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铃忽然想起月见神曾经说,隐岐川的疠气之患早在两年前的此时便有了端倪。烟罗神面临的危机根源不仅是刺杀神明的陆远檀,更是这突如其来的疠气。
“烟罗神。”朝铃轻声唤她。
烟罗神睁开眼,喜笑颜开,“你是不是也睡不着?我也是,我刚刚一直装睡来着。”
“不如……”朝铃刚刚开口,立刻被烟罗神打断。
“不如我带你逃跑吧!”烟罗神猛地凑过来,同朝铃眼对眼,她墨绿色的眼眸无比明亮,像黑夜里跳跃的萤火。她对朝铃说:“你不要怕雪见神,他是神,我也是神。他虽然个子比我高,神力比我浑厚,战斗经验比我丰富。可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一点儿也不怕他。你听我的,我带你逃跑,出去躲一躲,让他找不着。他毕竟是雪见城的神明,不可能一直待在我这儿。等他放弃找你,返回雪见城,你就留在隐岐川,嫁给我当老婆。”
烟罗神想得太天真,朝铃心知肚明,这只臭猫是不可能放过她的!
不过……的确可以同烟罗神离开一阵,她们一块儿去查查疠气的事儿。
待在雪见神身边,没准哪天就贞操不保,朝铃决定这次不带他玩。
“好!”朝铃捧起烟罗神的手,“烟罗神,小女子的性命就托付给您了。”
朝铃此话一出,烟罗神顿时觉得肩膀上扛上了重大的责任。她也是有老婆要保护的神明了!雪见神的老婆长得漂亮会做饭会包扎,性子还同她如此投缘,她必须想办法把雪见神的老婆抢到手。一瞬间,她踌躇满志,满身干劲。
“我们现在就逃跑吧!”朝铃说。
“嗯!”烟罗神拉住朝铃的手,“我们现在就私奔。”
她化出无数树藤,将朝铃小心翼翼地缠进自己的胸怀。她编织出了一个硕大的藤球,朝铃抱着膝盖坐在里头。她特地生长出无数柔软的枝条和绿叶,簇拥着朝铃,让她待得舒服。夜色之中,无人察觉,一颗树藤绕成的球从马车中滚出来,一下子就没入了地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当两个女孩儿密谋私奔的时候,雪见神正坐在另一家马车中闭目养神。他听得车外寂静无声,大家都已经安歇,便朝车帘伸出手。大路上散落的书册残页纷纷雪花片似的飞来,掠进车帘的缝隙,回到雪见神手中。雪见神捧着一摞碎裂的书页,用冰霜把它们粘好。
一旁熟睡的陆远檀眼皮微动,似要醒来,雪见神一拂袖,他又沉沉睡了过去。
可恨的铃铛。他总忍不住疑惑,她明明从前还向他自荐枕席,为何现在却对他避之不及?若是因为他已经神堕,她又何必千里相随?可若不是因为神堕,那又是因为什么?他从未如此宠爱过一个凡人,他准许她近身侍奉,偶有冒犯他从不追究。今早她那般放肆,若是其他人,早就得到了严厉的惩罚。他给她金银,给她长生,给她神力,给她普通凡人难以拥有的一切。他还准备教她法术,如此一来,当他不在,她遭遇月见那样的危险,也足以逃跑自保。
她还想要什么?
雪见神燃起烛火,将刚刚复原的《落难刀客俏千金》放在灯下,细细观看。看了一夜,每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烟罗神把它推为至宝,他只觉得狗屁不通。书中的刀客自称刀法天下第一,却屡屡败于敌手,身受重伤。重伤也罢,偏偏他次次都能与千金相遇。相遇也罢,偏偏千金次次都要亲自照顾他,她明明有丫鬟有仆从,何须自己动手?照顾也罢,偏偏千金还脱光衣服为发烧的他降温。雪见神虽为神明,却也略略懂得凡间的医理。赤裸相拥,降温的效率非常低,那千金不如凿几块冰放在刀客的脑门上。
他竟然花费了一夜,看这种无聊的东西。
雪见神手一扬,书页再次成灰。
清晨,陆远檀醒了,烧也退了。陆远檀支起身子,向雪见神拱手:“不知晋城城主在此,失礼了。”
雪见神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陆远檀掀开窗帘,左右四顾,没看到傅羽穗的身影。他回首问雪见神:“傅城主呢?”
