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良久,直到自己的呼吸声由原先在梦里的急促变得平缓,才终于将视线从他面庞上移走,看向周身。
周身一片昏暗,只能隐约看出是在六道酒楼某间客房里。而此刻她就躺在客房里侧的床榻上。床尾另一侧,不足半人高的矮窗紧闭着,不漏半分光亮,屋子中的灯盏也都灭了,唯在床尾还留有一盏残烛,朦胧的烛光隔着重重纱帐照过来,透出一种冷调的灰白,在这潮湿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安静。
安静得,似乎除了雨声,便只剩下身侧人的清浅呼吸声了。
这久违的、恍若幻境般的宁和乍然降临,使得丁曦有些无措地顿了一瞬,然而片刻后,却也因着这宁和,那方才在噩梦里,由痛楚所激发的种种不安也因此而被尽数地压了下去。
她张着不大清晰的目光和缓良久,直至视野恢复清明,而后缓缓垂眸,重新将视线落回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眼前人的长发披散而下,碎发掩映着他的眉眼,虽是双眸紧闭着,但似乎入睡不久,以至于还能在他的神色间找出些残存的焦灼,那双好看的墨色长眉微蹙着,淡而薄的唇也绷成了一道直线。然而不知为何,即便此刻他已然入睡,手中的力道却并未卸下。他将一只手罩在了她的发顶处,另一只手则覆在她的脊背上,整个人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紧紧的拢在了怀里。
这姿态是如此的熟悉,与前世泽尤与她相拥而眠时的习惯几乎一模一样,以至叫丁曦当即怔了怔,直到片刻后她回神,才意识到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几分异样。
她迟疑着闭上眼,借着残存的灵力探查一番,这才发觉到了那异样是什么,同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这异样源于她自己,确切的说,是源于她的身体。
若是她未曾记错,此刻,她分明该是是重伤未愈的状态,然而除了方才梦境里的痛意之外,周身却并无任何不适之感,且除此之外,甚至是长久以来处于濒临干涸的灵力,都有了几分回复的势态。
可这怎么可能?
她身为医者,对脉象灵息等事再清楚不过,修道者一旦身受重伤,即使是依靠最快的修复术也须数日,而她本就身负恶咒,怎会这么快就……
她正满心疑虑地思索着,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似地一顿,接着又闭着眼,抬目“望”向了身侧之人。
只见探灵术之下,一道莹莹光亮正从他周身蔓延而出,那光亮带着剔透的质感,如同纱幔一般,将自己与他一齐笼罩起来,在他们周身形成了一道灵力屏障。
她看了那屏障许久,而后终于在灵力衰竭之前,找出了缘由——
缘由,在他。
原来此刻他并非是在安眠,而是正施展着一种神族疗术。
这种疗术名叫“渡生”,施术者须以自己作为灵阵的阵眼,摒除所有的杂念,将全身灵力抽离至体外,而后再按照特殊的方式运转这些灵力,从而为受术者疗伤。
此术效益极佳,但异常耗费心神,几乎是以命换命的法子。
察觉到这一点,丁曦整个人先是狠狠一怔,接着蓦然生出了一种浓郁的情愫。
“以命换命……”
这四个字在她苍白的唇下滚过一圈,轻得几乎没发出声响,只带起几分微弱的气流声,可却在落下的刹那,勾得她忍不住心生悲意。
那悲意瞬间模糊了视线,又叫脑海中本就混乱的记忆愈发混乱,下一瞬,她的眼前恍若出现了一双微微含笑的眸子,那眸子望着她,隔着记忆里那榕树下的斑驳月光,那人语气温和地道:“我会拼死护着你。”
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悲意决堤而起,惹出钻心的痛意,她发着颤,伸手回抱住了他。
夫君。她张了张唇,无声的呢喃着。
分明……分明你也受伤了。
分明你连记忆都不全,却还记得……怎样来护着我。
夫君,夫君,夫君。
她贴着他温凉的胸膛,缓缓的低念着,可无论怎样用力地张口,都发不出半分声音,于是逐渐生出了几分绝望。
微弱的哽咽再也无法抑制,断不掉的泪珠转瞬间就沾湿了她的面庞,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对方并非恨她,仍是深爱如从前。
可眼下,她却已经与他同入囚笼,再也没办法救他了。
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她仅剩的灵力已经被连续几日的探灵术给耗尽了,此刻连阻止他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施展渡生,用这耗命的法子,替她留下这半条残命。
可若以后,妖王再给他下令,叫他逼迫自己开启探灵术,那时,又该怎么办?
