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外头有秉笔喊着老祖宗,说圣上差人来叫吕苹去伺候呢。
吕苹要起身去屋外,春山感觉到唯一的指望正在自己的手里溜走,他膝行了几步,抱住吕苹,眼眶里差一点要挣出泪,“老祖宗!”
等春山回了自己的屋子,翻出德连给他做的鞋子,翻来覆去地摸摸,又贴在脸上,闭上眼睛,好一会,才拿下来,还是舍不得换上,仍好好包着收起来。
贤妃一直派人盯着,探听到圣上宠幸的宫女果真是是尚膳局出来的,不过容貌秀丽些,圣上下了除夕夜宴路上看中了。很快又传出那宫女被封了淑女的消息,贤妃气得连摔了一套茶盏,一屋子的奴才都惊得跪下来,宝香也跪在她脚边,撑着镇静道:“娘娘莫气,左右不过是后宫里最低的位分,撼不动娘娘分毫,若为此气坏了自个身子,那她们该得意了。”她咬重了“她们”这两个字眼。
贤妃听了,怒目一瞪:“淑妃那个贱人!定是她勾结了那尚膳局的贱婢,来这一出为主争宠的戏码!”
她这话音刚落,外头就有中人扯着尖细的嗓音来传话,宝香得了贤妃的眼神示意,爬起来到窗边看了一眼,转过身对贤妃说:“是吕公公底下的秉笔。”
贤妃忙叫跪着的奴才站起来,指着地上的碎瓷片渣子叫他们赶紧拾起来,宝香又飞快地替她整理了一番衣饰。
等贤妃见传旨的秉笔时,已经换了一副带笑的亲切模样,还叫宝香看茶。
两个秉笔向贤妃行了礼,“奴才奉圣上的旨意来给娘娘带个信儿,今儿新封的淑女,她的位分按规矩不能开宫,圣上想起您宽厚,宫里还空着,便安排她住在您的偏殿,也给您做个伴,还要劳烦娘娘代管了。”
贤妃眼珠转了转,目光朝他们身后探了探,问:“这位新晋的妹妹呢?”
“淑女随后就到。”
“好了,本宫知道了,这两句话还劳烦两位公公跑一趟么。”贤妃给宝香递眼神,宝香晓得她意思,靠近两位秉笔,陪着笑递了两只沉甸甸的大荷包。
送走了人,贤妃露出阴狠的笑来,“淑妃这是什么意思,她的人送到我这来,存心恶心人,要我不痛快么?”
宝香揣摩自家主子的神色,附和着说:“淑妃娘娘真是欺人太甚。”说罢,她扶着贤妃靠在暖榻上,底下的宫女又拿来一套崭新的名贵茶盏,宝香提壶倒了一杯热茶送到贤妃手边,“娘娘不必恼,先等着瞧瞧人。”
贤妃望了她一眼,“好奴才。等本宫先会会这个淑女。”
没过一会,伍枝就被两个中人领着过来了,她受了封后,听了嬷嬷教导将近两个时辰,才被人领着到这来。
两个中人是秉笔嬷嬷指派的人,人送到,差事了,拜见过贤妃后就走了,留伍枝一个人站在檐下,受着屋里主仆两道目光的捶拷。
“你进来。”
伍枝捏着衣角走进去。
贤妃见她一张脸青春秀美,身上衣饰简单也掩不住的妩媚身段,脸上还浮现出不知所措的无辜神情,像是在这里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易得男人垂怜,贤妃看她这样子便恼火极了,宝香替主子厉声斥责:“你不懂一点规矩?”
伍枝只觉得一朝一夕,翻天覆地,尚在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命运惶恐之至,脑子里乱得很,嬷嬷的话都没怎么听,突然被领到贤妃宫里,更无所适从,宝珠一开口,她就直愣愣跪下来,朝着贤妃叩首。
伍枝的声音抖得厉害:“给贤妃娘娘请安。”声音粗哑得厉害,又干又涩,贤妃听了妒意更深。
伍枝如今的身份倒是不用行这么大的请安礼,她自己并不知,还把自己当作是尚膳局的小宫女,见着娘娘不高兴,便五体投地地跪拜。
贤妃以为她是装乖,心里暗想这丫头出身低贱,倒有这样深的心思,还以为她会杖着淑妃的势跟她作对呢。不过她装得再淳良,贤妃也打心底厌恶她。
头一天这样规矩,挑不出什么错漏,宝香又在贤妃耳边小声,且要顾全了圣上的心意,圣上才宠幸就给她眼色,叫人知道不好,反正人在她宫里,往后怎么磋磨,还不是她说了算。
贤妃暂且摁下心中怒意,“宝香,你叫人收拾了偏殿那两间屋子,教淑女安置下。”
“是。”
贤妃有意选了偏殿最破败的两间屋子,她笃定圣上至多把人叫去,绝不会到这里来,不过是厨房里出来的奴才,要说姿容也有几分,但算不得什么难寻的绝色,新鲜两天也就罢了。
底下宫女得了宝香的授意,故意地拾掇不到位,灰尘都没扫干净,就把伍枝撂在屋里。
伍枝还觉得过眼一切跟做梦一样,昨天她这个时候还在尚膳局干活,盘算着晚上要去找宋学监,而昨晚……
伍枝伏在桌上小声哭起来,她从前最盼望的便是有一天能做后宫的贵人,她瞧过圣上的背影,觉得他高大魁梧,是宫里最好的归宿。
直到那天在内书堂她和宋学监说过话,渐渐伍枝的心里换了一个人。
可是太突然了,事情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她把脸埋进自己的袖子里,用手臂闷住破碎的哭声,她开始混混沌沌地想,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可是每当她勉强聚起思绪,脑海里出现的总是浴池边可怖的景象,挣脱不了的躯体,坚硬、滚烫,直直地捅穿她娇弱的命运,汗珠,水花,弯曲的手指,堵住抽泣和呜咽,伍枝只有被迫地沉溺、沉溺。
