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燃了一盏烛火,光线有些昏暗,楚哲歪着身子靠在太师椅里,脑袋搁在椅子扶手上,好似睡过去了一般。
“世子?”姜欣然轻唤了一声。
他缓缓支起头来,一脸困倦,目光空洞无神,似乎仍在半梦半醒之间,嘴里喃喃着:“怎么了?”
“天冷,奴扶你去榻上睡吧?”
楚哲扶了扶额,这才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嗓音有些暗哑:“我先去盥室洗漱。”说完便往屋外走。
待他洗漱完进屋,情绪仍是不高,言语也不多。
姜欣然寻思着他自锦秀苑回来就变成这般了,莫不是与老太太聊了什么?心里想问问,却又不敢问。
直到两人熄了烛火双双躺到床上,有了那层黑暗的遮掩,她的胆量才大起来,试探着开口:“世子,你还好么?”
楚哲沉默了一小会儿,终于应声:“姜欣然,你猜错了。”他的嗓音仍有些发干。
“奴听不明白。”
楚哲在黑暗中深深吸了口气,“祖母,并没有站在我一边,从我母亲过世的那刻起,她就选择站在了柳氏那一边。”
姜欣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从被窝里翘起头来,看着黑暗中五官英挺的男人:“世子是不是误会老夫人了?”
“我也想只是个误会,但偏偏不是。”他顿了顿:“她亲口承认了,母亲是被柳氏亲手毒死的,也是她与父亲纵容柳氏,掩盖了母亲被毒死的事实。”他一说完双拳就紧紧握住,握得整个身子也跟着微微发颤。
姜欣然有些害怕,但更多的却是心疼,这个看上去出身显赫皇恩裹身的男人,在家中却恍如外人一般,本该深爱他的人,却亲手酿制了他的悲剧。
“世子,你别气坏了自个儿,不值当。”她想安慰他,试着往他身侧挪了挪,悄悄伸手去握他的拳。
她的手太小,压根包不住他的拳。那拳头也好硬,恍如石头一般,不过在触到她的手心时,硬硬的拳头就变软了,松开了,继而一把握住了她的小手。
掌心相贴,十指相扣,一时谁也没再说话,只有黑暗横梗在他与她之间。
半晌后,她又忍不住开口:“世子如何打算?”
楚哲喃喃应道,“一切等过完年后再说。”
姜欣然忧心忡忡:“老夫人与侯爷为家族声望考虑,必定不会作证来惩罚柳氏的。”
楚哲冷笑一声:“我不需要他们作证,何况,柳氏狡猾,他们看到的也未必是真相。”
姜欣然闻言略略松了口气,“既然世子在心里已有了打算,便不必这般消沉了。”
楚哲“嗯”了一声,随后背朝她翻了个身,手却仍然没放开,将她的手臂轻轻环在了自己腰际,“你能不能……再挨我近一点。”
“哦。”姜欣然又往前挪了挪,轻轻贴在了他结实的背上,脑袋搁在他的颈窝,这样靠着,倒让她睡得格外踏实。
寒凉的夜里,暖意融融。
次日楚哲上朝后,姜欣然待在怡安院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还要去锦秀苑陪老太太用早膳。
昨晚楚世子的一席话,让她心里大为震憾,也默默地为他鸣不平,可回头一想,再不济,老太太也是这府中最关爱楚世子的人,若她突然冷了她,反倒有点无事生非了,不如全当不知情一般继续去锦秀苑走动。
于是仍让玉儿给自己收拾了一番,带着亲手做的一盒糕点去了锦秀苑。
鲁氏眼皮红肿,显然是哭过,浑身也如被抽空了般颓丧无力,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火炉旁。
姜欣然进门唤了声“祖母”。
鲁氏这才有了反应,缓缓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姜欣然,混浊的眸中又禁不住溋出泪花来。
孙姑姑也跟着进屋:“姜姨娘总算是来了,托您的福,好好地陪陪老夫人吧,这一天一夜过得哟,怕是她的眼泪水都要流干了。”
“祖母何故要哭成这般?”她转头将糕点交到孙姑姑手上,继而在老太太身边坐下:“祖母若是因伤心而坏了自个儿身子,那我们这些晚辈也要跟着伤心了。”
鲁氏一把握住姜欣然手:“孩子,你还是赶紧回怡安院吧,往后,不必每日都过来了。”
姜欣然微微一怔:“祖母是……不喜被晚辈打扰么?”
