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月这一顿马屁拍起来,直叫人飘飘然。即使顾怀玉知道她向来能言善辩,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不知该说她大胆,还是该说她聪明。
三言两语,便将这不成文的习俗给驳了去,又将取缔这件事全部归功于天子仁心善念。
如今,明明未定的事,倒好像是板上钉钉似的。
皇上刚翻完折本,上面的记录实在清晰,一眼便能看出确实都是真事。
三万余人命,这还只是三年里的小部分?就连圣上自己也没想到。在他的印象里,没回殉葬也不过二三十人,也不是多大的数目,哪想到......
可下旨决策,也不是皇上说定就定的,他看了眼满朝文武,询问道:“所以,这是取消殉葬了?”
“非也!不过是李家长公子是别开先河,世间独一,殉葬之事,早有百年之久,真要老祖宗们临了弃了旧俗,实在是走也走的不安心!”
“是啊!礼节规矩不可废!圣上三思!人活着,哪能只顾苟且,而无规矩大义呢?人固有一死,便是跟下去了,也还是陪在主子身边伺候,还能全了忠义名声!”
支持人葬的本就有一肚子的坚持,如今见得了机会,便跟着一一上奏。
阵营清明,乔月与他们,各执一端,都需要圣上的旨意。
听所有大臣争得面红耳赤,非要驳斥乔月,再看乔月,一副油盐不进,淡然自若的模样。
皇上轻抬了抬下巴,神情冷肃,“乔月,大家说的,你作何感想?”
皇上发话,众大臣忙低下头,禁了言词,洗耳恭听。
乔月左右望了众人一眼,声音听不出咸淡,反倒是带着几分戏谑的懵懂,“启禀皇上,民女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也不知是不是民女愚钝。”
皇上扶着龙椅,不着痕迹露出几分威严,压着百官的气焰。
皇上:“你且大胆说吧,朕属你无罪,今日,也算是让诸位爱卿们跟着朕一起听听百姓的心声了。”
“谢皇上!”乔月忙向皇上行礼,“民女是想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国泰民安,百姓也好,百官也好,让谁退一步,又有什么退不下去的呢?”
这句反问,倒让所有人看到了乔月的格局。
那些始终缄默的文官不由地抬眼看了这位商女一眼,见她跪在地上,脊背挺直,言辞不卑不亢,从容大方,大家不由地侧目。
乔月轻叹了口气,“可我听着各位大人们的口口声声,却只听到了让百姓退。——倒不是觉得这一退有什么委屈的,若是为国所需,便是死一百次,我们也甘心!只是......我也想请教圣上,百姓退了这一步,便能造福吗?人都死了,还能为天下,为圣上做什么呢?”
温柔刀最致命,这一问真是难以招架,皇上轻笑了一声,却是望向顾怀玉,眼里带着几分欣赏。
顾怀玉也憨憨笑了笑,偷偷朝皇上抱了抱拳,是求情的意思。
皇上沉了沉脸色,又将难题抛回给百官,“众爱卿觉得呢?”
察觉乔月有千方百计等着她们,更不是什么善茬,所有人也谨慎了起来,不敢当她是普通商女。
“乔姑娘以为的造福是什么?弃了殉葬,便是造福了?”
这圈套委婉,稍有不慎便掉了进去。倒容易显得乔月短见怕死。
乔月望向那人,她笑了笑,温柔问他:“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在想,每每殉葬,怎么不见妻子、子孙殉葬?反而都是奴才跟着去呢?那奴才又是从哪来的?买来的?那......何人需要卖身为奴?是家里富裕流油的?还是有良田百亩的?又或者......只是那些家里捉襟见肘了,实在没办法的穷苦人家?”
明知故问,乔月弯弯绕绕说了一堆,倒让所有人反应不及,更是一时捉摸不透她要说什么。
“若我是那穷苦人家的孩子,我一定会盼着我的父母官能来帮一帮我,救一救我,别让我沦落到卖身救命。”乔月轻笑一声,状如喃喃,“卖身,是势不由已。若我心里还有国有家呢?成了奴才,往后便只能为主家不能为天下、不能为自己的生生父母着想了吗?要家里白发人送黑发人就对吗?就不是不孝吗?”
都讲礼,乔月便跟着讲理,“还是说,难道孝道还分人啊?若奴才连孝道都没有的话,再谈忠义,岂不可笑吗?”
“你这是......”有人试图制止乔月。
“让她说!”顾怀玉不怒自威,冷冷打断那人,“怎么,不敢听?心虚不成?倒该让御史府第一个查查你!”
那人忍不住瑟缩,不敢再吭声。
满屋子的人也跟着胆战心惊起来,悄悄打量起圣上的脸色。
不止是顾虑顾怀玉,更是忌惮于皇上自始至终的沉默。沉默便是皇上的回答,是他在听,也在想。
顾怀玉朝皇上拱手启禀:“皇上,看待人葬一事,不能如洞中窥豹,不如由小见大,去瞧瞧背后的无奈。”
皇上也点点头,只摆了摆手与乔月道:“你接着说。”
乔月转头望向所有大臣,字字珠玑道:“各位大人,其实殉葬也好,卖身也好,我只想问问你们:为什么百姓就只能沦落到卖身救命,为什么如今你们又非要坚守权贵们的丧葬规矩,不顾百姓的礼孝死活,你们既穿了这身官服,心里装的念的,又是在为谁着想?谁......又真心为我们着想?”