“隔壁马车。”雪见神淡淡道。
二人相对而坐,无话可说,彼此都尴尬。
雪见神下了马车,叩叩隔壁马车的板壁,“铃铛,该起了。”
没人理他。
他顿觉不对,掀开车帘,里面空空如也,两个女孩儿不见影踪。
刹那间冰冻三尺,繁复的霜花在他周身蔓沿,地面咔咔结冰。周围的侍卫都看呆了,纷纷惊惶后退。雪见神的银眸结了冰,熊熊怒火压在冰下。
只有陆远檀敢靠近,彬彬有礼地问:“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傅城主又去了何处?”
雪见神微微侧目,道:“可恶的树神,拐走了吾的女人。”
“什么?”陆远檀听不懂他的话。
“你是树神的宠侍,吾必斩你泄恨。”
他将陆远檀卷入大袖,化为一道银光,冲天而去。
--------------------
陆远檀:干我何事?
第47章 泪涓涓
=======================
烟罗神带着朝铃一路疾行,跑得远远的,到了大道路口才停下。雪见神是猫,鼻子很灵,朝铃怕被他逮住,特地往身上撒了茉莉香粉。她的气味被茉莉香遮盖,雪见神便难以通过气味来寻找她。烟罗神也必须伪装一番,她的根系还没有到达龙首山脚下,她身上的树木气息会透露她的行迹。朝铃为她编织蒿草蓑衣,遮掩她的气味。烟罗神斩下一根细小的树枝,树枝落地变成了个小巧的木头人,她随意指了个方向,木头人带着她的气味向那个方向跑去。
“我们朝另一个方向跑,猫神便追不到我们了。”烟罗神道。
朝铃点头,“我们现在去哪儿?回隐岐川?”
烟罗神还没玩够,完全不想回去,“要不我们去其他城池看看,龙首山下我只去过宛阳,其他城池还没去过呢。”
烟罗神一心想玩,朝铃只好坦白:“烟罗神,这一路走来,你可曾发现过什么奇怪的疫病?”
“疫病?”烟罗神一愣,连连摇头,“不会的,我们神明对那种肮脏的气息非常敏感,不可能察觉不到。放心吧,从隐岐川到龙首山,没有半点儿疫病。”
“可我之前听闻,隐岐川出现了几例疫病。幸亏有您的根系日夜散播净化邪祟的萤火,那些疫病没过多久就消失了,没有造成大范围伤亡。”
“你说的怪病有什么症状?”烟罗神问。
“死而不腐,成了行尸走肉。”
烟罗神惊住了。
“怎么?”朝铃假装门外汉,问,“这种疫病很危险么?”
“当然危险,这是疠气造成的疫病。”烟罗神忧心忡忡,“想不到我隐岐川竟会出现疠气,怎么会呢?这几年处处太平,北边的蒙翳渊海也没有出现异动,我的地盘怎么会有这种脏东西?凡人要是沾染了疠气,定然无药可医,须得神明施出援手,用清洁的神力净化疠气。但就算是净化,也要耗费大把神力。疠气一旦成了势头,铺天盖地,疠疫横行,便是神明也无能为力。”
朝铃凝眉,疠气这般凶狠,查清楚隐岐川疠气的来源更加迫在眉睫了。
“有的神明破罐子破摔,干脆抛弃信徒,远走他乡。”烟罗神叹息道,“有的神明强行净化疠气,就会堕落成恶兆神,终日被疠气缠绕,从此嗜血暴虐,不能自已。恶兆神天下共弃,很少有神明可以为自己的信徒牺牲自己。”
朝铃心里郁闷,雪见神八成就是为了雪见城的百姓神堕,可那帮人砸了雪见神的神祠,最终也难逃厄运。那时的雪见神孤立无援,一定很无助吧。不行不行,朝铃使劲儿摇头,把同情雪见神的情绪清出大脑。女人的厄运就是从同情男人开始的,她才不要同情那只色猫!
