其余妖精哪里忍得住,都哈哈笑了起来。
羊生一边笑,一边在小鹤面前上眼药:“你可看见了,悄悄她乱拉乱尿,以后少抱她些,不然她就尿在你身上了。”
小鹤忍不住说:“不要我抱她,是想我抱你?”
羊生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不乱尿啊。”
小鹤忍俊不禁:“是,你不乱尿,你比悄悄强百倍!”
羊生自豪地挺起胸脯。
小鹤捂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满院子都是快活的笑声,只有被尿了一泡的一天道人,脸色如锅底般漆黑。
大大丢了一回人,一天道人耿耿于怀,一连好几天都臭着脸,对几个徒弟各种摆脸色。
羊生与小鹤见惯了师父这幅德性,倒不是很慌,不走心地哄了几句,等他自己想开。
只有悄悄看多了师父脸色,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她虽然年纪小,却生来聪慧,晓得这回把师父惹恼了。
这个顽皮的小妖儿,咬着自己手指头,眼珠子咕噜乱转,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第30章
小鹤与羊生在院子里念经, 屋檐下摆着一架摇车——正是小鹤幼时睡过的那架,现下是悄悄在睡。
悄悄今日倒老实,睡得安安生生, 不像往日在里头乱翻乱爬。
小鹤粗粗望过去,只看见摇车里一个小小的鼓包。
羊生见她老是扭头去看摇车, 不太高兴地说:“小鹤, 你不专心。”
小鹤争辩:“哪里不专心了, 不过看两眼罢了。”
羊生有点恼:“她就在那里,又不会丢, 总看她做什么?”
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糖, 递给小鹤,“来,给你吃糖。”
小鹤咔嚓咔嚓啃着糖,眼神还是一个劲儿往摇车那边溜。
羊生心中苦闷:她吃着我的糖,心里还念着亲亲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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