完了完了。终于是说到了最不能听的部分!一众文官不由地发怵。
如今,乔月真是一点情面都不准备留了。扯掉了百姓与权官之争的遮羞布,撕掉了他们的伪装。
乔月这是将他们的心思都剖到了世风日下,肮脏龌龊,一眼便知。
“何为官?”乔月反问众人:“给你们权利,总归不是由着你们耀武扬威的吧?更不该是由着你们官官相护,只捍卫彼此的利益吧?大人们啊!看一看吧,看看你们这身衣服,看看你们手握的权利背后究竟是什么!”
“是责任!是要给百姓,给我们一个公道!”
第97章 请旨
真心为国为民者,听的热血沸腾。而那些被戳中了心坎的,反倒显出几分怒色。
乔月:“我们一介草民,也想着尽绵薄之力,为国争光,为民争权,我们跟着圣上,将国泰民安视为我们奋斗的义务。而你们呢,在做什么?强抢民女?还是搜刮民脂民膏?”
乔月不惧,为了今日,她早已准备好。
哪怕付出性命,正确的事,正确的事,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要坚持做的。她静静望着文武百官,坚持与他们对峙。
“好大一定帽子扣下来,你怎知我们没有殚精竭虑为国为民?”
“念你乃无知商女,我们不与你计较,如今倒好,你竟得寸进尺,一而再再而三地信口雌黄,以下犯上!士可杀,不可辱!”
“究竟是谁在大放厥词!皇上明察!若当真觉得我们做的不好,尽管夺了我的这身衣服!可若论罪,我们也要见证据!死也瞑目!”
“乔月辱骂百官之罪,也请圣上定夺!如若不然,他日人人效仿,国将不国!”
这个罪,不能认,百官群情激奋,跪地请查,如今这么一闹,跪下一片,倒有逼圣上表态的意思。
武官们低着头冷眼旁观,以顾怀玉为首的一群清官也坚持站着,不愿同流合污,拿自己的乌纱帽逼圣上裁决。
顾怀玉:“谁说没证据呢?就是真有证据拿出来,你们又是否受得起?”
顾怀玉这话一出,又是一片寒蝉。
谁也不知道,他们默不作声地这些年,究竟拿了多少把柄引而不发!
气氛僵持不下,皇上缓缓开口,“恩.....不是在说人葬吗?便先解决眼前的这件罢,爱卿们怎么看!”
“不可!”
“微臣觉得可以!”
百官纷纷表态,一时便分出两方阵营。
乔月低着头还在等,迟迟没等到她在金陵与那些官员们秘谈时,请求他们此时出面,她心里隐隐猜到:今日阵仗过大,只怕是吓到他们了。
这时候再站出来,便是明着支持乔月了,这么一来,岂不是得罪了那些权贵?
他们是不会冒险了。乔月知道,只能自己来了!
幸好这次面圣是在朝堂之上,她能为自己说出那句想说的话。
乔月向前一步,行礼道:“圣上,既然各执己见,各有理据,不如求同存异!让史官们记清便可,谁支持殉葬,日后便也请他,并许他家再添一名子孙,陪葬皇陵,守护历代皇帝,不就成了?”
乔月这话说的含蓄又危险。
若是被人有心想了钻空子想要惩她,还能添上一句罪名,参她“大不敬”,敢诅咒皇上早日归天,就算是灭九族也不为过!
也幸好是含蓄,顾怀玉才能紧接上一句:“这主意不错,既然殉葬是不可废的礼节,那便该一视同仁!百姓也好,百官也好,要守便都守!让奴才给主子陪葬!”
顾怀玉跟了这一句,便是硬生生将自己与乔月绑到了一起,反叫人不好再追究了。
总不能连顾怀玉也参吧?这是皇亲国戚,日后也是要葬于皇陵的。争下去,哪有胜算?
此刻,支持人葬的人不由地都沉默了。
奴才给主子陪葬,从另一方面而言,哪个官员不是皇上的奴才呢?
倒是那些不支持殉葬的人听了,忍不住会心一笑。
这么一拉扯,如今看来,支持殉葬的也不过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中,乔月悄悄抬头,朝顾怀玉眨了眨眼,又朝他娇憨笑了笑。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乔月跪地行礼,“谢谢小王爷夸奖,小王爷英明,皇上英明!”
顾怀玉与乔月一唱一和,几乎要将这件事按下。
皇上见两人眉来眼去,也忍不住笑了笑,“行,朕亦尊重诸位爱卿的意愿!那便按这个主意办吧!怀玉,这事儿,就由你来督办吧。”
如今盖棺定论,所有人心里瞬间了然。这事儿,落在顾怀玉头上,便是落在乔月头上,落在乔月头上,便是一定能贯彻下去。
好吧......
