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希奶奶接过儿子手中那张九十九高分的纸,笑容灿烂,就连对于这个儿媳妇的悼念也多了几分真心。毕竟是自己孙子孙女的妈妈,为老姜家添了丁,不管之前再怎么不对付,再怎么形同陌路的关系都随着一方的死亡好转。
甚至这种悼念中还带了几分炫耀,你甚至还没我这个老太婆活得久,大概是报应吧。
她为孙子取名叫姜文博,希望他可以博览群书,成为一个大学教授之类的,那就是老姜家祖坟上冒青烟的福气了,毕竟姜辰在读书这一方面已经指望不上了,文希又是个女孩子,将来终归是要嫁人的。
姜伯伯只有一周的假期,更何况姜文博的奶粉钱还压在了他一个人肩上。谁来照顾姜文博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毕竟小孩子,尤其是现在的小孩子,比以前娇贵得很,不再是两碗米糊糊就可以养大的了。
奶奶为了姐弟俩从大伯家搬了出来,住进了姜文希家。趁着国庆两天,用丧葬收的礼金,在街上盘了个小店,定制了个陈家面馆的招牌。这家店原本就是个家常菜馆,用来做面馆有些大材小用,需要装修的地方不多。从本就不多的悲痛中很快就走了出来,奶奶和爸爸利用国庆假期收拾完小馆,购买了许多做面的材料。她准备之后一边看孩子一边挣点钱,粘花赚的钱面对两个孩子实在是杯水车薪。
所有人都在忙碌,没有人知道姜文希内心的波涛汹涌。
夏闻远这两天一直屁颠屁颠跟在姜文希身后,爸爸打电话过来时,他并没有提及在灵堂听到的事情,听着爸爸一遍一遍的叮嘱说要好好照顾妹妹。
他问,“爸爸,可我该怎么照顾妹妹呢?她都不太跟我讲话的。”夏闻远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的委屈。
爸爸却笑了,“你好好陪着她就好。”
“那爸爸,陪伴是怎样的呢?像当初你陪妈妈一起去游乐园那种吗?”
“咳咳咳…..当初我们也不是故意不带你去的,那不是我俩结婚纪念日嘛!你这记忆力有些太好了啊,都多久的事儿了,嘿嘿,这点倒是随我。远儿,陪伴不是让她没有伤心难过的空间,而是随她去难过,陪她去不开心,然后找机会逗她开心,等时间这个魔法师发挥出它的作用。”
“我记住了,爸爸。”
姜文希的小揪揪已经长到了脖子,扎起来,在后面一跳一跳的,夏闻远就在后面盯着小揪揪一跳一跳。幸好的是,托时间的福,姜文希并不讨厌他跟着。
夏闻远讨厌香菜,讨厌胡萝卜,讨厌女生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讨厌巷口那群传播秘闻的老人……他有好多讨厌的东西,但是奶奶还是会在做饭的时候放香菜和胡萝卜,他也可以硬着头皮吃两颗;很多女生还是会在他的座位旁叽叽喳喳,因为一件小事追着他在操场上跑二里地,他也是无可奈何;巷口的老人他除了绕着走,也别无他法,毕竟他也是被议论的对象,而爸爸教育他,要尊老爱幼。
但是夏闻远生平第一次有了无比讨厌的东西,他讨厌这些往事,这些把姜文希变成一个跟其他叽叽喳喳的小女生不一样的怪物,那天那些眼泪,伴随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浸湿了很多东西。
所以他开始向往未来。
--------------------
第16章 将进酒
在爸爸和奶奶忙着谋划未来的时候,姜文希带着身后不离不弃的小尾巴来到了破庙。
她很难过,所以她想到了傻平,带着一种天然的信任,她来找他。
来的时候他正在喝酒,酒水顺着下巴上的胡茬流下来,一半喝一半洒,姜文希一屁股坐他面前,夏闻远也跟着坐了下来。
在傻平和夏闻远的惊诧的眼神中,姜文希拿过那一瓶二锅头,倒了一碗酒,然后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这不是酒?”
“谁说这是酒的?”
“啥?”
“这不是得敬佛祖嘛!”
“那你还在佛祖面前吃肉?还吃的那么香?”
“嗯……大丈夫不拘小节嘛!”傻平面不改色地扯皮。
“你是穷吧!你都不挣钱,怎么来的钱买酒?”姜文希把这碗清水一饮而尽,打断了傻平这个大丈夫的理由。
“倒也别说的这么直白……”傻平接过姜文希刚放下的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嘛,心中有酒,水也可作酒来品,你懂什么,小孩儿。”
姜文希没有接他的话茬,也没有回头看坐在后边的夏闻远,很平静地盯着碗里的酒——啊不——水,“傻平,我难受,这里难受得很。”
“为什么?”
