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闭上眼睛把这些事想了一通,再睁眼,扶上宝香的手,“走,去皇后宫里走一趟。”
宝香想了想,道:“皇后心慈,倒不如直接跟圣上告发。”
宝香见贤妃面上神色有迟疑和不解,跟她细细解释来。
皇后娘娘不爱管事,对圣上也不大上心,伍枝是侍过寝的,必经了嬷嬷查验,想来跟那中人没逾过那一层。这样皇后定没有心思多事,若是淑妃再从一旁插手,或许皇后也就把那中人调离,轻轻放过了伍枝。到时候,淑妃可能还要笑话她们白费心思。
倒不如,直接往圣上面前说,圣上绝不可能忍受他的妃子,哪怕只是个淑女,肖想旁人,或者被旁人肖想。
贤妃听了思索片刻,点点头,重新坐定。
宝香给她沏了一杯茶,端到她面前,“若是淑妃因这事气到了身子,那后宫便要看娘娘的了。”
贤妃的心被她说得鼓动起来,她眼前浮起淑妃那高凸出来的肚子,还有她脸上扬着的傲慢神色,扎眼得很,若是一朝瘪下去……
贤妃放下宝香递过来的热茶,她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踱步到内室换了一身衣裳,将口脂的颜色也擦得淡了些。
圣上正在书房里悠闲地看前朝大家的字帖,几名乐伎在堂下弹着舒缓的曲子。
他摇头晃脑跟着节拍律动,忽有人来报,“圣上,贤妃娘娘求拜见。”
圣上小心地放下手里的名帖,“叫她进来。”
贤妃一进了屋子,便慌慌张张地扑到圣上面前,语气里尽是惊怒,添油加醋地把伍枝和春山的事说了一遍,更是听了宝香的话,无端编造了许多两人在宫里私相授受的鬼话。
“春山?伍淑女和他身边那个中人?”
“回圣上的话,正是,那个春山还是自己求着来伺候淑女的呢。”
她边说边揣测着圣上的神情,声音渐弱,因为上首的人表现得并不像她预想得那般暴怒。
但话已出口,贤妃只能顺着自己的话接下去,“还望圣上查明,宫里断不能有这样秽乱宫闱的丑事。”
圣上已经对伍枝的脸记得不清了,只一夜,算是个美人,同后宫任何一个美人一样。
他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她在和均馆里问宋家那个阉人,“你还记得吗?”除夕那晚和均馆的事他命人不许说出去一个字,后宫妃嫔至今不知道伍枝是怎么“爬上”龙床的。
是个不安分的,他心里火已经烧了起来,即使他对这宫女谈不上喜欢跟上心,还是憎恶这种招蜂引蝶的做派,哪怕是对着残缺的阉人。
圣上冷哼一声,从书桌后站起来,叉腰叫乐伎停下都退出去,又转头对贤妃道,“先把那个中人押起来,关到内刑监去。伍枝么,带过来,朕现在就要审问。”
贤妃见状掩口放松了下来。
但圣上下一句又让她愣了愣,“你先回去,朕自会查明。”
她虽等着看好戏,但只能不情愿地福了福身子退下了。
伍枝是被吕苹的人拽出景阳宫的,这几个亲眼目睹过除夕和均馆的丑事,对伍枝少一层对旁的娘娘那样的敬重。况且这几日观察下来,她无恩无宠,连淑女的封号当时都是姗姗去迟。
春山在她眼前被人带走,伍枝已然是慌了神,不知发生了什么。
春山被带去得利落,一句话都来不及留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从翠站在一边看到这情形都慌了神,攥着帕子嘤嘤哭出了声。
伍枝茫然地向左右问询,但只得到了粗鲁的回应,那几个中人蛮力出奇得大,她每使力挣一分,箍在她手上的力道便更重一分。
待到了圣上的书房里,伍枝已经定下来,她没做出什么错事,要真是有,那一件已经算是在圣山面前遮掩过去了,圣上总不会翻旧账,打自己的脸,想到这里,她逼着自己冷静,朝着端坐在上的圣上拜了拜。
圣上不欲废话,从贤妃告的密里捡出一句要紧的问她:“你那张琴,是怎么得来的?”他隐约还有点印象,落在雪地里,乏善可陈。
枝好不容易稳下的心又跳起来,她险些忘了,春山也被押走。原来是因为这事。
她知瞒不过眼前人,沉默一瞬,开口声调如常:“是从宫外买来的。”
圣上点头,话里多了几分冷意,“伺候你那个中人给你带进来的?”