许是脑袋埋在手臂上久了,袖子也被泪水打湿,伍枝感觉喘不过气,她抬头缓缓,屋子外头靠过来几个人,隔着门有人说话:“淑女,伺候您的宫女和中人来了。”
伍枝忙擦干了眼泪,外头说话的人没等到她开口,已经不在意地离开了,照淑女的位分是一个宫女和一个中人,这两个人现下就站在门外,伍枝看见两道人影。
她现在是别人伺候的主子了,伍枝高兴不起来,仍旧又趴下去,身子太累了,脑袋也昏沉沉的,半睡半醒,过了许久。
迷糊之中伍枝听到外头的声音,有人正担忧地叩着门,“淑女?”应该是那中人在说话,伍枝总觉得这音色有说不出来的熟悉之感,她还不习惯做主子,自己压了压太阳穴,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外叩门的竟是春山。
还有一个矮矮怯怯的小宫女,一见她连忙把头低下来。
“春山?”伍枝惊讶地看着他。
春山的脸上登时换了几样表情,错愕、苦思、大悟、开朗……他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伍枝……”竟是你。
旁边矮矮怯怯的小宫女福了福身子,“给淑女请安。”
春山恍然地也跟着行礼。
伍枝看两人在自己面前请安行李,不太自在地叫他们起来,又招手把那宫女赶去远点站着。
“春山,你过来。”门没关,伍枝坐在屋里的圆桌边看那宫女站得远远的,偶又好奇想抬头张望,可看到伍枝直勾勾盯着她,又立马低下头去。
伍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目光在手上的茶盏上,却是在问身后站着的春山,“你怎么会来?”
春山把事情都讲了一边,包括王凤吉的误会,“莲儿不知怎么的,她没去尚膳局,她一定还不知你……”
伍枝又看向门外:“她不知也好。”
春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你怎么……”
伍枝苦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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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德连烧退了醒来时已经是傍晚,照顾她的宫女看到她睁开眼睛,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感受不到高热,松下一口气,一边拿了帕子替她擦额头上的汗,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还好还好,总算是不烧了,桌上茶水是才添的,莲儿,你躺一会再起来,嬷嬷那一会我去替你说,千万穿戴好再下床,再受凉又要倒下了……”
德连好不容易适应了眼前的光亮,也跟着明白过来,估摸着是是除夕晚上受了冻,病倒了,现下估计是已经是初一了,她闷着声答道:“嗯,多谢你。”
那宫女听了不在意地挥挥手笑笑,“那我去了。”
等她走了一会,德连感觉自己清醒多了,穿上夹袄从床上下来,走到桌边自己倒了两杯茶水,嗓子里不那么干了,但肚里还是空空,有些难受。
看外面天色,都是要晚膳的点了,德连自觉这会子病倒并不好,正是初一呢,尚膳局一定还是忙,她在寓所里躲着偷歇,倒像娘娘一样精贵。德连只在桌边坐了一会,便收拾了往尚膳局去。
进了厨房,里头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的活,抬头望着她,德连带着疑惑问道:“这是怎么了?”
她们也不直接说,只相看两眼耳语两句,德连奇怪,正准备去问问伍枝,扫了整间屋子,没看到她人影,倒是云水在那站着,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云水,伍枝呢?”
云水的嘴唇张了又开,德连看她的表情,突然不安起来,她一步步走近,又小声问了一遍:“伍枝呢?她怎么不在?”
厨房里的宫女像是有意探听她们的对话似的,出奇一致地保持了默契的安静,厨房里难得有这样静谧的时刻,大家都在竖着耳朵,以求听到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云水靠近德连的耳朵,轻声答道:“伍枝以后不来了。”
这话把德连说怔住了,她还想追着问是什么意思,门那边走进来一个人。
“各位姐姐,淑女想要几样糕饼,晚膳前先填一填肚子。”春山打着揖朝厨房里的人说道,他环顾了一眼四周,看到德连愣愣站着,心稳住几分,“嬷嬷不在么?”
“哦,嬷嬷才领了差事出去。糕饼么,淑女要什么?”荭嬷嬷不在的时候负责管事的宫女跳出来问春山。
春山随意说了几样,那宫女指使人装起来,递给春山。
春山得了食盒,依旧还是一张笑脸,“劳烦姐姐了。”他说完,眼神扫过去,带到德连,德连会意,跟着他一道出去。
两人才走,厨房里便又喧闹起来,“淑女飞了高枝,要带着娘家人一起往上爬么?”