“我妈死了。”
“我妈也死了。”姜文希看着不按套路出牌的傻平,他抬了抬眼皮,接着说,“你见过火灾吗?铺天盖地的火焰,八年前的今天,马上就是中秋节了,刚刚过完秋,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秸秆和玉米,一场大火借了那年的丰收,带走了我的爸爸妈妈。是我害死的他们,是我害死的我妈。”
“如果没有收养我这个孩子。他们也许可以得享天年,也不用受这种罪——被活活烧死的痛苦,有谁受过呢?可我爸妈受过。”
“他们还在等着我回来,等着我中秋回来团圆,我却忙着我的工作,忙着我的大事业,没能回来……”
“我不该那么理想主义,如果我不是这样一个人,如果我不去做那些蚍蜉撼树的事儿,我爸妈就不会死!我不该没有能力还去逞能,不该跟我爸犟嘴,他说他怕我出危险,他说这工作太不稳定了,我不信,我说我能承担。我说我不怕危险,我说我要跟所有该被放在阳光下做审判的肮脏事儿作斗争,我说我誓要那我这血肉之躯掀翻那个暗处无人知晓的黑暗,我要让光明照进其中。我说我不怕戴上王冠之后的沉重……”
“可我错了,我所做的事情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做的事情没有人感激,我以为我在做好事,可是无数人因为我露宿街头,又有无数人的蛋糕被我搅的乱七八糟,然后………然后这群杀千刀的畜牲就对我爸妈………我错了,我实在是错了,我的血肉之躯死不足惜,可我爸妈养我长大。辛辛苦苦,他们做错了什么啊!”
“我妈走的那天,是她的五十岁生日,可是我却没能见她最后一眼,我是个不孝子!我该去见他们的,可我要到哪里去找他们啊!”
“小孩儿,你知道什么叫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吗?”
“死了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们家以前每到中秋节就来菩萨庙上香的,祈求阖家团圆的……”
“这菩萨果真不灵验啊……也难怪这些年了香火如此稀少,活该吧哈哈哈哈!”他本是笑着,眼眶却红的像是要滴血一般。
“我妈最喜欢吃五仁月饼了,她说里面的红绿丝咯吱咯吱的最是喜人……”
“我跟我爸的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争吵,他说他和妈妈心疼我,也担心我,让我看看能不能换个工作,我嫌他不支持我工作,嫌他不顾家国,格局太小………哈哈哈哈,我居然嫌一心为我的爸爸格局太小,跟他争得面红耳赤。”
姜文希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傻平,明明是水,为什么仿佛却是已经醉了一样。
这里面的许多话她听得云里雾里,这两天各种各样的往事她听了许多许多,七七八八,零零碎碎,拼凑出一个过往。
傻平从来都是闲闲散散,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能站着……姜文希见傻平站着的时候屈指可数,所以才一直好奇他到底怎么打来的酒。
今日才发现原来根本就是在院里的自来水管中接的水,甚至姜文希都怀疑根本没有烧开过,或许他不去买酒从来就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懒。
想来那些话本也是当初他的爸爸妈妈给他买的,那场大火中留下的本就没有多少。
可以燎原的火星,不仅可以带走那一堆乱麻一般的感情,也能带来无尽的后悔与愧疚,难过与放纵。
其实,傻平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了。
八年过去了,这八年里,对于傻平来说,只是一天天的过去,只是昨天的简单叠加。
姜文希突然想到,或许,那些焦虑的人们才更加值得敬佩,至少他们在焦虑着未来,也就意味着他们在憧憬着未来。不像傻平,未来和过去没有界限,他不是不焦虑,他只是没有未来而已。
姜文希那天离开的时候,傻平还在醉着,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在秋阳下闪亮,他在思念,像姜文希一样,思念找不到的人。
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傻平是在唱着的,他的愁也确实是万古愁,拿筷子敲着酒碗,唱出这首曲子。走到庙门口的时候,夏闻远拉住姜文希,把这首曲子听完才走的。虽然不解其意,但是沧桑的嗓音,慵懒放纵的语气,带着许多愁绪与怨艾,傻平唱的格外动人。
至少两个刚刚看过生死与往事前尘的小崽子为此驻足,虽谈不上知音,但是也只有他俩在听了。
姜文希完成了她的假期KPI。她在假期最后两天,去找杨华清送了故事汇,去的时候她正抓耳挠腮和奥数作斗争,她爸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喝着茶看报纸,看到姜文希来了,便大发慈悲放杨华清半小时假。因为人际关系也是一门学问,作为学生当然需要掌握,对将来是有用处的。在学习成绩优异的前提下,适当结交一些同样成绩好的同道中人,是非常重要的。
很幸运的是,姜文希勉强算是其中一个。她看着杨华清把故事汇藏到衣柜的夹层里,又从里面熟练地取出自己的一系列法宝,还珠格格和欢天喜地七仙女的贴画,一堆手镯和发箍之类的,上面还缀着亮闪闪的亮片,上次抄写的歌词本,然后又从书桌抽屉后面的小块缝隙里面取出荧光彩笔,一块哆啦A梦的橡皮,一个小小地金色话筒,姜文希着实感叹了一番,杨华清没有出生在战争年代,做一个奶奶看的电视剧《潜伏》里面的地下工作者,真的是屈才了。
