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人在一声声认可中骄傲地扬起了脖子,只觉得心里畅意非常。
张善也憨厚地笑了笑,余光见人影窜动,他抬眼望去,便见白如瓷玉的乔月正站在远处。
“乔月!”张善唤了她一声,粗糙笑道:“瞧瞧我们的玲珑瓷,你可有什么想法?”
随着张善的呼唤,所有人也回头看向了乔月。
“第一瓷娘来了!”
“大忙人难得过来,欢迎欢迎!”
“指教指教吧!瓷娘!”
一时间起哄声阵阵,竟然将她架了起来,每困的她几乎下不台的局面。
纵然她相信他们尊重她,可这一刻,她也能体会到,这里的每个人其实都很想挑战她。
抛开商人的身份,从技艺上挑战她。
一双双眼睛看着她,乔月忍不住咽了咽喉口的紧,藏在袖子里的手也跟着握成拳。
她说不清心里的心思,不知道该为他们认可她瓷师的身份而高兴,还是为她不被人信服的技艺而唏嘘。
正如陆白曾说的,其实,没人不怨为什么她没实力,却作为瓷师代表,站地这么高。
张善见她迟迟没说话,又着补道:“乔月,你资历低,要是没什么想说的,大家也能理解。”
“嘿嘿。”底下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意味难明。
第65章 四两拨千斤
真性情,往往也是真缺心眼。
跟粗人相处,就是有一处难,比如稍有不慎,便能栽进情商洼地,无意间,毁人面目全非。
乔月深吸了口气,浅笑道:“可以做些新的尝试,毕竟不同的花案,雕刻上也可不同!而今只见米粒状,其实也可以演出月牙状、流线状、圆珠状、菱角状、甚至是多角状。”
“这......”底下人忍不住思索。
“月牙状便可雕刻莲花,流线状便可做波光水影,若是能刻出多种规则、不规则的形状,还能刻雪菱花。”乔月笑盈盈道:“一技融万艺,融会贯通嘛,便是刻字也行的。”
景德能想出用透明釉结合镂雕,乔月便能建议将书画技艺也融入玲珑瓷艺。
许友义拍了下掌,站起身应道:“这提议不错。”
景德的瓷师们有想到过的,也有没想过的,而今乔月能说出来,他们便算满意,也点点头。
张善朝乔月招了招手,道:“乔月,上来吧,你好不容易来一回,也跟我们讲一讲你眼里的瓷艺,一起交流交流。”
“来呀!瓷娘!”
“我们洗耳恭听!”
一句句怂恿,倒让乔月脸难得红了几分。
这才是真正的班门弄斧呢,可要是推脱不上去,更是自灭威信!
得去啊!
乔月硬着头皮,强撑笑意一步步往上走,心里却是思绪纷飞,不断想着要说些什么好。
要不给大家画饼?或是纸上谈兵?乔月心里长吁短叹,只遗憾路短,才走不久便到了。
乔月走到台前,见底下一双双眼睛,她搜肠刮肚,只憋出一句:“大家有什么想了解的,直接问我,我来答吧?”
许友义点点头道:“瓷娘是京都的瓷师,要不就分享下京都的瓷技吧?”
恩......就这道题,还真能吹不出什么花样!
乔月下意识望了眼自家的瓷师,见大家都低头装傻……她也只能微笑面对了!
乔月浅笑了笑,“我就不睁着眼说瞎话了吧。景德的瓷师们来了也有些日子了,应该能感觉到,京都的瓷艺与景德相仿,却不及景德的十分之一。”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乔月决定以退为进,先哄哄大家!
苏学金满面笑意,手里敲了敲烟杆子。——他跟乔月熟些,不信她真就愿意这般认弱。
其他人不了解乔月,没想到她敢直接承认,便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底下有人忍不住猜:“难道正是因为京都的瓷技落后,才掩盖了瓷器本身的艺术价值,才让瓷艺的发展道长且阻?”
“幸好如今我们来了,能让整个京都开开眼界,也是好事。”
......
真会顺杆爬啊!老天,好大一口锅!
乔月只觉得如鲠在喉,她缓了缓神,才道:“京都的瓷艺,任何一种,景德都能轻易做到,甚至能做得更好,可是,大家想过没有,景德为什么没有做出来?”
“有什么是我们没做出来的嘛?”
“我瞧了下,也没什么吧?”
“有!”乔月肯定道:“同一个瓷器,景德会选择的做法,提的诗句,便与京都的不同,这就是区别。”
有人忍不住反驳:“这算什么区别?也没见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啊!”
乔月浅笑了笑,反问大家:“独特?诸位,金器、玉器、铜器、木器、瓷器......大家有想过它们的区别吗?”
“金玉本身就值钱啊?”
“铜器难打!”
乔月浅笑了笑,道:“金器、玉器、铜器、木器、瓷器,不同的是材质,相通的是艺术。”
张善忍不住喃喃,“艺术......”
