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还是绿的,也不像是缺水的样子,德连注视着它。
“莲儿,你来,水热了。”伍枝在院子另一边喊着。
“噢,来了。”
下午洗了头,德连和伍枝都感觉头上轻快,半天鼻息之间总一股淡淡的雪花皂的香气,晚上一回到寓所,伍枝就迫不及待地铺上一条新的枕巾,舒舒服服地躺上去。
德连坐了一会,丢下一句:“我出去会儿就来。”便匆匆走了。
伍枝也没追问,歇了一会,翻开床头的铺子,把自己的积蓄都翻出来,侧着身子不让旁人看见,口中默数了几遍,够是够的,只不过刚刚好,没有多的给人好处,怕是还要再等等。
伍枝闭上眼睛,耳边响起琴音。
床头的窗子闭上了,晴天的晚上是一轮朗月,月光洋洋洒洒泻在窗户纸上,也泻在寓所的墙头上。
墙下两个人,春山和德连,彼此相看都觉得对方披了一层镀光的纱衣,而他们两个人被光影锁住,变成一个整体。
春山才到,便见着德连走出来,看见他便加快了脚步走近,带着担忧问:“那会没误了你上学堂吧?”
春山摇摇头:“没有,宋学监个很好的先生。”
德连放下心来,脸上浮上一层浅笑,“那便好。”
“嗯。”空气里静默了一瞬,春山犹犹豫豫地,缩着肩头,颇像只可怜的小狗,看到少女的身躯在冬夜里更显单薄,忍不住开口,”莲儿,冬至那天我不是有意的,我对不起你……”后面的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那些旁人的闲言碎语,伍枝肯定也告诉了德连,他不愿意再提起那些话。
德连接着他的话,语调平平的,听不出什么恼怒的语气,“别管他们说什么。”
春山脑子里蓦然跳出学堂路上她从一棵树的后面笑吟吟露出一张脸的画面,她还说来看看他,春山心跳得突突地,他感觉自己无比浅薄。春山认真地垂眼看她,把每个字都咬得很重,重复了一遍德连的话,“嗯,不管他们说什么。”
德连咧嘴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前后晃了晃,几下还无意碰到他的手。
春山定了一瞬,低低地说:“莲儿,我是个中人。”他一副承认错误的卑微样子,他不完整,还妄图靠近她,某种程度上,他自己都快忘记了,还好伍枝提醒了他。
德连感觉她的举动似乎不妥,自己羞红了脸,一把又把手缩回去,佯装什么都没发生,低着脑袋憋着一抹不自然的绯红笑意。
“嗯,没事。“她继续安静听他“承认错误”。
“我是……莲儿,你……不嫌吗?”
德连觉得好笑,看他眉眼带肃穆,跟着他的问说:“那我怎么会叫你来这?”
春山再迟钝也明白她的意思,肩头舒展,心里翻滚起来,劈里啪啦滚着沸水的气泡,搅得他胸口一阵激荡,好不容易才稳下来。
春山轻轻拢住她的袖口。
他其实是想握住德连的手,但又怕太过唐突。
晚上寂静,偶然墙内飘来几声宫女们的嬉笑声,春山看见德连躲得贴近墙,头也低下去,夜是冷冰冰的,春山的手阻挡了寒风吹彻。
德连只觉得袖口连带着整只手都滚烫。
“莲儿。”
德连小声应了,“嗯。”抬头看他,眸子里一半是温柔的月光,一半是他,春山说不出话。
“什么呀,又不说话。”德连笑他。
“我……我真不知道说什么,莲儿,我好高兴。”春山的话音越说越轻,但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微微发抖的状态。
德连听了,脸又红又热,“风吹得脸生疼。”她走近了一步,往他的身旁躲。
春山怔住,也不敢揽人,就直直站着。
过了一会,他下决心,哽着嗓音道:“冬至我不该不去,白白糟蹋你的心意,怪我……”他顿了顿,另一只手拢上来,“以后,我不管他们说什么。”
远方似有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青砖上的声音在慢慢靠近。
春山跟德连对视一眼,德连缓缓摇了摇头。
两人各自分开,一前一后一齐往墙的另一头躲了躲,噤了声避开来人。
声音再远了,春山松了一口气。
德连赶紧解释,“春山,虽是说不怕他们说……”她刚刚自己才对春山说不要管别人的闲话,但刚刚的举动又明显是在划清界线,她当时都是下意识的动作,没办法给自己辩白,不解释又怕会伤了春山的心。
“莲儿,我明白的。”春山的声音里听不出失落,他自觉自己明白德连心里那种微妙的平衡,白天在人前德连不会和他撇开关系,他们正常相处交往。
但还差一些,德连不在意那些宫女乱嚼舌根说他们是对食,因为他们确实并不是。
春山已经很满足了,不能再多求。
德连回到寓所,伍枝正好在往回收她攒下来的钱,她瞥了一眼,问她:“预备好给出去了?”
