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连当即为归终举办丧仪的时间也没有,华予只淌着水,在损毁坍塌的凉亭边送了只琉璃百合,他们就急匆匆地在暴雨中迎击敌人,撤离子民到地势更高的璃月港。
巨鸢在黑云压城的天宇中盘旋,石鲸高昂着头在沧海里驰骋,海兽魔神的血染红了苍云汪洋,岩君无情杀伐,未有败迹,他抽了螭龙的脊骨,碎了相柳的躯体,成了远近闻风丧胆的杀神。
没了河神的鼓唇摇舌,心中凛然的魔神们都纷纷退去,他们瓜分了河神的地盘,奴役他治下的子民,并各自图谋何时再扩大战果。
璃月港的芸芸众生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他们抽空简短地为死去的人举行了葬礼,华予看到阿萍不发一言,她还是那样年轻的面容,却佝偻起了背脊,显得有些苍老了。
仙人不会老,可仙人会磨损。
阿萍把与归终斗嘴的瑶琴砸断在了祭拜尘神用的香案上,她看向华予与留云,满眼悲怆。
“我还能弹什么呢?我还需要弹些什么呢!”
阿萍流着泪向摩拉克斯要来了涤尘铃,过了许多日子,她才恢复往日的笑容,只是寡言了许多。战争里的悲伤似乎都无法长久,摩拉克斯用那把结绿杀死了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好似他在月夜之下唇角微勾,目不转睛打磨手里的剑,是场幻梦。
大约是典仪办完的几日后,盐神又请辞别了。
这位温和又柔弱的神明震慑于身边魔神的死去,她深知自己的弱小,竟萌生了只要忍辱负重地逃离战火,就一定能逃到没有纷争的地方幸福生活的想法。毕竟,他们只是一个小小的部族,这天下总有包容他们的地方吧?
摩拉克斯没有劝解的了这位弱小又固执的神明,送别的那天,华予和若陀都在摩拉克斯的身边,他们在峭崖上目送盐神及子民离去,疾风吹得他们的衣摆猎猎。
人君还笑着为他的神明与妻子戴上丝罗的帷帽,柔软的神明也在笑,如同未来一片坦途。盐神与人君的感情甚笃,华予去过他们的婚仪,盐神抛开的花球砸中过她的额角,甚至被摩拉克斯调侃是桃花劫。那时盐神人君匆匆赶来向她道歉,他们对望的眼神,现在也同当年一般。
可华予的喉头却仿佛堵住了。她也是那个弱小的神明啊。
能逃到哪里去呢?
“她会死的。”华予在风里喃喃,她径自沉默下来,摩拉克斯和若陀也不再言语。
他们都知道答案。
高耸的峭岩举目贫瘠,只有藕紫的琉璃袋倔强地在山壁上摇曳,红云半压,乌空泼墨,鸟声希微,将要坠雨了,人马逐渐不见。
“……你们,也会和他们一样离去吗?”
摩拉克斯的声音不大,甚至要湮于烈风,却还是被他身边的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华予这才想到,摩拉克斯在短短数日已失去了三名友人。他们于他,也许都如归终之于阿萍。
等回过神来,华予已经用力将摩拉克斯抱了个满怀。
摩拉克斯虽是人的神明,却也不能确切理解人的情感,他不太明白他的感慨为什么会换来一个拥抱,而且拥抱他的主人还顿足睨龙王:“愣着干什么,来啊!”
高他一头的若陀叹着气,将他俩都圈进怀里,像在拥抱他的手足。
“我是元素创生物,即便是日月星河也不敢与我比寿数,没有人能让我离开。这种问题,还是抛给小花吧。”
小花姑娘也不甘示弱:“山鬼也是长生种,我又比你和摩拉克斯年岁都轻,怎么想我也是最后没。而且,我又怂又怕死,遇到处理不来的险情一定会跑得飞快!肥陀走我都不会走,我可能死赖了!”
“摩拉克斯在,我能走哪去?哦,你是想独吞摩拉克斯吧?”
“哼哼,你走了,摩拉克斯必归我。啊不对,摩拉克斯本来就归我,铁匠送来的那盘豆沙糕也归我!”