伍枝狡辩不了,她跪正了伏下去,“是。”
圣上从座上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睥睨着缩成一团的伍枝,“你倒是厉害,和均馆的阉人是一个,带在身边的这个又是一个。”他伸脚勾起伍枝的肩,要她从地上直起上半身,“你来告诉朕,你到底倾心哪一个?”
伍枝的脸上血色褪去,苍白得厉害,一路走来咬着的下唇乌青一瓣,在恐惧之下颤了颤,“圣上,奴才只倾心您。”
圣上低头阴阴地盯着她发虚的眼神,他自己也说不清,似乎她惊慌万状的样子总能取悦到他,他继续问她,“既然你无心,那便是那个中人倾心你了?”
伍枝惊恐地摇了摇头,“不是!”
“总归么,那琴不是你主动开口问他要了,便是他主动买了带进来讨好你。既然你不倾心他——”
“是奴才先开口问他要的,是奴才,都是奴才的错——”伍枝急忙开口为春山分辨,这事情绝不能攀扯到春山头上,都是她那时候着了魔,一心要买琴。不能让春山陷进去,他如今已不在司礼监了,要是再低一步……德连,还有德连,她最不能对不起德连。
圣上似是在等她进一步动作,这殿上有数个伺候的中人和宫女,伍枝顾不上什么,她在心里凄惶地自嘲一声,人已在泥潭里,再不体面的事都做过了,这样根本算不得什么。
随即在圣上看好戏一般的暧昧神情中,伍枝脸上切成献媚逢迎的笑,两眼也投出赤诚的柔情,“圣上,是奴才求那中人买琴带进来,奴才自进宫攒下的银钱,都用在这一桩上头了。奴才——不,臣妾,是臣妾倾慕您,早年听说皇后娘娘善琴,便想以此技博您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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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伍枝提及皇后善琴,圣上脸上有短暂的失神,但只有万分之一瞬,他旋即恢复如常,往上踱了两步,侧着脸问她,“想不到,这竟也是为了朕?”他语气中充满了质疑和嘲弄,嗤笑道,“既是要以此技博朕的青眼,怎么朕不问起,你还偷藏着呢?”
伍枝心中已经想好对策,她从圣上的话里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松弛,有机可乘。伍枝说:“圣上再未召过臣妾,想是国事繁忙,还在年里,都是大日子,臣妾不敢为一己私情耽误天下人的君主。”
圣上不作声,审视着看她。
伍枝又说:“圣上,容臣妾弹一曲。”
圣上想起伍枝除夕夜在和均馆说的漂亮话,对上她坚定灵动的眸子,先前在这弹琴的乐伎还在外头侯着,他抬了手,“吕苹,拿把琴来。”
吕苹从柱子边上走过来应道:“是。”
不多时,吕苹再走进来的时候,怀里抱了一张琴。圣上略一抬下巴,他便会意,把琴搁在伍枝面前。