鲁氏摇了摇头:“老身一把年纪了,哪会不想儿孙绕膝,只是……老身做过一些对不住子仲的事,他昨日也知晓了,怕是心里头正责怪着老身呢,他这孩子,虽嘴上言语少,心思却重得很,你若是在这节骨眼儿上还常来锦秀苑,怕他对你也生了不满,反倒影响你俩的感情,等过段日子待他心里平顺了,你再来陪老身也不迟。”
老太太当真是个人精,方方面面都思虑周全,倒让姜欣然生出几分恻隐来,“晚辈听凭祖母吩咐,也请祖母保重身体。”随后又安慰了几句,这才领着玉儿出了锦秀苑。
如此便一连几日也没再去锦秀苑陪老太太。
夜间,侯府主院。
柳若施仰卧于软榻上,钱嬷嬷正端着一个陶碗,用瓷勺将那调成膏状的神仙粉一点点糊到她脸上。
“还是郑姑娘贴心,送的这神仙粉当真是奇效,让夫人这张脸越变越年轻,都要倒回去变姑娘了。”
柳若施幽幽一叹:“她倒是孝心好,我前头两罐刚用完,她又送来了这两罐,只怪家里头的人不中用,不能将她娶进门。”说着警惕地瞄了眼屋外:“侯爷还没回屋吧?”
钱嬷嬷赶忙答:“没呢,还在书房。”
柳若施松了口气,捂着胸口轻咳了两声,前几日被踢过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痛:“若是淑娴能成为侯府正妻,我又何来这些忧愁?”
钱嬷嬷安慰她:“夫人何必急于一时,眼下世子虽迎妾室入府,但正妻的位置不一直空悬么,再等一等,说不定机会就来了。”
柳若施没应声,思量了片刻:“那姜氏当真没往锦秀苑去了?”
“是的,好几日都没去了。”
“那老不死的不一直与他们一个鼻孔出气么,这下也不知出了什么幺蛾子,竟然不怎么走动了,我倒是好奇得很啦。”
钱嬷嬷得意一笑:“只要没了老夫人这座靠山,他们便翻不出多大水花了,哪怕世子再横,侯爷不照样是想打就打么。”
“倒是说到我心砍儿里去了。”柳若施阴冷一笑,笑得糊在脸上的神仙粉也掉了两块:“明日不是腊八节么,我倒想让世子出出洋相,好让他在侯爷心里的位置一落千丈。”
钱嬷嬷闻言端着陶碗的手悬在半空:“夫人,咱们眼下已联系不上外头的人了,您行事可得悠着点,不然万一事败便是连个援手也找不到了。”
“你放心,外头的人不会弃下咱们的。”柳若施咬了咬牙:“何况,本夫人也不会事败。”
作者有话说:
阳了,没想到新冠这么难受,宝子们一定要多多防护呀!
第59章 抚慰
腊八节这日, 朝中休沐,楚玉书与楚哲皆未去上朝。
按大周风俗, 这一日得合家食用腊八粥, 还得祭祖祈福,侯府的管家马福天蒙蒙亮就起了,吩咐一帮婢子小厮们在后厨准备腊八粥。
姜欣然与楚哲也起得早, 正在房中自行收拾。
她虽是他名义上的妾室,却从未服侍过他洗漱更衣,他不要求, 她也便不主动提出,两人倒相安无事。
刚自行收拾妥贴, 楚桃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怡安院,脸也没洗, 头发也没来得及梳, 上气不接下气地倚在门框处:“跑死本姑娘了,总算见着你们了。”
姜欣然从屏风后出来:“楚桃来得这般急切,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楚哲也跟出来, 一见楚桃那副狼狈的样子, 不禁蹙起眉头:“莫不是你又被父亲骂了?”