“小孩子还是多做点活,少做点梦。”
信口开河的友人们差点没掐起来,摩拉克斯的离别愁绪都被冲散了许多,在他们的怀抱里,他遽然有些哭笑不得。
这样,也好。
第14章 竟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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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终的殒命,盐神的离去,都对璃月港的生计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虽说马科修斯用肉馕便携,解决了撤离路上十余天的口腹,但大量子民撤往璃月港,璃月港的食粮又开始捉襟见肘。
璃月港近海,土地含盐过高,耕地本就难以开垦,多半为围垦、山田,摩拉克斯与归终签订契约结盟,为的也是归离原适合耕种的土壤。那时在归终的提议下,璃月港甚至迁了一部分百姓去垦荒,眼下归离原毁于一旦,食粮不够的话,就得走以矿、锻织交易的路数,然而魔神战争方起,商路并不安全,甚至一不留神,就可能丧命。
二是与盐神的交易无法继续。璃月港与归离原的盐往昔稳定来自与盐神的交易,盐神离去,璃月港剩下的盐只能撑下一时。璃月港存在的煮盐一法,全靠煎炼,眼下的情状看来,煮盐效率太低,人力、柴禾都耗用过多,产量也不能满足增多的人口。
好在摩拉克斯以雷霆手段震慑了不怀好意的魔神,让璃月港有了商议民生的余暇。摩拉克斯召集仙人人类,共同商榷出路。
对于粮食,是继续围垦,扩耕山田,天遒一带虽然地势险峻,但因为是龙王的治地,也可以分散些人过去。同时也要冒险行通商路,即便是战争时期,相贸也不会停止,只是要理清前去是哪位魔神的治地,前去相对安全的地域。对于盐,原本讨论上还是没有太多办法,但没过多久,有人向摩拉克斯献上日晒盐法,建滩制卤,不光盐白细腻,出产也是煮盐的十倍不止。
有神之眼没神之眼的货郎上了路,派出的仙人陪伴在他们身边。华予则和马科修斯,以及其他仙人留下,用元素力处理土里的“毒性”。
魔神死后的残渣会侵蚀土地,甚至引起各种瘟疫,接触多了还会令人发狂,而战争开始后,魔神残渣甚至有弥漫的趋势。华予净化能力没有马科修斯强,她听从老友的指挥,指哪打哪,没有含糊过。
但魔神们的爱人五花八门,战争的余火很快就再度点燃了这片土地,起初征战的大多数是魔神与魔神眷属,后来加上了被奴役和有野望的人类,有神之眼也好,没神之眼也好。
摩拉克斯再强,四面八方的敌人也是杀不尽的,他原来并不敬受帝君之名,眼下也不得不成为这片港湾的执掌。人与非人都响应了摩拉克斯的召集,组建了一支捍卫家园的千岩团。
千岩牢固,重嶂不移,干城戎甲,靖妖闲邪。这是头领请摩拉克斯赐名的由来,也是千岩团心中的信念。
只是信念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死,也并不能决定一个人活着。
从商路逃回来的人浑身鲜血,只带来了伙伴的箱笼;去除诸邪的人尸骨不存,唯余林间一蓬干涸的沉血。倘若魔神的死是履行了他们的职责,那么地上这些生灵的死又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高悬的天一句虚无缥缈的话吗?
魔神间的死斗,凭什么让无关生灵的命去填呢?
华予看老妇人捧着指骨终是落了泪,遗物来自千岩团里没有神之眼的普通人,他只是在巡守戍卫边线,魔神派来的斥候就啃噬了他的身体,什么也不剩下,除了那节在血的浸染下发黑的指骨。
即便是大胜而归,这样抱着遗骨残肢的人还有许多。
即便摩拉克斯就在身侧,即便她也是胜利里的一位,即便她衣摆还流着敌人的血,华予也抽噎起来,眼泪像雨线一样坠下。与神同行的岁月里,人们并不惧怕与他们的神明对话,老妇人反倒安慰她:“您别哭啦,我的孩子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死了,自己也是甘愿的。娘娘,您再哭,我们怕惹您伤心,就不敢哭了。”
华予敛了泪,点了头,从此她没有在他们面前哭过。她不能让她的悲意,也成为他们的悲意。
摩拉克斯大概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因此他的眼里没有泪。只要帝君不倒,他们就不会倒下,所有人都这样坚信,他的平和渊重,甚至说得上冷酷的神容,在这个时代反倒成了所有人的旗帜,令人安下纷乱恐惧的心。
可华予也曾看到过那张无边杀伐的傩面被掀开的时刻。
那是浩劫过去的深红沙场,空无一人的大地上只有堆积的尸骨。乌黑的鸦鸟盘旋于天空告丧,神祗站在山坡上,用描金似的瞳眸注视脚下的腥膻。
他眼角朱砂瑰丽的像夕熏赪霞,又像是隐在翳影中的一刀伤痕。
摩拉克斯在尸骸前沉默。他低垂着眼,金芒寡淡,面有血迹不拭,他在刻入记忆,那是一种伤己的悯恤。
华予忽然意识到,摩拉克斯擅长杀戮,却也许不擅长思考杀戮。
这是块混乱、无秩序、阴冷湿寒、毫无公义的地界,而摩拉克斯,是和她喝茶也要把杯盏雕得花哨漂亮的人。
他的礼他的仁义他的公平,在这个世道,反成了凌迟他自己的苛刑。她好一些,却也被突如其来剜过刀。
“摩拉克斯!”
远远听到友人的呼喊,摩拉克斯转过头,他看见小羊似的山鬼炮弹一样向他扑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山鬼的臂膀,又被她撞了个满怀。他站得稳当。
“小心,别摔了。”
“摔不了!”