烟罗神握拳,“不行,我烟罗绝对不会成为抛弃信徒的神明!”她又苦了脸,“听说神堕之后,神明的形貌会发生改变,好多神因此变得丑陋。呜呜呜,我不要变成丑神明。”
“不会的,有的恶兆神和原先还是一般模样呢。”比如雪见神,神堕之后他还是那般俊美,但看外表,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是个恶兆神。
“真的有吗?”烟罗神可怜巴巴地说。
“不是,”朝铃发现自己被她带跑了,“您怎么现在就做好了神堕的打算了?我只听说了几例怪病,并不曾听说哪个村子哪座城池因疠疫而毁灭,说明隐岐川的疠气未成气候,只要查清楚那些疫病来自何处,找到疠气的来源,百姓不会遭殃,您就不会神堕了。”
“你说得对!”烟罗神干劲十足,“那我们现在快回隐岐川。”
***
雪见神循着气味,一路追踪到大道路口。朝铃的气味到这里消失,烟罗神的气味变淡了。这两个家伙知道他会依靠气味追踪,定然使了什么手段,掩盖了自己的气味。然而细细嗅闻,依然可以辨清楚,有一个方向传来了烟罗神的气味。
定然是引他走错路的诱饵,那么这个方向可以排除了,只是剩余几个方向她们会走哪个?
陆远檀在一旁喘着气,他被眼前这假扮成晋城城主的男人挟裹至此,一路风驰电掣,他的脸都要被冷风给吹僵了。他寻了块石头坐下,费劲儿地摆好自己的伤腿。
“敢问这位仙人,”陆远檀问,“您是在找谁么?”
雪见神侧目看他,“你的主人掳走了我的侍妾。”
“我的主人……”陆远檀回想这男人方才说过的话,道,“您的意思是傅羽穗傅城主是隐岐川的镇守神烟罗,还掳走了我妹妹?”
“然也。”
陆远檀震惊了,“这怎么可能?”
回想“傅羽穗”的言行举止,确实与传闻颇不相符。难怪他总觉得哪里奇怪,她分明是一方城主,言行举止却透着股不谙世事的味道,原来这是因为她根本不是凡人。
陆远檀蹙眉,“她为何掳走小芽?”
“她觊觎吾的女人。”
陆远檀眼中有深切的疑惑,“可她们都是女人,岂能共结连理?依我看,或许是她们性情相投,携手出游。”他想起为他包扎断腿的烟罗神,轻轻道,“虽然不愿意为一个夺走我家园的神明说好话,但傅城……烟罗神,看起来不是个穷凶极恶的神明。”
雪见神满面冰寒,“男女有何分别?觊觎吾妻者,当杀。”
“……好吧。”陆远檀道。
雪见神端详坐着的陆远檀,忽然蹙眉,“你刺杀烟罗,并非偶然。”
“什么?”陆远檀又听不懂这家伙的话了。
傅城主是烟罗神,那眼前这个晋城城主又是哪方神圣?
雪见神凝神细思,“疠气、放不下信徒的神明……似曾相识的手段。”再加上突然出现的月见,那个家伙绝不会平白来到这里。雪见神眯起眼,道:“是他,他想要烟罗神堕,你不过是他的棋子。看来两年后的疠气,并非一时之患。”
陆远檀放弃听懂,问:“我们现在去哪里找她们呢?”
雪见神蹙眉,朝铃知道她父亲来了此处么?