“伍淑女。”吕苹像对任何一个贵人娘娘那般对她,边上有人拿过来矮座。
“谢吕公公。”
圣上退了两步,坐回椅子上,他伸手敲了敲桌案,示意伍枝开始。
这琴是宫中乐伎的宝贝,惯常给圣上弹乐的,它只静静地摆着,便散出木头的清香。伍枝捻了一根弦,琴音清冽,她抬头看了一眼圣上,复又低头,指端再覆上去,便换了一个人。
她的话不全是假,最初她是想要攀上圣上的,做贵人娘娘,她又不完全蠢笨,貌美的宫女都在宫里的各个角落做粗活,要另有一样所长才有望入圣上的眼。娘亲恰好教过她弹琴,只这一首《双江叹》,她对它寄以众望。
再熟悉不过的谱调,闭上眼能在脑海里清楚地浮现,况且前些日子又真正地练过,遂心应手,流动自如。
圣上原本对她的琴技没有期待,他把这当作一场好戏的开端,以为能在她身上再度复现那个晚上令他畅快的神态和表现,可随着她手下的节奏,他的视线渐渐聚集、投在她身上。
他爱风雅,对于政务之外的事都颇有兴趣,李缚湘居高位但风流自我,一朝致仕,随心所欲,留下了《双江叹》的名曲,只可惜传到本朝,乱声再往后的部分便失传了。圣上以为她要停住,已经从案桌后站起身,但她的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第一回 听后面的部分。很难描述,究竟是旷古遥远的谱调自身的魅力,还是她的指尖操纵琴弦的能力,他闭上双眼,任这高梁的宽敞书房里掀起滔天巨浪,沉沉地拍击四面的墙壁。他感到战栗,但隐藏其声中还有一丝从容和安心。
伍枝弹到最末,在对首看见了宋明勰,他苍白的脸上挂着脆弱的笑,正温柔地看着他。但随着曲调在指尖地流逝,他的身影逐渐淡化成一缕灰蒙蒙的烟,透出书房的陈设,继而消失不见。
眼前复又出现圣上粗鄙的脸。
她停下手,忍住恶心。
圣上也随着琴音静默走了出来,他看伍枝的神情多了一分从前没有的惊喜,“后小半段,你是跟谁学的?”
“进宫之前,跟娘学来的。”
“她是何人?”
“……女校书。”
“她人呢?”
“死了。”
圣上止住他的关心,“吕苹,伺候笔墨。”他迫不及待地拾了笔,要把每一个音都记下来,宫里不少乐师都续写过,但是都没有她弹的这段与原曲契合。
吕苹赶紧铺开纸,又在一旁研磨。
圣上龙飞凤舞地记下,又转向伍枝,“弹得不错,赏——”他自顾自地端详新得的妙曲,嘴里哼哼呀呀念了一会,忽然发现底下谢了恩的伍枝还跪着。
“没有你的事了,退下吧。”
伍枝仍端端整整地,一动不动,她把圣上从丝竹之乐的陶醉中拉出来,“圣上,是奴才请托了那个中人,叫他帮奴才买了琴再带进来的,他收了奴才的银钱,并非对奴才有意,而奴才都是为了圣上。”
圣上几乎都把这事情抛到脑后了,伍枝么,嬷嬷验过,他也验过,至于那个中人么,纵使没有觊觎后宫女人的心思,从外面夹带东西进来也是犯了宫规,他现下其实无意在这样的事上浪费功夫,“吕苹,告诉伍淑女,夹带东西进宫是什么罪名?”