她死了便死了,也并非什么紧要之事,可她的泽尤哥哥还深陷泥沼,满身枷锁,届时一旦被妖王施加炼骨之术,将他变成了真正的魔,那该如何是好?
要知道,他本该……本该是受万人敬仰的上神啊。
眼泪不断落下,她的呼吸渐渐乱了,好半晌,才逼着自己平静下来,将那哽咽声压回了喉中。
哭泣声停了,屋外的雨声却越来越大,嘈杂若汪洋潮生,裹着风声奔袭而过,而四面仍彻底的漆黑,唯有她睁着眼里还落着半点光亮,仿佛是黑色汪洋里的一豆灯火。
微弱,而又苍白。
那苍白的光亮生在她浅色的瞳仁里,火苗般微微窜动着,眼看就要在这黑夜里黯淡下去,而恰在这时,一道闪电骤然自天际劈下,将那双眸子猝然被点至雪亮。
决绝之意,蓦然而生。
既然如此。她心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只能,用最后的办法了。
——天下已乱,弑神之战近在眉睫,当今天帝亦不得不杀之,而推动所有这一切的妖王姬肆,下一步便是要逼迫她助他完成炼骨之术,而后再破除自身封印,唤醒杀伐判之力,与游泽一同造下屠戮九洲的滔天重孽,以冤罪铺就通天之路,登上赤霄殿,完成他所谓的“复仇”之计。
既然如此,那我便……便如他所愿。
我便如他所愿,唤醒杀伐判重回六界,此后,若我能留有半分神智,便借那至煞之力,烧光这世间所有的魑魅魍魉,照我身侧之人彻底清醒。若我神智全无,成为美人劫之下的杀人傀儡,便替他造杀孽,弑众神,再以如梭之术献祭自身,逆转天时,换回天下生灵。
两番破局之路,皆只需我一人身死,当真是再划算不过。
思及此,她猛然抬手,调动仅剩的灵力,以手结印,毫不犹豫地点向自己的眉间。
巨大的光亮骤然从她指尖亮起,美人劫留下的花钿顷刻被抹去,又在下一瞬,以一种更为夺目的殷红再次出现,九重花瓣寸寸舒展,花蕊之处几乎成了深如墨色的乌红。与此同时,体内的温柔骨被惊动,开始从她背后肆虐起来,挑起了疯狂的痛意,可她手中的动作却未曾有过半分犹豫,于是转瞬之间,她的双瞳就成了一片纯粹的银白。
那银色的双瞳缓缓转动,望向身侧人的面庞,刺目的神光之下,那双紧闭着的桃花眼终于缓缓张开,望向她,显出了几分被强行唤醒之后的迷茫。
然而下一瞬,他意识到了什么,接着整个人狠狠一颤,猛地恢复清醒,脱口道:“你在做什么?!”
丁曦朝他笑了笑。
“夫君……”
她轻轻开口,嗓音嘶哑,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柔,甚至带了几分缱绻的意味,那双漂亮的银色眸子望着他,目光仿佛云端垂落而下的轻雾,遥远如神明,却又温柔至极。
游泽蓦地一顿。
“夫君……”她道,“这两生两世,你所遭受的种种劫难,无一不是因我而起,阿曦身为夫君之妻,实在是……实在是愧对于你。”
——所以如今,我便焚了这半条残命,化作手执杀伐判的无心恶鬼,陪你同下地狱,好不好?