“你挑,随便你挑。”杨华清低头看了看,把歌词本和小话筒挑出来,“这两个不行,其他的随便你挑。”
“啥?”姜文希随手拿起一个毛茸茸的发绳,终于明白了奶奶做的那些东西最终都去了哪里。
“你……妈妈……没事儿吧?”姜文希从手上的贴画中抽出神来,看着绞尽脑汁正在思考如何去安慰自己的杨华清,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啊,我没事儿啊,你也知道,反正我妈也不管我,有时候还挺烦人的。”
姜文希有一种天赋技能,她极其擅长说服自己,并且触类旁通,也擅长说服别人。
或者,我们也可以把这种技能归于信口胡诌。
“其实我妈不是我亲妈,所以我不会伤心,我亲妈早就去世了,真的,我不骗你。”姜文希说的信誓旦旦,一副我要是骗你就让我出门撞树,吃方便面没有叉子的表情,吞回了想说自己是天上王母娘娘的女儿,是七仙女下凡来经历生活的鬼话。
单纯的傻孩子杨华清果真信了。
姜文希在第二天完成了第二个KPI,找到了足球场上训练的李萌晰,坐在操场旁边看她踢球,操场上的“每天锻炼一小时,健康生活一辈子”格外醒目,想到自己每天都不锻炼,她开始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健康生活一辈子。
当然,她还超额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她把姜辰带来了。
“哥,我妈妈才刚刚去世,我还这么小,心里不难受吗?你作为一个哥哥,不该担心一下妹妹嘛?现在我要去体育馆那边看同学踢球,这么长的路,这么多的车,你不怕我出事儿嘛?你不该陪着我吗?”姜文希叉腰,脸上写满了你不去你就不能算是个人。
“少来,你以为你叫我哥我就听你的嘛?陪你干嘛?我看你现在好得很,我小说还没看完呢。自己去自己去哈,是不是缺钱了,我给你五块钱,行不?”他觉得这丫头最近苦肉计练的是炉火纯青,甚至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节奏了。苦肉计是他教的,每次被爸爸打两下,他就去奶奶面前装肚子痛,偷笑着看着爸爸被奶奶打回来。
“你不陪我去我就告诉大伯你不好好学习,偷看小说。”姜文希翻开姜辰的书,“古龙的《三少爷的剑》,大伯一定会信我的,我连书名都记下来了。”
姜辰当然知道自己那倒霉老爹会信,姜文希不记书名他都会过来追杀自己,因为这太符合自己一贯的作风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当即表示,“去去去,但是我拿着我的小说,咱俩互不相干,你答应我就去。”
“一言为定。”
姜辰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丫头的脸皮越来越厚了,可是为什么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伤心欲绝,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以泪洗面?这样子的姜文希,似乎有些反常,姜辰甚至都想好了,如果姜文希很伤心,那他就逃课出来带她去游戏厅或者游乐园,到过山车上把她转晕,这样说不定这傻丫头就忘了伤心了。
可是,姜文希根本不伤心。姜辰一脸忧郁地看着面前淡定地邀请他去见同学的姜文希,为自己夭折了的扶助姜文希计划还没实施就已经告吹而惋惜,又担心这孩子是装的,毕竟这也符合姜文希的一贯行事风格。
姜文希不像个八岁的孩子,她甚至比自己还懂事,姜辰想起三四岁时的姜文希偷偷往自己身上放虫子,还假装不是自己放的时候的那种狡黠。
怎么就变得这么……这么懂事儿了呢?
秋日并不刺眼,绿茵场上,李萌晰是11号球员,头发用发带箍住,显得她的表情更加酷,姜文希的目光随着她灵活地四处躲避,过球,射门。
“你来见谁啊?你不会这么小就有喜欢的男生了吧?!姜文希!你可不能不学好!”
姜文希无语地指了指球场左边的女生队伍,“这边啦!11号,我同学,帅吧?”
“帅帅帅,话说,姜文希你看过你哥我踢足球吗?我也老帅了呢!”姜文希转头,看到姜辰眉间眼角还残留着的淤青,“你这里还疼吗?”
“哪里?”姜辰正显摆自己的足球技能,“一点儿都不疼,你哥我这么玉树临风、才高八斗、武艺高强、足智多谋…..凭那几个小屁孩能怎么着我吗?我一个人打他们四个都不在话下!下次再欺负我妹妹我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你也是,下次哥哥教你两招,要是再遇到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打过去,我们姜家小女侠,才不会受人欺负呢!”
“打不过呢?”
“打不过就跑啊!把水给我。”
“跑不过呢?”姜辰拧瓶盖,递给姜文希一瓶,仰头喝了一口。
“跑不过…..跑不过….你这丫头,你就不能少惹点事儿吗!实在跑不过,就跪下来喊饶命吧,总比被打一顿强吧?你看你这瘦胳膊瘦腿的,要是被人打一顿,那还得了?”
“行,那我下次直接跪。”
姜辰猝不及防,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你能不能有些气节!以后出门千万别说认识我姜帅。”
17/41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