“在京都、万千富贵,金玉满堂。”乔月指望四下,“匠师们能在金上刻、玉上刻、木上刻,文艺百花齐放,也会此消彼长,所以在京都,大家会发现瓷艺稍弱些,可金玉铜木的技艺却无可匹敌。”
经乔月提醒,大家忍不住往四下张望,才注意到京都的亭台楼阁,也有景德的大相径庭。——是景德输了。
乔月浅笑道:“我请诸位来京都,邀大家见识的是艺,它可能在金玉之中,可能在市井犄角。也请大家,切勿错过!”
许友义点点头,认可道:“是也!我要来见识的,便是这些!”
景德是瓷艺发展最全面的地方,他们内心骄傲,不甘居于人后,来京都,是想踢馆。
而德化的瓷艺发展偏好明显,来京都,主要也是为了长见识,寻灵感,继续造型。
所以两方人聚集,态度上便有非常鲜明的区别。
乔月道:“其实金也好,玉也好,瓷也好,都不过是历史的笔墨。重要的是匠师们如何运营技艺,以器将当时的社会文化与风貌,记下来,传下去,让后代悉知。”
“历史的笔墨啊。”许友义听的认真,他挠了挠发根,忍不住跟着喃喃。
倒是苏有金拿烟杆敲了敲许友义的脑袋,提点他:“所以,提的诗不同,选择的装饰不同,就是区别,是必须重视的区别!”
张善也茅塞顿开,点头应道:“地方器地方造,重点是:只有京都的瓷器,才呈现了京都人的喜好、风俗。”
“景德善釉,德化善型。可瓷艺,不是首屈一指才称得上无可替代。”乔月极目远眺,见窑场里一栋栋烟云冲天,如云如画。
“放眼京都,乃至所有地方的瓷艺发展,即便是技艺发展弱些,也是无可替代的。”乔月肯定道:“因为我们延传下去的,不止是技术本身,更是瓷器出品的那一刻,所担负传世的文化。——这,便是器的意义。”
在座的大师们都很擅长研究瓷艺,可几乎没几个人想过瓷器的价值,甚至是想到那么深。
大家不置可否的是,瓷艺能传递当时当代人类的心血与智慧,可大家其实也没意识到,它更能成为人类文华的载体,载一片风貌,跨越时间长河。
所有人心里为之一震,他们内心为之一震,望向乔月的眼神终于有了几分敬佩。
不再只将她当个侥幸成名的孩子,他们终于意识到那个头衔的价值。
张善忍不住道:“瓷娘,今日,受教了!”
许友义却忍不住举起拳头高挥着喊道:“第一瓷娘,只能是乔月!”
京都的瓷师也忍不住喊道:“第一瓷娘,只能是乔月!”
一声,两声,大家接连举起拳头,挥向天空,那是他们终于开始理解艺术的瞬间,也是瓷艺真正觉醒的时刻。
何为匠道。何为道。
乔月静静睨着底下诸位,她灿然笑了笑,感叹自己终究还是赢来了属于她的时代。
呐喊声足足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大家只觉得热血沸腾。
天是热的,心是热的。
乔月倒没在掌声里迷失,相比于那些心事,她还能清醒抬手,将他们的呐喊按下来。
看着所有人,她温柔笑道:“瓷师们,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与大家说明。”
许友义豪爽道:“你说!一家人,能帮的肯定帮!”
乔月只优雅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近日外头突然冒出第一瓷局的仿品,接下来的两个月,外头的风声可能不太好听,大家进出可能要受些委屈。”
德化与景德的瓷师还没反应过来,京都的瓷师反应倒大些。“敢仿第一瓷局的瓷器?他们真是欺人太甚!”
“是不是只卖一两银子?哎哟!我前几天还听到过,当时以为只是其他瓷坊故意抹黑瞎说,便没在意,难道......”
“太过分了,离开这里也就罢了,合着当初与他们说的规矩,也都丢了?”
一时间,竟都跟着数落起来,闹哄哄的。
“规矩就是规矩,他们敢违背,便是准备好了迎接我的追责。”乔月打断底下的窃窃私语,强调道:“这件事,第一瓷局一定会追查到底。大家不用担心。”
见乔月发话,大家才静下,只看向她听她发落。
乔月:“只是,从来只有落井下石,难得雪中送炭。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大家除了可能会受到流言困扰,也需要小心,切莫落出可乘之机,被人算计。”
“算计我们?”底下有人不解。
“就怕他们故技重施,见我们受了委屈,故意挑衅,再以寻衅滋事,将我们算计进去。”乔月提醒道:“毕竟,官司缠官司,把水搅浑,才能不清不白,混过去。”
“就是!”张叔早受过这份气,忍不住道:“明明是对方揍了你一拳,可你回了一拳,他反倒能与你扯平,简直离谱!”
