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也没骑马,也没带亲兵,独自一人,穿街过巷,往军营的方向走,一面走一面想着如何跟嬴都护说。
经过二仙桥的时候,正巧碰到嬴都护的姪女嬴海蛟从一间茶楼里走出来,见到姜严著,忙笑着招呼道:“呀,见微,这样巧在这里碰见,你往哪里去?”
她也停下来打了个招呼:“我往营里找你舅舅去。”
嬴海蛟一拍手:“那正好,我也回营,同你一路去。”
姜严著便同她一起往大营走去,路上她问道:“你今日怎么有空跑到这里来喝茶?”
她“嗐”了一声说道:“不是来喝茶的,我刚替舅舅送走江南来的人,这几日陪他们在城里逛了逛,都记在舅舅个人帐上了,我今天一家家来还钱。”
姜严著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见你从茶楼里出来红光满面,以为你遇着什么好事了呢。”
嬴海蛟亲亲热热地挽着她,低声说道:“好事也遇到了一件,方才我在茶楼里,碰见一个云游道人,那道人说我头顶贵气,近日必有福禄,我说被你说着了,我近日还真升了一级,你猜她说什么?”
“什么?”
“她说眼下还是小巧,我看将来整个蜀中都得你说了算。我不信,于是她又说起我的许多事来,好多都是外人不知道的旧事,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靠望气卜卦,你道神不神?”
姜严著听了哈哈一笑:“这样厉害,赶明儿我也去算算,这一卦收了你多少钱?”
嬴海蛟摇了摇头:“一文钱没要我的,还说我出门若遇着了熟人,这人就同她有缘,叫我请这人到茶楼与她算上一挂。”
姜严著也好奇起来,问道:“不知这道人是哪个仙山里出来云游的,可有法号么?”
“说起法号,这更奇了,我问道长如何称呼,她竟给了我个俗家名字,说她叫‘姚绮馨’。”
姜严著一听这三个字当即愣住了,绮馨,这是晋王姬燃的表字。
这表字是姬燃生母姚皇后为她起的,但她平日里并不让人这样称呼她,所以这个表字极少人知道,只有一些亲近之人知道这字。
姜严著愣了片刻,眼见蜀军大营已在眼前,她跟嬴海蛟走到门口,说道:“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件事要办,你先去吧,我改日再来找大都护。”
嬴海蛟见她表情严肃,也不好多问,只点了点头,她两个在营门口道别,姜严著转头便往二仙桥那家茶馆快步走去。
来到茶楼内,果然见到有一个道人,坐在东北角上,正在给人卜卦,身旁还有一个半透明的屏风,将里面的雅座与大堂隔了开来。
那道人看着卦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坐在她对面的人听得连连点头,一脸敬服。
姜严著站在屏风外面,看着里面打横坐着的道人侧影,等了一会儿,等算卦那人离去,她在屏风外问道:“敢问道长高姓大名?”
“山人姚绮馨。”
“燃目之绮,裂鼻之馨,姚道长真是人如其名。”
说完她转身走进屏风内,只见桌后面端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身上穿着黛紫色法衣道袍,头上戴着累金星斗冠,气宇非凡,宛如仙人下降。
那道人也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不是姬燃还能是谁?
姜严著看到她笑,自己也笑了,没等开口说话,抬眼注意到姬燃身后还站着个人,高大俊朗,竟然是燕安王世子姬夕。
这两个人一看就是偷偷跑出洛阳的,她心中一扫方才的惊喜,又换上愁容:“道长出来云游,不知宝观可知否?”
姬燃笑道:“观中自然无人知晓,让我来给缘主卜一卦,楼上请。”
姜严著明白此处连着茶楼大堂,说话不便,往旁边楼梯看了一眼,笑道:“有劳道长,请。”
上到二楼,姬夕走在前面,领她们走到长廊尽头一间屋子,她们走进来一看,倒是一间干净雅室,桌上已摆好了新沏的茶。
她三个都进了屋,姬夕将两层门都关了,姬燃缓缓在东边椅上坐了下来。姜严著在屋内四处看了看,又摸了摸两边的墙,是加厚过的,但还是有些不放心:“这店可靠么?”
姬夕笑着走到桌边给她们斟茶,说道:“放心吧,这是我的店。”
姜严著也笑道:“世子邸下这产业可真是遍布天下。”又忙坐下问道:“你两个怎么出的京?”又看向姬夕:“陛下不是不准你离京么?禁足令解了?”
