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点点头,伍枝便带着点雀跃地走了。
这一天里,德连在小伙房做活不免装了心事的,手里的活计一点不落下,但心思也一刻没停过,伍枝去给人赔不是,也不知道春山理不理。他一向好脾气,温润识礼,照理是不会冷脸,但就怕他面上不计较,心里埋怨她们。
云水都看出德连有些不对劲,靠到她身边,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德连摇摇头。
“你有心事呢,歇歇吧。”云水把手伸进水里想把她手上的一根白萝卜抢走,德连又给摁了回去,“没什么,你别担心,我来。”
德连有时感觉,手上充实地忙起来,心里才不致于空落落的。
云水看她一点不让,也不勉强,抽回湿漉漉的手,往身上的围裙上擦了擦,感叹了一句:“好冷啊。”
德连努努嘴,云水顺着她的指引看向柴筐边上,藏了一只汤婆子,“你倒一点热水暖暖,小心烫。”汤婆子没有套上八叉鹿的皮子,一来是人多眼杂,好东西不好到处张扬,二来生火的地方,再宝贝也难免会沾染上灰尘或是油腻,白白糟蹋了,还心疼。
云水只灌了一点热水,“一会儿生火了,这伙房里就要热着了。”又停顿一下,颇为感概地,“最后一天了。”
德连跟着回了一句:“嗯。”
旁边站着的也听到云水的感概,笑得像只风铃:“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最后一天做奴才,明天就做主子了呢。”
“就是就是,明个还不照样在厨房里做事,换个地儿罢了。”
云水瘪嘴,并不想浪费口舌,跟德连两个转过脸相视,无声一笑。
熬到午饭后做完了所有的事,晚上的活该下一班的人,德连简直一刻都呆不住,赶着要回尚膳局。
云水要再等等,德连就一个人疾步先回了尚膳局。这时候尚膳局应该也是活最轻松的点,荭嬷嬷要在她的值房里休憩,趁这个功夫大家也就偷偷懒,伍枝最爱跟几个话多的小宫女蹲在墙边上说玩笑话,交换交换从各处听来的新鲜事。
但德连一踏进尚膳局,就发现气氛不对,大家都站在院里,静默不作声,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几个人对着院门,看到德连进来,是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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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德连走近了,才轻轻地问:“怎么了?”
“伍枝偷懒跑出去,被嬷嬷罚了。”说话的人也轻悄悄的,说完还把指头掩在袖口里,指着厨房的方向。
德连慢慢靠近,听见里面传来荭嬷嬷暴躁的声音:“小蹄子是越发不服管了!今天我不教好你,我就……”后面说的是什么听得不真切,但是没听到伍枝的声音,德连要走进去,一把被旁边的人拉住。
“莲儿,别去,你要去了,嬷嬷火更大了。”
“是这个理,伍枝贪玩,嬷嬷出了气还好,你要是这时候进去,她才更要遭更多的罪。”
德连心中放不下,她知道伍枝跑出去一定是因为她答应了她,去找春山说清楚话。想到这里,德连挣开拦着她的宫女的手,拍拍她的手背,“放心。”
便朝着厨房的门径直走去。
院子里的宫女都担心地望着她。
德连才走到门口,还没跨进门槛里,外面有中人扯着刺耳的嗓音来报:“淑妃娘娘有吩咐!”
德连一惊,连忙移开身子,退到门旁边,果然,下一秒,荭嬷嬷就从里面快步走出来,对淑妃娘娘派来的小中人笑得谄媚,听不见那小中人对着荭嬷嬷说了什么,反正三言两语,荭嬷嬷就跟着一道去了,临行前吩咐院子里站着的宫女们:“到了时辰便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众人目送着她走远了,一齐松了一口气,又恢复往日的轻松做派,三两个扎推谈天说笑。
德连赶紧走进屋里,看伍枝扒着窗户偷看,见她进来,甜甜一笑:“莲儿!”
德连上下看看她,没见到什么责打的痕迹,也略放宽了心,“嬷嬷罚你了?”
“还没呢,她才要审问我,淑妃娘娘就派人来‘救’我了!”伍枝自己说着觉得很好笑,捂着肚子乐,一点都不见被责难的不开心样子。
“是不是你跑出去找春山被嬷嬷发现了,她才要审问你?”德连担忧道。
“算是为了这事儿,你别担心,莲儿,春山说他不生气,我看他通透的样子,也不像是口是心非的人,你放心好了,我跟他赔过不是了,他也不会恼你的。”伍枝笑得甜蜜,让德连觉得有些奇怪,她继续说着,“你们两还能像以前一样。”
“嗯,伍枝,为了这个让你被嬷嬷抓住把柄也不好,怪我也没想到底,让你……\"
伍枝匆忙打断她:“嬷嬷还没对我怎么样呢,没事没事,莲儿,这事还是先在我,我先凑上去跟人浑说的。”
她满脸笑容,德连看得纳闷。
“走,咱们也往院子里去。”伍枝推她往外,自己刚迈出一步,步子有些虚,险些扭到膝盖。
德连才意识到:“伍枝,你被罚跪了!”