乔月也是最忌讳这点,她没准备对那些违矩的人手软的,可也怕那些人捏着她手底下人的短处,反倒让她掣肘。
特别是景德与德化的瓷师,本就是外地来的,若再出了事,难辨难理是一回事,恐怕还得被遣返回去。
若只是为了提醒京都的瓷师,便不会特意在此时对所有人说了。苏有金知道此事轻重,便提醒德化瓷师,“本就是来学习的,大家没什么事便也少往外头钻,在窑厂里将好到的东西再好生琢磨下,多向景德的兄弟们讨教!”
张善听了,也抱拳道:“金叔言重,咱们是相互学习!”
“这样也好。”乔大兴奋道:“乔月说了,两个月后第一瓷局要给景德办瓷展,若是德化也有瓷器,咱们可以办两场!”
“真的吗!那太好了!”景德瓷师忍不住欢呼,“我们的瓷艺可以展出了!”
德化的瓷器早在之江办过展,便相对冷静些,再加上此次同期展示的是景德,各个面面相觑,只觉得有压力。
苏有金见状,只与德化的瓷师们高呵道:“听到了吗?大家都好生准备,不能给咱们德化丢人!”
张善忙指向自家的瓷师,也跟着提醒道:“你们也是!好好做!”
见两边的领头人都发了话,乔月这才放心,“各位瓷师们,我只要四十天,届时,大家便可以离开窑厂,在京都闲逛,选址开展。”
第66章 自损三千
最热的季节,也是蛰伏的季节。
将里外都布置下后,乔月派庆喜去了之江,自己则利用早上窝在府上办公。
乔月以前都是直接带庆喜的,如今能亲身来教他们,没人不高兴。
负责拍卖馆的李明姝、负责窑厂的大叔叔,负责所有人事政务的乔珍,负责查仿制品案的周慎、负责回收所有仿瓷的周吉,每天都会来跟她汇报所跟进的事项。
也是趁着时机,乔月带着乔珍将第一瓷局的架构全部理顺了,又带着李明姝针对拍卖馆做了品牌未来三年的战略。
上午处理工作,到了中午,乔月便会回第一瓷局和瓷师们一起吃饭,再顺便带上八名瓷师去文协学堂,给陶艺部的孩子们讲课。
有乔月带着,出什么事她都有主意,而让瓷师们纷纷排开时间,乔月是想着:每个人都能在这不自由的时光里,至少轮上一天外出,瞧瞧京都风光。
在这里的下午,乔月时而听瓷师们上课,时而制瓷,时而看看孩子们的作品。
文协学堂其实也运作大半年了,她好不容易来一次,便有勇敢的孩子带着作品来找她。
有的脑子活泛,有的制瓷有灵性,她在她们身上看到了希望,像春天饮水的禾苗,一点点舒展生长,在阳光下灿烂。
由慈善拍卖会所得资产创办下慈商学堂也开业了,这座学堂是由王景寻了个管事的来负责,毕竟交出去了,乔月便也没过问,更不干预。
慈商学院离文协学堂不远,乔月偶尔也会过去看看,有空时,也会抽一整个下午和孩子们讨论从商、经营的思路。
乔月的知识体系和这个时代的不太相同,她不随便教,只让孩子们提问,由此再延展回答。
倒不为能教出什么,只是听一听,也能打开思路。
这半个月,她尽力维持井然有序的生活,她知道,算计她的人在蛰伏,而她也一样。
自始至终她都太冷静,所有人看到她这样,便也觉得如今的萧条好像也没什么。
就这么懵懵懂懂迎来了七月。
跟瓷师们吃完饭,乔月才往前院溜达,却见另一桌的元宝跟了上来。
“师父!”元宝的眼睛亮盈盈的。“师父,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因为忙,乔月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好好看过元宝了。
如今她冷不丁地靠近,乔月才发现她长高了,不知不觉,她们都长了一岁。
纵然很少亲近,元宝也不惧乔月,见乔月对她笑,她便敢牵着乔月的手,拉着她往窑厂那边去。
跟着她跑,乔月觉得她们都好像孩子。
她望着天真的元宝,见她转过头看向她,笑盈盈道:“师父,你跟我走吧。放心,不会耽误你很久。”
元宝是个心里有分寸的孩子,只这句“耽误”,倒让乔月觉得心里发酸。
乔月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可元宝从未有过任何怨言,她在乔月看不见的地方勤奋上进,所有人都不止一提地夸过元宝是最努力的。
穿过一座座窑,元宝带着她去了最里间,那是乔月专用的窑,初时她还常在这里烧瓷,后来她忙别的了,这里便留给了元宝。
一时间记忆涌上来,乔月想起了那个失意的夜晚,也想起了那天后她立下的决心。
时间过的真快。
元宝轻轻喘息,她望向乔月,眼睛水盈盈的。“师父,你教过我的,我一直都很想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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