楚桃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就是来通风报信的。”她说着喘了喘,提了口气,“我母亲又生出坏心思了,怕是会对你们不利。”
姜欣然闻言警惕地瞄了眼屋外, 继而上前将楚挑拉进门:“你且好生说,究竟怎么了?”
楚桃又吸了口气:“今日秀丽阁的盥室没热水了, 我便去母亲的盥室洗漱, 才入得那盥室的门, 便听到母亲正与那钱嬷嬷在谋划大事呢,于是我就偷偷走过去听了一耳朵。”
楚哲咬了咬牙:“她们在谋划何事?”
“她们说什么今日在祠堂祭祖时要全家人联手绘制一副画,叫什么百花图来着,且还要五颜六色,关键是最后一句,说什么要让哥脸面尽失,自此再无颜继承侯府家业之类。”
姜欣然神色微怔,看了一眼楚哲,转头继续问:“还说了什么?”
楚桃摇头:“好像就这些了,我虽听不懂母亲究竟要做什么,但知道她对哥定没安好心,你们今日且防备着点,千万别中了母亲的圈套,我不能久留了,不然被母亲发现又得挨骂了。”她说完提脚一溜烟跑出了怡安院。
屋外冷风割人,院墙处的梧桐树又落了一地的黄叶,正有小厮拿着苕帚将那黄叶扫成一小堆。
楚哲盯着那扫落叶的小厮盯了好一会儿,随后转身往屋内走。
“世子。”姜欣然跟在他身后。
楚哲猛地顿住步子,定定地站在屏风后,握紧双拳,颀长的身形比那屏风还高出了半个头,“你知道她想干什么。”
姜欣然仰头看他:“奴知道的。”
他们明明在说眼疾的事,但谁也没提这两个字。
楚哲咬了咬牙:“她这是想把我往绝路上逼,直到我成为父亲眼中的一枚弃子。”
他乃楚家独苗,若楚玉书知道他从小便身患隐疾,并非一个健全孩子,怕是第一想法便是再续几房妾室,拼出老命也要再弄出个儿子才会罢休。
而更会让人陷入被动的是,若眼疾之事自此传出去,他不只要惹来世人的歧视与嘲笑,估计连仁帝也要因此掂量他几分,一个连这世界都看不真切的人,又如何再委以重任?
姜欣然朝他靠近了两步,温柔地看着他。
她瘦小,他高大,在他挺拔的身姿前,她恍如一只孱弱的猫,但偏偏她身体里却总激荡着一股不屈的力量,“世子不必忧心,祭祖要在午时,咱们还有时间。”
他不解,垂目看着眼前瘦瘦弱弱的女人:“你……何意?”
姜欣然满脸笃定:“世子看不到色彩,奴能看到,奴可以做世子的眼。”
明明她语气平静,却让他听得心弦颤动,不管她是否真能做好他的眼,此刻她都在最程度上温暖了他。
他向来孤傲、自负,从不让人靠近,也从不向人坦露,一个人孤独地活到弱冠之年,活得如同荒野的一棵树,直到遇上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个例外,哪怕被他牢牢地拘在云溪苑的东厢房里,哪怕被他疾言厉色地强迫跪伏,她却依然冲破一切束缚,勇敢无畏地闯进他的世界,发现他的秘密,知道他的隐痛,即使被他剑锋所指,却依然毫不退缩,而在他最无力的时候,也是她在身侧抚慰伤口。
楚哲想上前抱住她,手掌在袖口里伸了伸,却终是不敢,嘴上喃喃地问:“你想如何……做我的眼?”