伍枝摆摆手,想了想见实在瞒不过,用着指头比了一丁点距离,”只跪了一会儿。”脸上似乎还在傻乐。
德连晕晕的:“你这是怎么了。”
从前伍枝对荭嬷嬷诸多不满意,被她罚做一丁点的活都要狠狠地说道个三四天,更被说罚跪这种辱人的惩治手断了,伍枝是要跟德连诉苦好久的,她能把自己说的眼睛红红,眼泪滴滴的,把一丁点的疼放大无数倍。而现在,她完全像是被夺舍了,换了一副样子。
德连摁着她坐下,给她捏了捏膝盖和腿上的肌肉,不好在这里掀开看看伤痕,只能等回寓所再说,伍枝却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告诉德连,让她别担心春山的事,“我告诉他你昨晚上一直等到很晚,他还担心了。”
“嗯。”德连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今天有点仓促,准备明天就去找春山。
“好啦,莲儿,我没事,真的只跪了一会。”伍枝站起来跳跳,“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就又要来这当差了。”说罢,她推着人出去,还冲德连摇手作别。
德连昨日睡得太晚,今晨气得太早,确实疲乏,回去睡了一会,还是不放心德连,又赶来尚膳局。
厨房里头正准备着晚膳,或许是活太多,人手紧,伍枝忙得歇不下来,也不再神神叨叨地发笑,人安静多了,神游一般,两只手泡在冷水里,把一只红番薯翻来覆去地冲刷。
德连看她的样子,心上担心,替她洗起来剩的红番薯,用做事的臂肘轻轻碰了一下她,“伍枝,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伍枝游魂归身一般回过神来,嘴唇动了动,极轻极浅,嘟嘟囔囔,好像吐了几个字,神情也是德连从未见过的。
德连没听清,带着疑色:“你说什么?”
“没事没事。”她转头一笑。
晚间回到寓所,德连还记挂着要看伍枝的膝盖和腿,拿了药瓶子在一旁候着,伍枝笑嘻嘻地卷起裤腿,只一点点青紫,她自己用手掌拍了拍青紫,“你看,不疼呐。别费这个药了。”
伍枝笑呵呵地,一副完全不在意的做派,德连心疼地摸了摸,拗不过她,也不再坚持。
等到了点,烛火都灭了,通铺上六个宫女躺得规规矩矩。白日里时时待命,小心翼翼,身心疲惫,很快铺上就响起轻轻重重的呼吸声。
伍枝用手臂撑着身子,轻悄悄地转过身来,跟德连面对面躺着。
“莲儿。”
月光从窗户纸的破缝里透进来,像一层白霜一样打在德连的脸上,她睁开眼睛,看到伍枝眼底亮晶晶的,朝她眨着眼。
德连断定道:“伍枝,你有心事。”
伍枝并不反驳,轻轻地说:“光风霁月。”
“什么?”
“白日里你没听清那一句。”
德连反应过来,想起是她神游时含糊不清说得那句话,她又重复了一遍:“光风霁月?”
“嗯。”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伍枝眼里神采不减,顿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几片云翳随风漂浮,遮挡住一小半月亮。窗户纸前的光亮少了些,对面躺着的人有一半隐在阴影里。
“那你从哪里听到这个词的?”
伍枝用手撑起脑袋,连同着身子都往德连跟前靠了靠,压低声音,像在揭露一个秘密:“我娘说的,我小时候她常说给我听。”
她的脸一半映着光。
“你娘说给你听这个词?”
“嗯。”伍枝回味一般,“她说过很多遍……她说我爹光风霁月。”
云翳被风吹散开,月色渐浓,打在伍枝陶醉的面颊上。
伍枝的娘亲是青楼女子,除了刚进宫时她会偶尔提起,被欺负了几次之后,即使私下里说话,伍枝几乎也再不提那她那青楼出身的娘亲了。至于她的爹,这还是德连第一次听到。
德连时以为她是被什么触动,突然想家了,还没等她开口安慰,伍枝撑住脑袋的手缩回去,脑袋也重新睡在枕头上,只是还望着窗户。
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我今天见了宋学监,想起来这个词,光风霁月。”
德连听明白了,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想到铺上姐妹都睡着,忍着止住笑意,抬手往伍枝的脸上戳戳点点。
她娇笑着:“你笑什么,宋学监就是光风霁月。”
“原来你心事重重,想的是宋学监。”
内学堂有几个年华正好的学监,德连也听过几耳朵,宫女们之间都传他们是眉清目秀,朗朗君子。德连虽然没见过,但从别人绯红的脸颊和不断夸赞的话里,也拼凑出了他们的样子,那是这世上所有的父母都会希望自己的儿子长成的模样,仪表堂堂,满腹学识。
伍枝没再说话,沉醉在她自己的思绪里。
闭眼躺了一会,德连迷迷糊糊地将入梦乡,昏昏沉沉之间,想到弟弟,可惜他只念了三两年学堂,不然也许也有机会考功名,入仕做官。这一入宫后杳无音讯,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德连回尚膳局上工的第一天,多日阴沉的天出了个大太阳,德连一起床便把绣球花拿到寓所的院子里晒太阳。一早上忙得停不下来,淑妃娘娘有喜之后,传了几次要时鲜的酸果子脯,今天终于有太阳晒,能做得出来,荭嬷嬷更十分上心,亲自上手,寸步不离地看着。
伍枝偷偷瞧着笑,转过头来说:“不知道的,以为嬷嬷是个男人,淑妃娘娘怀的是她的孩子呢。”
德连听了也笑,盯着她两个深深的黑眼圈笑得更暧昧,伍枝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嗔怒一声:“莲儿!”