姬夕喝了口茶,摇了摇头:“没解,我们是偷偷出来的,洛阳有影士顶着。”
影士通常是皇室或贵胄们花重金培养的,需要挑选出与本人身高体型容貌都相似的人,在特殊场合替代正主完成一些事情。
但这样的人,可遇而不可求,身高体型还好说,容貌气质相似最是难得。
姬夕的影士,姜严著是见过的,是他从小培养在身边的,不仅容貌相似,亦且声音神态都十分相像,有时候见了,离着五步开外,她都有些分不清。
但是姬燃从小就被废帝忌惮,根本没有机会培养自己的影士。姬夕看出了她的疑惑,笑道:“她的影士是我替她寻的,找了好几年,总算寻着这么一个合适的,所以如今才得以解脱。”
姜严著点了点头,又看向姬燃,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冒这个险跑来益州。
姬夕知道她们有话要讲,便站起来说道:“你们慢谈吧,我下楼吩咐掌柜的清清客。”大白天的直接关店显得有点突兀,但是可以有不少法子让客人自行离去,这样就能不打扰楼上密谈,说完他便起身出去了。
见姬夕出去了,姜严著喝了口茶,半晌说道:“殿下今日见我时笑了,想来不是大老远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姬燃笑道:“今日特来益州,是要向小著阿姊赔罪。”
“嗯?”
“我先时的确被气昏了头,竟然有那么一刻认真疑心了你,但是后来冷静想了想,愈发觉得不对。本想等你回洛阳再面谈,但听闻益州近日事多,恐你顾念洛阳不得心安,所以悄悄赶来。”她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姜严著,“我竟为了一个男人,险些与小著阿姊生分了,真真该打!”
作者有话说:
[1]“燃目之绮,裂鼻之馨”出自《洛阳伽蓝记》
第74章 杀手
姜严著见她说得这样恳切, 也有些动容,捏了捏她的手笑道:“我与殿下的情谊,不需要王后的血脉来维系。”
姬燃叹了一声:“他如今手是越伸越长, 这段日子我看他一直在悄悄试探西域和蜀中。”
姜严著知道她指的是祁王, 又想起之前妘华广说的, 江南军派过两拨人马的话,显然今天嬴海蛟是刚送走第二拨人, 于是将这话连同嬴都护考虑退位一事说了。
姬燃低头思忖道:“嬴都护明年也是六十岁的人了, 先前的得力干将去世想来打击不小, 今年感到体力不支也正常。只是若真的从这两个晚辈里挑一个,扶上马后他还得再引领几年, 到六十五岁他能如愿致仕就不错了。”
“不知道江南军是不是也知道了他的这个想法,所以这段时间来益州走得愈加频繁, 大约是想从这两个人里拉拢一个, 支持其成为新的安南大都护。”
姬燃冷笑道:“只怕是两个都要拉拢,不管哪个上去了, 都是他的人, 这才好呢。”
姜严著拍了拍她的手:“放心,这里有我。”随后又问道:“延庆街的事情, 后来怎么样处理了呢?”
姬燃听她问起妘荆绫,轻轻叹了口气:“大理寺查了一通, 说行凶的是个西域人,那宅子间壁正好是个富商的宅院, 他往长安收账去了,那几日不在家。官府的查完说, 大约是这富商在西域得罪了什么人, 所以被人设计暗杀, 结果这杀手走错了宅子,才杀了我的外室。”
“也难为他们能圆得回来。”
“后来我也细细想过,若为这事真的你我闹翻了,真正得意的人是谁?也就明白了。”
姜严著点点头:“知意从西域送过消息给我,这事八成就是于阗镇那镇守使干的,我让她细查去了,想来这两日就能有结果。”
姬燃听说她已有了些眉目,精神一振:“好,有任何消息也及时告诉我,只是我这次不能久待,三日之后就得赶回洛阳,第一次留影士独自在京,还是不大放心。”
“你在益州下榻何处?”
“城外有家三清观,是我前两年托人置的产业,里面都是自己人。”
“那我后面到那里找你去。”
“好,今日进城到茶楼来,只是想尽快先见到你,不想碰巧还见到了小嬴将军,我看她面带贵相,将来也许能够继任大都护,若能想法子请她站到我们这边…”
姜严著本也不大看好那个妫韩全,见姬燃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她两个又喝了一回茶,姜严著见天色不早,只怕营中还有事情,时间长了找她不见倒不好了,于是告辞了姬燃和姬夕,约定第二日在城外观中相见。
她从茶楼里出来,仍旧往蜀军大营走去,刚到营门口,就见到她的亲兵在那里张望,见她来了,忙走上前来低声说道:“西域有消息了。”
于是她便同那亲兵一起往营里走来,刚走到她的营房前,就见到有个女兵在那门口站得笔直,不是蜀军的人,看军装,是碎叶镇来的。
看样子知意是查到了不少东西,恐怕隼信说不清楚,就派了个人来。
那女兵一见姜严著来了,马上行了个军礼:“见过姜帅。”
姜严著细看了看她,认得是知意身边常带的亲兵,点点头:“进屋说。”只留下她自己的亲兵在门口站岗,带着知意派来的这女兵进了屋。
她在案后坐下,不慌不忙地问道:“西域有什么新进展?”
那女兵从怀中掏出一叠文书,上前递到她案上,说道:“我们将军已查明了,的确是于阗镇镇守使妫谌英私下派人去洛阳,杀了晋王的外室。”
“行凶的人有找到么?”