伍枝押平褥子,慢吞吞地回答:“还用不掉呢。前两天在平章宫里得了一点赏,算是够了,不过给采买的跑腿钱怕是不够,还要再等等。”
“我认真说呢,缺的不多,我替你筹一筹。”德连平常也是会攒钱的人,不像大手脚的人隔两三个月就托人买根簪子或者坠子。
伍枝向来是不跟人借钱的,即使是德连,也从来不理她这话,自己慢慢攒着就是了,但这一次,她却踌躇起来,试探地问了一句:“莲儿,你手上没有开销吗?”
德连摇摇头,“没什么要买的。”看伍枝要松口,德连再添一把柴,“还有我从前的,也攒了些的。你……还缺多少?”
伍枝下定决心,也不再藏着,直接说了:“琴的钱我已经攒出来了,就是少不得要给采买多塞些的,不像是帕子簪子,别在腰里就带进来了,一张琴呢,得费心思吧。”
德连看着伍枝比划了古琴的长度,觉得她说得有理。伍枝从刚进宫不久后就开始攒钱,一直以来都为了买一张古琴几乎攒下了所有月钱,出了必要的药膏之类的,她能不花就不花,铁公鸡一般一毛不拔,别人炫耀宫外的首饰,伍枝眼睛都不眨一下,心里再喜欢,手上还是把钱都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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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换一个书名,可是一直没有想到呜呜
第17章
德连清楚她的执念,想了想便道:“下次谁出宫,就去问一问,只要能带进来都还好说,你短多少,一定来和我说。”
伍枝激动地点点头,一把抱住刚坐上床的德连,“莲儿你真好!”
“没事呀。”德连心情也好,想到伍枝从前不肯要她助力,还有些奇怪,“从前都不愿意跟我开口的,怎么等不住了?”她话里带促狭,眯着眼睛看伍枝。
伍枝松开手,重新瘫回她自己的床铺上,嗫嗫嚅嚅,就是说不出话来,“哎呀,我就是等不住了。”
德连想到什么,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睛,俯身看她,“跟宋少监有关?”
伍枝发出一声娇羞的细细尖叫:“莲儿!没有!”
日头只出来了一天,第二日又是阳不阳、雨不雨的天气,少了阳光照射,总让人感觉穿着夹袄也冰冷冷的。
德连还是把绣球花捧出去,摆在地上,抬头望了一眼天,自言自语:“下点小雨也好啊。”
伍枝打着哈欠从旁边走上来,挽住她,“这都多久不下雨了,你还是自己浇点水吧。”
“嗯,倒了一点水了,不敢浇多。走吧。”
快到年关,尚膳局的事情比平时多了起来,各个宫的年货都要按照分例仔细准备着,往常的闲暇时刻都被填满了,一刻不得闲。
云水看着外面一筐一筐运到院子里摆着的东西,各样年货,堆得满满的,带着疑虑:“也没听说派谁出去采买啊,怎么都送进来了?我还想年前请人在外面带东西呢。”
伍枝也抬头,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欸,兴许是外面的大人采买进来的吧。”
德连安慰她:“不怕,总该宫里有些体己用度,还是要老祖宗的人亲自去办的。”
伍枝的心安了一点,继续剥手里的山胡桃。淑妃娘娘这几天胃口又不好了,对吃的东西刁钻起来,鱼肉蔬菜都不太碰,除了各样鲜果子,就爱吃这些胡桃、杏仁、榛子一类的坚果吃食。
一篮子装的山胡桃,剥两三个时辰才勉强出来一盘子。而且山胡桃的壳坚硬刺手,剥多了,指甲磨得平平的,甚至有些凹进去,露出指头的圆肉。伍枝从前向来不愿意把指甲都剪平,喜欢留得齐整,盖过指头一点点,再长不便做事,荭嬷嬷看了就要罚了。
按理说,伍枝那个指甲干剥山胡桃的活,是要手疼的,她今日却一声不吭,间或嬷嬷不在,还有心思哼两句小曲,云水不禁奇怪,还看她越干越有劲的样子,便开口问她:“你吃错药了?”
“什么?”
云水看向伍枝的手指头,十个指甲都修得扁扁的,凹进去,她借用指腹的力配合着开山胡桃的钳子,剜出里面的胡桃肉,指腹在山胡桃的壳上磨得久了,一道一道红红肿肿的印子,伍枝都没喊痛。
“原来你把指甲修得短了。”云水愣了愣,“怎么舍得的?”