顾怀玉拱手笑道:“臣领旨!”
乔月也跟着磕了一个响头,“民女替天下百姓,谢主隆恩!”
“免礼!”皇上摆摆手,又望向乔月道:“行了,你且先退下吧。”
这就完了?乔月浑摸不着头脑,可皇上发了话,她也只得行礼,跟着引路太监出去。
到了殿外,那太监却没送她走,反将她引到偏殿。
太监旁交侧击,提醒乔月:“瓷娘今日在殿堂上真是拿了好大一招,倒将那些人的心思都给搅乱了,也没心情来扯你的是非对错了。”
“谢谢公公指点。”乔月忙从兜里掏出一把金花生递给他,又朝他憨厚一笑。
乔月自然知道自己今天不过是圣上手里的一根打狗棍,将那些混账官员,敲得头昏脑涨。
今日之后,齐元的案子应该会有一个了结,甚至是在百官里,圣上应该也会挑出五六个心狠手辣地,狠狠整治一顿。
抄家、灭族,一应俱全,要的便是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的效果。
其余的墙头草,则是再缓一缓,要他们戴罪立功,好好表现。
毕竟,圣上也需要一些时间去筛选出人才,往后好填进他需要的位置里。
将乔月领到偏殿,那太监道:“辛苦瓷娘在此候着,等圣上退朝后,自有吩咐。”
乔月心里一颤,却没想到圣上还想再见她一面,抛去正式,说些更隐私的事。
乔月:“谢谢公公提醒。民女省的了。”
那太监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剩乔月见地上光影走动,时间一点点地走。
再听到隐隐嘈杂,乔月从椅子上起身,便见顾怀玉正陪着圣上一起进来。
乔月忙行礼道:“参见皇上,参见王爷。”
“免礼!”皇上进来,走到上头坐下,上下睨着乔月,待人看茶,才端起喝了一口。
不比在朝堂上的严肃稳重,此刻的皇上添了几分悠闲,倒显得好亲近些。
“大爷!”顾怀玉特意按亲戚身份唤皇上。
皇上睨着顾怀玉一笑,又摆了摆手道:“赐座。”
顾怀玉听了才朝皇上灿然一笑,拉着乔月在底下坐正。
皇上:“乔月,这些年,你做了许多事,修路、办学堂,开助农站,弘扬瓷器,你给了好些人希望,也救了一个行业!”
有顾怀玉握着她的手,乔月心里便有了底气,听皇上这么说,她也敢纠正一句,“禀皇上,我所救的,不是一个行业,而是一种文化。”
有些话,在乔月心里藏了很久,也是她想对这个时代所说的。
乔月:“我们千万代延续下来,从最初有了餐具,开始滋生文明。到后来一代代,从陶到瓷,我们可以看到人类审美追求上的变化,每一件器上纹路,是祖先们对于生活的记录,是历史,更是创作力的诞生,而瓷器的千姿百态,则凝聚了历代匠师们智慧,这些时代的产物,都是文化。”
“你能有这样的见解,不错。”皇上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艳,他轻点点头,赞许道:“乔月,你有功,朕许你件事,你且想想,可有什么心愿!”
乔月下意识望了望顾怀玉,见他目光温柔,眉眼开朗,她心里倍感踏实,向皇上请求道:“圣上,我想为民请命,请您下旨:废除人葬。”
皇上不由地一愣,“废除人葬不过是时间问题。有怀玉在朝堂上镇着,大概有半年,便能彻底打消那些反对之声,到时自然也能水到渠成。用此愿求这事,不觉得浪费?”
乔月摇摇头,起身向皇上跪下请旨:“若没有圣上的旨意,这便不算是十拿九稳之事,人命关天,能求得此愿,民女终身误会。”
“这样好的机会,竟不为自己求。”皇上忍不住感慨,他望了望乔月,又望了望顾怀玉,朝他意味深长一笑。
顾怀玉也跟着跪在乔月身边,请求道:“求皇上恩典!”
“好。朕答应你们!”皇上拍了拍椅柄,“此事......怀玉到时寻个机会请旨,我自会于百官面前宣旨。”
“谢主隆恩!”乔月和顾怀玉朝着皇上磕了个响头。
倒把皇上逗得一乐。“起来吧,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怀玉是在我脚下长大的,不用这么客气。”
顾怀玉听了忙牵着乔月起身,又回到一旁坐下。
皇上:“你两一个二十二,一个十九,如今是准别作何准备?”
啊?乔月没想到今日一见还真有私事,她不由地一愣,又被顾怀玉拿胳膊肘怼了怼。
乔月一抬眼,见顾怀玉朝她挤眉弄眼,一副恨嫁的模样,她心里了然,莽汉起身,抱拳行礼道:“大爷!小小介绍一下我的情况!父母双亡!有两个叔叔婶婶,一个亲姐姐,家里无人为官,都是良民!”
乔月的言语诙谐,有意逗大家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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