罢了,赌一把。
雪见神道:“隐岐川。”
***
星夜赶路,烟罗神和朝铃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回到了隐岐川。疏疏落落的巨木笼罩在清晨苍白的阳光下,板结的土地没有水分,上面裂纹纵横,就像老人枯槁的面孔。虬结的巨大藤蔓在土地间穿出,许多衣衫褴褛的人睡在藤蔓之下。隐岐川依靠着烟罗神的神力勉力维持,许多人已经失去了田地,在林间流浪。
“等搬了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烟罗神神色郁郁,“隐岐川主君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是我不知道,原来宛阳城的百姓也会家破人亡。陆姑娘,世界上的事情好难啊,为什么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朝铃抱了抱她,“我打保票,将来宛阳城的百姓绝不会后悔成为您的信徒。因为当厄运来袭,您绝不会像黑貘神一样无法庇护他们,也不会像黑貘神一样抛弃他们。”
“我不会的!”烟罗神用力拍胸脯,“我可强了,如果我和你的猫猫神打起来,我也会把他的猫毛咬秃的!”
“那现在怎么找到疠气呢?”朝铃犯了难。
毕竟她刚刚说的什么疫病都是她胡扯的,她也不确定隐岐川的某个角落是不是真的发生过疫病。
“我来吧,包在我身上。”
烟罗神牵着朝铃走到一棵大树下,“隐岐川最多的便是树,树荫笼罩了隐岐川的每个角落。我的根系与这里所有大树相连,大家彼此联通,我的神力才能在它们的树干和枝叶中流传。相应的,如果我想找一个人,找一样东西,它们会成为我的眼睛,告诉我答案。”
她将手掌按在大树上,瞬息之间,整棵树干都亮了。树干中亮起许多碧绿的经络,中间有无数细小的萤点,如流动的火焰,在树木与土壤,根系与枝叶之间流转。烟罗神示意朝铃也把手贴上树干,朝铃照做,就在触摸到树干的刹那间,她听见隐岐川旷野密林中回荡着无数絮絮低语。
所有树木都回应着烟罗神,无数萤火透过根系间的经络向烟罗神聚集,她得到了答案。
“这里!”烟罗神牵着朝铃,风一般疾行。
他们到了隐岐川的边缘村庄,这里无比破败,因为饥荒,好多人饿死了,四处建满灵堂。
朝铃跟着烟罗神进了一处小院,院中升起浓烟,有人在那儿燃烧纸钱。院子中间横着一具尸体,一伙儿年轻人在旁边挖坑。村人们互相扶携,立在院中啜泣。
“大树们说这里有线索。”烟罗神低声告诉朝铃。
朝铃点点头,挤进人群,问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大爷,请问这儿发生什么事了?是有人染病死了么?”
“什么染病,”老人哭泣着,“是饿死的!昨儿老李家死绝了,今天二柱家也死绝了。这大旱何时是个头儿啊?”
“您确定不是病死的?”朝铃又问。
“当然!”老人凄切道,“如果穷病算病的话,姑且就是病死的吧。”
朝铃皱眉,不是病死的么?那看起来和疠气好像没什么关系。
她踮起脚去望院子中心的那具死尸,身高太矮,啥也看不见。烟罗神帮她往前挤,两个人跌跌撞撞挤到了前面。这下朝铃看清楚了,这尸体浑身干瘦,独肚子鼓鼓囊囊的。
“他肚子怎么了,怎么那么大?”烟罗神小声问。
朝铃轻声告诉她,“闹饥荒,百姓们没东西吃,就会吃土,吃泥巴,这些东西消化不了,堵在肚子里,肚子就大了。”
烟罗神神色变得很悲伤,“怎么会这样……”
朝铃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东西,疠气的黑色气息都没见着。她四下观察,院墙边垒着许多树藤。她带着烟罗神离开院子,去别处查看。有人在屋檐下烧锅,锅里煮着黑色的树皮。
“这是什么?”朝铃问。
那人有气无力地说:“没吃的,只能吃树皮了。怎么,你要不要来点儿?”
朝铃左右看,这村庄光秃秃的,树藤和小树都被砍光了。
34/47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