姜欣然微微一笑:“常见的颜色无非是五种:红黄蓝绿紫,从这五种里又衍生不同的色彩,譬如红色里又分为胭脂、妃红、绛色等等,蓝色里又分为菘蓝、靛蓝、碧蓝、黛蓝等等,以此类推,奴可以用一只手的五指来代表五种主色,用另一只手的五指来代表主色下的分支色,继而以不同的手势来提示世子,世子只须记住奴的手势便可。”
“倒是个好法子。”楚哲的桃花眼里闪出灼灼光华:“只是,辛苦你了。”
姜欣然释然一笑:“只要能为世子解决难题,奴不辛苦。”
两人用完早膳便急匆匆去了书房,用一张长长的宣纸写出了近二十余种常用颜色,继而再配以提示的手势,不过半个时辰,记忆力非凡的楚哲便将所有颜色及相关手势记了下来。
此时膳堂里,腊八粥早已熬好,马管家吩咐小厮去各院通知开席,楚家老老少少在这特别的日子再次相聚一堂。
鲁氏仍如先前那般坐于首位,一侧下首坐着楚玉书、柳若施,再就是张氏与顾氏,另一侧下首则坐着楚哲、姜欣然,然后是楚家两姐妹。
老太太心疼地看了眼楚哲,道了声:“子仲,这腊八粥你多喝点,佑你来年吉祥如意,早添子嗣。”
楚哲态度如常:“多谢祖母,孙儿会多喝一些的。”
鲁氏闻言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又欣慰地看了眼姜欣然,这才低头喝粥。
柳若施今日却兴致盎然,一边给旁边的楚玉书夹辣萝卜,一边还絮絮叨叨:“妾身听闻,在陇西那边,腊八节不兴吃粥,倒时兴吃腊八面,今日妾身吩咐后厨也按陇西的做法备了些面条,婆母到时可尝一尝。”
鲁氏头也没抬,语气冷得很:“不用了,老身年纪大了,喝粥便足够了。”
柳若施也不气馁,转头又讨好楚玉书:“老爷可吃一些,吃了长命百岁。”
楚玉书今日倒没扫她面子,“成,你盛好端过来便是。”
待一家人用完了膳,净完口与手,便由一帮婢子小厮簇拥着浩浩荡荡地往祠堂的方向行去。
行到僻静处,柳若施还不忘低声问钱嬷嬷:“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
“夫人放心,画纸、颜料都在祠堂那边备下了。”
“宫里的人可留下了?”
钱嬷嬷得意一笑,“李公公已在祠堂侯着了,准备观礼呢。”
每年腊八节,仁帝也会差人给朝中各位臣子送些五谷杂粮以表吉祥之意,今日来侯府送杂粮的便是那位李公公,而将其留下,不过是想借他之口将世子眼疾之事传于仁帝耳中而已。
柳若施一双吊眼里精光闪闪,嘴角也勾出一抹阴冷:“如此甚好,今日我便要一举让世子身败名裂。”既然没办法让他死,那就让他比死还难受吧。
祠堂大门洞开,里面香烟袅袅,已有几位禅师在敲着木鱼诵经,楚玉书领着楚哲先跨进了祠堂大门,随后鲁氏领着一众女眷也进入了祠堂。
本来光线阴沉的祠堂内烛火通明,众多牌位鳞次栉比地摆放在案台上,香案上还供着一只乳猪及各类果品。
鲁氏带头焚香、磕头作揖,继而双手合十,对着祖宗牌位祈求护佑,抬眸,一眼瞥见楚玄德的牌位,忍不住落下几滴清泪。
楚玉书依样画葫芦,领着众人在牌位前焚香祈福。
如此行完一套繁琐的仪程后,柳若施突然提议到:“既然今日适合祈福,不如咱们全家在祖宗面前共同绘制一副《百花图》,以祈求楚家百世昌盛,人丁兴旺,不知婆母与老爷觉得如何?”
鲁氏正在想念楚玄德,心思沉重得很,对绘画的事儿本提不起丝毫兴趣,但一听到人丁兴旺的话,忍不住动了几分心思:“如何共同绘制?”
楚玉书见老太太动了心思,也转头问:“你可有准备,莫到时弄巧成掘。”
“老爷放心,妾身早就准备好了,婆母也请稍等。”柳若施说着立马吩咐钱嬷嬷:“快,将案桌摆好,将宣纸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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