“夹带私藏——五十板子。”吕苹垂着眼开口,春山已经不在他身边当差了,但怎么说也曾对他耳提面命,他心有不忍,但却只能如实回话。伍淑女有她的聪明,弹一首曲子便叫圣上心里高兴,让春山逃过私通的大罪名,贤妃刚来揭发的时候,他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那就这么办。”圣上再度挥手赶人,“你下去吧。”
伍枝急了,“圣上,都是奴才叫他的,非他本意,还请圣上念在奴才为您情深的份上,从轻发落春山吧……”
吕苹皱眉朝伍枝使了一个眼色,“淑女,快回吧。皇上还有政务要忙。”他凑近她身边,挡住她看向圣上的视线,用眼神示意她,快走吧。
伍枝看他,没有办法,拜了一拜,“谢圣上恩典。”然后缓缓起身,往书房外走去。
吕苹回头看了一眼圣上入迷的模样,一直送她到外头,闭了门,又走出去一段,离着书房远远的才说,“淑女,您再为那中人求情便要适得其反了。”
伍枝没料到吕苹会说话,愣了一下。
“您得了圣上的欢心,圣上不欲罚您,那他便要倒霉。夹带又比私通好得多,您再多说,圣上便该起疑了。”
伍枝张了张嘴,眼里已经氤氲一片,“五十板子呐……”她光想起来便心惊肉跳,春山那样清瘦,还有德连……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这些都是她一个人任性。想到这,泪水不受控地流了出来,“吕公公,春山会没命的,您教教我……”
吕苹严肃地摇了摇头,“伍淑女不要再跟他有任何牵扯,这才是帮他。”
“吕公公……”
“淑女快回吧。”吕苹说完这话,便往回走了。伍枝看着他又进了那间逼人的屋子,跺了脚咬着唇跑了。
再回景阳宫,春山果然还是不在,从翠脸上挂了两道泪,看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哭脸上扯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淑女,您真吓死奴才了。”
伍枝冲进屋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无暇跟她解释,仰头喝尽了,喘着气吩咐她,“你去尚膳局,找一个叫莲儿的宫女,就说我想吃她做的杏仁酥。”
从翠不知道自己主子被带出去一趟再回来,惊魂才定怎么突然要吃杏仁酥,呆呆地站在原地,“啊?”
伍枝捶着她的背,“快去啊。”
“啊、哦,奴才这就去!”伍枝的眼里尽是催促,从翠拔脚便走。
从翠刚出去,贤妃便带着宝香过来,她着人注意着风声,还以为能听到什么好消息,结果这个伍淑女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她咽不下这气,万万想不到,纵算侥幸让她脱了跟太监厮混的罪名,圣上也不该什么反应都没有。
“淑女好本事。”贤妃冷冷开腔。
伍枝立马知道是她在搞鬼,这两日的乖顺都收起来,瞪着眼睛看她。
“本宫知道淑女心里有恨——怕是你跟春山在雪地里被本宫罚跪那一回便恨上了吧。”
伍枝变了脸色,她后来听德连提过雪地罚跪这件事,原来贤妃是张冠李戴了,才闹今天这一出。
贤妃看她神情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真是天生的下贱胚子,跟个中人竟也做得出。”她捏了帕子拂在鼻尖下,嫌恶地盯着她。
伍枝宁可自己受轻贱,都不愿别人侮辱德连,“你——”她扬起双臂,抓住拖曳在手下的阔袖子,预备扑上去,可宝香从贤妃身后闪出来,拦住她,“大胆!”
伍枝的手被旁边的宫女死死拽住,她顾不得其他,嘴上不饶人,“是中人便都腌臜么,娘娘是要辱骂吕公公下贱?还是娘娘在这污言秽语是在耻笑圣上有眼不识人么?”
贤妃气得变了脸色,她伸手要在伍枝脸上扇,但外头忽地来了人,“伍淑女!”
宝香听出这声音是某个秉笔,跟贤妃对视一眼。
那秉笔循着声走进来,望见两边剑拔弩张但又明显不对等的局势愣了一下,接着有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向贤妃行礼后,对着伍枝揖手道,“淑女,圣上有赏。”他一抬手,后面跟着的中人捧了一张琴走上来,“遗音紫漆琴。”
东西不是给贤妃的,但她先怔住了,不可思议看着伍枝从容地挣脱了宫女的桎梏,自若地谢了恩。
等那秉笔走了,贤妃还有点云里雾里,宝香也是呆住了的样子,不确定地小声唤了一句,“娘娘?”
伍枝搁下手里的琴,这东西提醒她如今的头等大事,不愿再在这里跟贤妃斗嘴,她人多势众,又是有品级的妃子,到头来还是自己落了下风,“贤妃娘娘还有事么?”
贤妃碍着她这份突如其来的赏赐,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带着人趾高气扬地绕过了她,离开了这伍枝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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