“找到了,那人月前回到了于阗镇,给妫谌英复命,被我们的人看到了。我们将军亲自带人将他擒了,我今日也将人带来了,请将军亲自处置。”
姜严著听了一喜:“人在哪里?带我去看。”
说完同那女兵一起出了营房,又带了两个亲兵,来到临时用来看押犯人的柴房,这里另有两个壮硕的女兵看管着。
那人手脚都被绑着,坐在柴房角落里,见有人来又往后缩了缩头。
姜严著蹲下来看了看他,是个中原人,她问道:“你们家妫将军两月前曾派你去洛阳,是么?”
他皱眉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杀了一个深宅公子,是么?”
又点了点头。
“雕枭营的腰扣是哪里得来的?”
“调往于阗镇前,我们千户从大帅营房中顺的,说以备不时之需。”
“妫谌英是怎么交代你的?”
“没有交代,只说要杀了此人。”
姜严著冷笑道:“你倒忠心,他派什么送命的活儿你都敢干。”说完也不等那人再回话,便站起身来离开了柴房,又带方才那女兵回了她的营房,问道:“你们就这样把人扣了来,妫谌英那边怎么处理?”
“妫谌英发现这人失踪了,也不敢声张,更不敢给祁王报信。我们将军私下派人诱他叛逃贵霜,然后在他带人出境时将人抓了,现在已扭送到龟兹大都护府中了,想来邸报这几日就能抵达益州和洛阳。”
姜严著听完,笑道:“不错,看来你们将军倒是真跟着丹羽学了些东西,我还担心她会直愣愣地派人跑去于阗杀人呢。”说完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想着,看来西域真的可以放心交给知意了。
等那女兵汇报完,她吩咐亲兵带她前去休息,另外又吩咐了两个亲兵,令看押犯人的女兵带上那个犯人,转移到她宅中,找间屋子看好。
随后她又去嬴都护那里,陪他下了一盘棋,才离开军营回到宅中。
她回到门口时,正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外,是姒孟白的马车,果然走进来看到他的别院亮起灯来,看样子是他已从陇南回来了。
她笑着走进别院,推开小书房的门,正好看见他在灯下看书,听见有人开门,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这次她二人也有两个多月未见了,姒孟白见她回来了,也不禁灿然一笑,眼中泛起柔和的光亮。
姜严著顽笑道:“我见门外马车换上了新的花梨木车轮,还包了一层铁边,车帐子也换过了,看来孟老板真是在陇南发了大财了。”
姒孟白也站起来拱拱手,笑道:“这还不都是仰仗着姜帅在蜀军的名头,否则光靠我,商市怎能开得这样红火?”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笑了一回,她又问道:“吃过饭不曾?”
“还没传饭,正在等你回来。”
“好,一起去正厅吃,我也想知道知道陇南商市具体开得如何。”
随后她转身命执事人传饭,便同姒孟白一起走到正厅来。
晚饭间,他提起这次陇南商市开市的盛况,先前同丰乐钱庄签了单子的蜀商和胡商都来了,这是第一批。
他们走后,又紧跟着来了第二批在此交易的,都是从第一批商队听说了这边商市的情况,见果然是不收税的,都留了些货物来这边交易。
丰乐钱庄在陇南用的是益州的铺号,因此在蜀商中也颇有些名气,至于胡商更是对龟兹的丰乐钱庄熟悉信任得很。
所以商市一开,丰乐钱庄就直接垄断了整个陇南的商业,兑换飞钱、吸纳存款、放贷算息都发展得十分红火。
那几个主管愣是忙得脚不沾地,这两个月几乎没有休息,但就这段时间的红利,比他们从前在京城一年收入都高,所以也都乐得忙碌,毕竟过了这个季节,下次要再有这样的盛况,就得等秋天了。
姜严著听得连连赞叹:“如今这些钱,虽都得归到益州去,但好歹先拨出点来,给我留在陇南的军队增添些给养才好。”
姒孟白笑道:“我早留好了,这次回来就是要去衙门走一趟,将账目给嬴刺史看过了,便把这些划到陇南大营里去。”
她笑着摇摇头:“孟老板辛苦一场,刚赚来的钱,就都贷进军队和衙门里去了,还不要利钱,我都怕你赔本。”
姒孟白哈哈一笑:“利钱嘛,你若想给,我也不拦着。”
姜严著举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说好了不要,我又给,我怕人家以为你丰乐钱庄缺钱呢,到时候你孟老板面上无光就不好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吃到半酣,又喝了一回茶才散。
第二日一早,姜严著吩咐人押着那个犯人,上了一辆马车,她本想骑马,但又一想若被人看见了多有不便,于是也上了马车,一起出城到三清观来。
因她事先说好了今天会来,所以此时三清观门口已有道士在此等候,见她来了,忙走上前来迎她入内。
姬燃正在东边禅房内等她,但她进到正堂,想着也是入观一趟,便先到三清殿去拜了一拜,才带着几个亲兵押着那犯人来到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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