伍枝微微翘了下巴,把脸偏过去朝着德连,神神秘秘又沾点得意,“嗯——我不告诉你。”
德连看她的样子觉得好笑,抿着唇偷笑,云水只觉得这两个人有秘密,不过人家不说,她也不追着要人揭开来。
一盘子山胡桃很快剥出来,德连和云水手里的活还没干完,伍枝往后瞥了一眼,荭嬷嬷大约在偏厅休息,没有眼睛在一旁盯着,她便趁机停下来休息一会,嘴里又开始哼着两句小曲,哼着哼着,手上也舞动起来,左右十只纤长的手指在胸前的空气里划拨。
云水也看不出她在干什么,只感觉疯疯癫癫的,歪头评价说:“真吃错药了。”
伍枝的指腹还红肿着,指头圆滚滚的,她时不时还眯上眼睛,有时左手缓缓抬着,慢慢地往侧边挪动,有时右手两根手指飞快地切换勾和挑,德连看得明白。
伍枝停下来的时候,云水恰好往院子里去了,她沉醉在自己凭空想象的一张琴里,蓦然一走出来,还有些意犹未尽。
德连停下手里的活,轻轻拍了手掌:“伍枝,你弹得真好听。”
伍枝得意地晃着脑袋笑:“谢谢莲儿的夸奖。”她想了想又说,“我都好久好久没摸到琴了……”话里听着有些落寞,但很快又重新拾起精神头,“莲儿,我以后一定弹给你听。”
“嗯嗯。”
伍枝张开手掌伸到自己眼前,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宋学监弹琴也好听。”
德连看她一副单相思的少女样子,低头暗自觉得有趣,一会儿转念又觉得不安心,想说什么,但眼见着荭嬷嬷回来了,暂时按在心里。
等到中午时候,德连和伍枝坐在一块用饭,蒸的糙米饭,伍枝嫌弃地看了一眼碗,“堆着那么多好东西,怎么只给咱们吃这个。”
德连从自己的分例里挑了一筷子还没动过的鸡肉,送到伍枝的碗里,“我在伙房的时候你照应我,现在我也来照应你。”
伍枝看了看桌上的其余菜,闷声吐了一口气,又把鸡肉搛回去,“统共也就这么些,等你有富余的,再照应我吧。”
吃了一会,伍枝放下筷子,手指在桌上有意地划着。
德连想到先前按在心里没说的话,想了一会斟酌着开口,“伍枝。”
“嗯?”伍枝停下动个不停的手指。
德连也放下筷子,拿帕子擦了擦唇角,“我昨日也见到宋学监了。”
伍枝警觉起来,凑近她的脸,“你为什么会见到他?你在哪里见到他的?”兴许是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急促,后半句伍枝放轻了疑问。
德连轻松回到:“我去找春山,路上看见他了,就是远远地见了一面,很远很远的。”她比划了一下从她们坐的桌子到院子中的水缸的距离。
“噢。”伍枝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好,眨眨眼睛似在回忆和宋学监见的两次面,脸上泛起一些倾慕,而这正是让德连担心的地方。
“宋学监是入仕的人吧?”德连小心开口,她其实听说了一些关于他的消息,知道他以前在外头是有正经官职的人,这么问只是提醒伍枝。
但伍枝并不感觉到有什么不妥,用力点点头,夸耀似的,“宋学监是经过科举的才子,之前是六部的人,现在也许还算六部的人呢,毕竟圣上特准他留职待用。”
最后半句德连并不关心,重点是他是外头的大人,是朝廷的大臣,而伍枝是内廷的宫女,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按照伍枝之前的说法,她是圣上的女人。
德连懂伍枝的心思,她从不甘这样为奴为婢的命运,她从没有产生过诸如大多数人那种挨到二十多岁被皇后娘娘一道旨意恩赐出宫的想法。
伍枝提起宋学监的身份,语调里自然地带了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宋学监出身大家,不光是他,他父亲也是进士出身的京官呢。”
德连不忍心戳破她脸上的虚假幸福,可怕她伤心,更怕她做出傻事,硬着心肠点她,“伍枝,他既是书香清贵的出身,他——不是这宫里的人。”
伍枝自然也知道这一层。
从德连放下筷子开口问开始,伍枝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莲儿,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我比你还明白。”伍枝脸上的兴奋和骄傲暗下去,仔细听,她的声音也多了些不确定,“可我真喜欢他。”
德连默默望着伍枝,继续听她小声地说着。
“宋学监很会弹琴,我不及他那样会,但也能弹,我喜欢他,如果他也喜欢我呢?”
而这正是问题的所在,德连最怕伍枝胆子大到做出害她自己一辈子的傻事。
“本朝有赐宫女给外臣的先例。”伍枝像在说服德连,也像在宽慰自己,“我也不一定非老死在宫里。”
德连伸手牵住她,她本来想问:“你这会不说自己是圣上的女人了?”但最终咽下这话。
伍枝以前只做过飞上枝头当后妃的梦,现在她换了一个梦,现在她想飞的高枝比起之前的矮了许多,但德连感觉更不踏实。
伍枝目光里又重新聚了希冀,看向德连。
德连也回望着她,细声说道:“好,只千万别做傻事。”
伍枝拍拍她的手背,笑笑。
用过午饭,两人继续在厨房里干活,一筐一筐运过来的年货,平章宫里心血来潮的吩咐,都让这些宫女们焦头烂额。
“真的好累啊。”不断有人抱怨,但手上该做的都继续做着,一个人不做便要压到别人身上。
德连正低头忙活,尚膳局外头奔来一个传话的宫女,她原是跟着荭嬷嬷的,现下已经调到平章宫专门伺候淑妃娘娘用饭了,一进门便喊道:“莲儿!做一碟子杏仁酥送到平章宫来,要快些,娘娘午睡起来突然想吃,等着用呢。”
德连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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