山鬼在别过盐神后就变得特别爱抱他,好像一定要把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给他,他有些隐约的笑意。大抵是比起他来,华予更近人的缘故。
“为何要抱上来?”摩拉克斯忍不住发出了盘桓已久的疑问,华予却瓮声瓮气地答他:“因为我觉得你现在需要一个拥抱。”
什么情状才称得上是需要呢?摩拉克斯在思考,又仿佛觉得这个答案不知道也可以。他见过击败共同敌人军士们的搂抱,归来的家人的相拥,华予的行为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种,更像一种安慰。她有时候安慰他,有时候也用以安慰自己。这个拥抱,已涵盖了帮助与回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象是他,但他认可这样的契约。
摩拉克斯比她高一头还多,他俯了身,扶她的腰,让她垂悬的双足慢慢落地,她也笑着放开箍他脖颈的胳膊。
“若陀叫我找你回去吃饭。今天有马科修斯熬的香茅汤,又甜又香,回去了~”
“好。可惜香茅不当季,还是失了些味道。”
“又开始讲究了!”
这样温柔的时刻,对于地上的生灵来说,即便有,也更如同一个瞬间。
魔神的寿命无穷无尽,斗争的次数也没有尽头。激烈的厮杀中,黑色的云长久地将天穹覆盖,金阳不见,风浪怒号,推搡摇晃着木屋砖瓦,巨大的魔兽傲慢贪婪地飞驰,回应着溅裂的血。
天地蒙着灰,大地翻卷着永不停息般的火焰,人的死成了麻木的景象。
黯淡无光的岁月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人的命,就只能落于粪溷么?
那天华予在棚下帮忙治疗伤员。即便人间在仙人们的教导下出现了“医”的存在,他们的数量也有限。华予遇到的伤兵喊她山娘娘,那张面容,她一时半会竟分不出那是她原本的山民,还是摩拉克斯,抑或是归终的子民。
可他们都唤她山娘娘了。
满地的伤者都在呻.吟,他们有的在战斗里受了创,有的被魔神遗念侵蚀了身体精神,她手下的孩子眼睛圆圆的,笑起来面颊有酒窝,眼下却被病痛折磨的显了骨形,她知道他的名字,叫王嘉,家中有名不到五岁的幼妹。
他伤得太重,黑色的血从甲胄缝隙里渗出。
天地仍是昏暗的,金乌已被浮云遮住了许久,她手里的元素力在送没停,王嘉磕出团血痰,有了说话的力气。
“山娘娘,您说,什么时候才能再办山神祭呢?我听说,祭祀上,大家会摆一桌的供物,只要哪一堆少了一口,哪家就赢了。阿爹说,我们家赢过一次,我也……咳咳,好想,去一次。”
华予手顿在原地。她最初的山民们有举行祭祀的惯例,后来大约是把这样的惯例传递到了许多人的手上,在还算和平的时间里,他们唱着辞邀请她,她每次都会隐去身形,偷偷去吃上一口,可在天理昭告的那一年,她就不许他们再办了。
王嘉孱声:
“娘娘啊,我不后悔,变成这样,可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他在问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
——娘娘啊,我的爱人儿女何日才能回来?
——娘娘啊,那些死去的人,为何一定要离开?
——娘娘啊,我们遭受的一切什么时候才算完结?
华予喉头发哽,心口灼烫,她不能答。
即便雨过天霁,战争就会结束了吗?即便战争结束,痛苦就会消失吗?她也在问啊,谁又能给他们答案呢?
王嘉没有为难几乎要哭出来的神,他喘了会气,艰难地颤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捧枣圈:“娘娘,这个献给你,这是出发前我妹妹给我的……我……这也算是……给您献上贡品了,老爹知道了,还不嫉妒死我,哈哈……”
华予吸了口气,她把那捧沾了血污和泥的枣圈接过去,她才要告诫他少说点话,晦暗的苍穹,忽然闪出一道明亮的金芒。
她蹲在尘土里,愕然望去。
黑色的云被什么遽然斩开,微薄的日光从云层中吐露出来,巨峰的一角在远处缓缓轰落。
他们听到岩之君的声音。
“我听到了所有人心里的问询,我在此给予你们回应。”
“离散的人,必将聚拢回归;背约的人,必然加以惩治。”
“失去挚爱者、痛失珍宝者、蒙受不公者,将得到补偿。”
“这是我与你们的契约。”
“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
摩拉克斯答了!
眼眶一热,华予忍住泪意,她不知道摩拉克斯为什么会在此时说出这样的话,可她眼下迫切想让人去听。华予仓皇踅身:“你听见了吗——”
后半句遽然咽回喉腔。
少年人躺在簟席上,他脸庞惨白,面上有憾,已经没了气息。他去的早了一步,没有听到摩拉克斯的话啊!
华予愣在原地,万物俱静,她忽而肩骨剧烈耸栗,垂目不语。
其余人心中痛楚,啜泣起来,山的神明却遽然抬起满脸泪痕的脸,朝他们摇头。
“你们别哭,也别害怕,我向你们发誓。”
“帝君说的,我们一定能看到。”
“即便我们活着看不到,我们的魂灵,也会在天上看到。”
第15章 四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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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拉克斯斫峰立誓后,璃月子民开始传唱起首脍炙人口的歌谣:
“白刃雠不义,黄金倾有无。”
连华予都变得很爱唱:“我有白刃雠不义,杀气凌霄作阵云……”
他们的栖栖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只是岩王帝君一个契约,就让他们的疮痍得到了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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