众人听了都笑,可心中又忍不住地羡慕,既艳羡伍枝做了娘娘,又羡慕德连因着姐妹的飞黄腾达,连带她那个中人相好也要跟着一块高升了。
春山来尚膳局是和伍枝商量过的,因是怕德连一早没去尚膳局是出了什么事,才想了个由头叫春山往这里跑一遭。
一出了尚膳局的大门,两人心里一箩筐的疑问都撞在了一起。
“春山,淑女是谁?你怎么替淑女跑差事?”
“莲儿,你早上怎么没来尚膳局?我还来找你一趟,出什么事了吗?”
春山似乎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样子,德连便先说了:“我有点发热,一直到傍晚刚刚才退烧醒过来。”
春山听了转身伸手贴上她的额头,感受到并没有异常,才放下心,“一定是受了凉,莲儿,你现在还冷不冷?”
德连摇摇头,向春山问她的问题,“你怎么替淑女要糕饼?还有,伍枝呢,你早上找我一趟,伍枝在不在?”
春山垂着头,不再言语,德连绕着他身后转,心里浮起不详的念头。
“说话啊,春山。”德连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了焦躁。
“我带你去见她。”春山安抚地望了德连一眼,见她蹙着眉,站定了身,拉住她一只手,“莲儿,你别害怕。”
松了手,德连继续跟着春山往前走,方向越来越陌生,转过几道弯,最终停在挂着“景阳宫”牌匾的殿前。
“怎么来景阳宫……这是贤妃娘娘的寝宫吧。”德连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看到春山转过来的脸上有一丝苦意,心跳得快起来。
“是这里。”
往里走,没去正殿,朝侧边的两间偏房去,门开着,边上站着一个小宫女,眼睛瞥见他们走来,先抬了头往里瞧瞧,继而又望望春山他们。
屋子有个女人坐在在圆桌边,走近了,德连才认出是伍枝,她挽了贵人的发髻,身上穿的也不再是宫女的粗布衣裳,玫红底的袄子,把她的脸色沉得更加苍白。
德连跨进门槛,颤抖着声音迟疑地喊了一声:“伍枝……”
伍枝见她,激动地起身扑过来。
春山带上门,又喊着门口的小宫女一块走远了些。
屋里,伍枝眼里已经蓄满了泪,她埋在德连怀里,抽噎着道:“莲儿……我完了……”
德连脑子一片空白,照这样子,伍枝就是淑女,她这一下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你怎么……”
伍枝终于找到可以放心地彻底倾诉的人,便把那晚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本是去和均馆找宋学监的,可后来……”
她说到后面,再难张口,门掩着,伍枝索性揭了半边衣裳,拉到锁骨以下给德连看,“圣上他……”
一道道新鲜的伤痕露出来,疤痕边还凝着暗红的雪,德连低呼一声,替她把衣裳拉上去穿好,伍枝还是垂着泪,“我不是伤心圣上不疼惜我……”
德连身上带了那条珍贵的轻容纱帕子,她抽出来仔细点了伍枝的泪痕,她的眼眶里还在源源不断往外流泪,“别哭了,我知道……”
伍枝又靠了一会,才勉强止了眼泪,嘴里喃喃:“莲儿,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德连抱着她,“已经到这一步了,伍枝,不能往回想了。”
“莲儿,我会死的……我真怕……我真的会死的……”伍枝紧紧抱住德连。
德连像哄婴儿睡觉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很轻很轻,她怕伍枝的背上也有伤口,“为宋学监么?他有他的路,伍枝,他不值得你……不要在心里念他了,咱们好好活着。”
“不是他,不关他的事,是我要去和均馆,是我张口揽过来,都是我……”
德连叹了一口气,她想起来昨晚分别时,伍枝说话时还带着少女怀春的含蓄,不过一天,天翻地覆。
德连沉沉合上眼皮,在黑暗里沉浸了几秒,她期望再睁开时,一切都复位,她们仍在厨房,在冷水里泡着手。但是是奢想,德连睁眼,只看见伍枝泪眼涟涟地望着她。
“莲儿,我怕……”
德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别怕,不是还有我陪着你么。”她指指门外,“我们都陪着你。”
出了景阳宫,春山送德连走了一段。
德连问他:“你怎么从司礼监来伺候淑女?”
“我打听错了消息,以为新封的淑女……是你。”
春山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这乌龙有些大,但德连这时候根本笑不出来,春山也自知到这一步已经收不回去了,暗叹:“是太冲动了。”
德连脸上表情有些凝重,交代春山:“有事一定要找我。”
春山记下:“嗯。”
路渐渐明了,德连拦着春山,不想叫他再送,“你们在贤妃娘娘眼皮子底下,一定要谨言慎行,快回吧,我自己回去就成。”
春山听她的话,望着她走远了。
德连才回尚膳局,见荭嬷嬷站在廊下沉着脸,似在等着她。德连快步走上去,“荭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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