边上许多人,德连也不便说什么话打趣她,安抚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伍枝想起什么,问她:“下午闲了,你帮着我洗个头吧。”她头重得难受,好不容易有大太阳,伍枝不想错过,“莲儿,你别懒,我也替你浇一浇。”
德连前几个晚上在小伙房烧水洗了头,蹲在火堆边烤干的,但听了伍枝的话,还是点点头:“行。”
午膳时分,德连时不时就抬头张望外面,走进来的都是生脸,迈着谨慎的小步子,一眼不多看,一句不多说,领了主子的分例就走。
伍枝知道她看什么,也跟着紧张,踮起脚看窗户外面,“别担心,莲儿。”
一直到时辰过了,厨房里只剩宫女们忙活,老祖宗的分例早被别人领走,德连也没等到想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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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荭嬷嬷给淑妃娘娘送果子脯去了,估摸着要有一刻才回来,德连擦擦手,交代伍枝一会在寓所烧好水等她,便也快步出去了。
早打听好内学堂今日安排的时辰,德连在春山必经的路上等着,人多眼杂的,她躲在一棵树边上,打量过往的小中人。
终于看到熟悉的面孔,他似有些憔悴,嘴角还有点上火,戴着中人的帽子低头躲着寒风。
德连从树后面跳出来,喊他:“春山!”
春山一愣,转头就看见侧方的树干边站着的少女,即使今天阳光灿烂,到底是冬天,她的两只耳朵被风吹得红通通的,一想到晚上的风更冷更刺骨,他心里更多愧意,大步走过去:“莲儿!”
春山一如既往温润平和的语调,德连心中一安,笑吟吟地望着他,把春山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莲儿,我昨日就想去尚膳局,黄长随给我分派了别的差事,又不好晚上到你寓所去找你。”
德连也不提冬至,“嗯,我一猜就是你忙,才来这……看看你。”话说到半句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妥,过于直白了些,半盆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了,德连想得开,便直接说下去。
春山听了更不好意思,他的耳朵也烧起来,红红的,低头望着矮他不少的德连,她眼里映着阳光,灿闪闪的眨着,灵动极了,对上这样的目光,他心里软得不得了,说话的腔调不经意有一丝哽咽,“莲儿,那天我……”
路上走来一个男人,穿着一身仙仙飘飘的长袍,看不出官职,德连给他眼神示意,春山回身,认出是宋学监,向他行了一个礼,恭恭敬敬地,“宋学监。”
德连也立马跟着行礼,余光偷瞄着宋学监,他的面色和他的长袍颜色一样都淡淡的,不知道是否是德连错觉,他看他们的目光好像带着一层怜悯。
宋明勰眼神瞥过,便走过了他们。
德连追着他的背影,确也是一表人才,收回视线,催着春山:“你先去吧,学监都到了,别迟了,要是回头老祖宗因为这个不让你去了,都没地方叫苦呢。”她人也见到了,一听他讲话,心里最后的一点疑虑就消散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停了停,德连又开口道:“咱们晚上见,你到我寓所那边。”
春山呆住了,看她神色认真,不像是说笑,摁下心中的雀跃,认真地回道:“好,等我,莲儿。”
“快去吧。”
春山真算上是一步三回头,德连在树后招招手,目送他去了。
德连回到寓所,伍枝已经在院子里放好盆子和洗头的雪花皂,热水也备好了。伍枝自己利落地把袖子推高,弯着腰把长发放进盆里,打湿以后用雪花皂抹了一遍,德连往滚水里兑冷水,探了探水温,听着伍枝的指挥,往她头上倒。
有人帮忙,伍枝很快就把头发洗干净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等着下一锅水烧热了,再替德连冲一冲。
德连蹲在绣球花的边上,不舍得用手指捻它的叶子,捧在手里看了几遍又放回去,人也往后蹲蹲,怕挡着它晒太阳,总感觉这盆绣球花和春山刚给她的时候一样,一点都没有变,德连很怕它撑不过冬天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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