她语意未尽,句中所指怪异不明,却惹得游泽神色巨变,紧接着,他在冥冥之中意识到了什么,便顾不得渡生被打断而引发的剧痛,只强行挣脱阵法束缚,又伸手想要压下她眉间的那处咒印,然而丁曦却在此刻撤去指尖,跟着,那双瞳之中流转着的银白光亮猝然灭了下去。
而后她的眸子重新变为原本的浅色,而方才在瞬息之间的发生的一切,好似错觉般彻底消失了。
她耗尽了最后的灵力,手腕脱力地落回身侧,游泽看着她的动作,从中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片刻后,他骤然回神,骇人的戾气从他眸中奔涌而起又被狠狠压下,他厉声开口,向来镇定的语调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慌乱:“阿曦,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方才……你方才做了什么?!”
丁曦看着他,又张了张口想要答话,可此刻她的嗓音已经彻底哑了,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只能默然地摇了摇头,安抚一般,示意他自己无碍。
可帝君显然并不相信,一种强烈的、不详的预感自他心底油然而生,压得他眼角沉沉地一跳,他蹙着眉要说些什么,然而眼前人却忽然闭上了眼睛。
而后,她仿佛耗尽了力气一般,原本微仰着的面颊轻轻地靠回到他的怀里,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焦急的质问声戛然而止,一股寒意从他背后升了起来。
然而直到良久,怀中人都没再有半分动静,回应他的,唯有屋外的一声惊雷。
那惊雷在天际乍现,轰隆一声落下,炸得窗外的雨丝倾如瓢泼,万千雨滴被刺目的闪电陡然照亮,下一瞬,无数道雷鸣接踵而至,响彻天际。
雨愈下愈大,恍若一场声势浩大的劫。
第45章 生如死|之一
东境,三个时辰后,天际破晓。
绵延了一夜的雨声将歇未歇,惹得四下皆湿透了。苍鳞山顶,通灵殿前的玉石阶上,原本浓郁逼人的血腥气彻底被夜雨冲散了,只留下些许浅淡的锈蚀气。
一个莫约豆蔻未及的宫女正在躬身洒扫,片刻后,她正觉得有些累了,想要停下来抚一抚额角的汗珠,却在直起身前,陡然被没入了一道影子之中。
她手中的动作忽而一顿,下意识地朝前一瞥。
只见身前不远处的玉阶下,出现了一双未及鞋履的赤脚,苍白瘦削的脚背上污泥斑斑,又交错着无数道被荆棘划破的血痕,仿佛是踩着尸骨而来,看着极为瘆人,然而随着她战战兢兢地将视线再上移一些,却发觉那人穿了一件极为眼熟的黑色衣袍。
那衣袍被雨水浸透了,金线绣作的暗纹显出黯淡的色泽,但因着那纹路的张扬,看上去却是极为夺目,宫女盯着那处怔了片刻,接着猛然反应过来,一下摔跪了下去。
“参、参见陛下……”
这话音落下,那原本还在往前走的袍角倏尓顿在了原地,片刻后,一道略显疲惫低哑的男声自她头顶落下:“你……咳,你去替孤,把丁瑶带过来。”
那嗓音带着说不出的阴寒,宫女听得怔了一刻,又下意识地答了句是,接着不敢再抬头看清来人,也不敢再继续耽搁,只是有些惶恐地要躬身往后退,然而没走两步,却忽而又听得来人道:“等等。”
宫女一顿,随即有些忍不住地抬头望了对方一眼。
然而这一眼,她却险些被吓得丢了魂。
只见一步之外的黑衣男子正站在那里,照例是那一幅天下无双的清俊骨相,然而形容间看着却与往常大有不同——他那样貌分明还是帝君的样貌,神色却并不像帝君,那张往常总是一片冷漠阴骘的脸上,此刻满是疲惫,面色亦是苍白得几近透明,眉眼发梢挂满水珠,一身墨色单衣已然湿透,整个人几乎可以用“狼狈不堪”四字来形容。
而最叫宫女愕然的是,饶是此刻他狼狈至此,怀中却仍是死死地抱着一个人。
那人被护在一圈淡色的光晕里,一身红色纱衣又薄又轻,衬得她身形纤细,整个人孱弱得一片羽毛。那红衣下的肌肤雪白剔透,姣好的眉眼半掩在帝君的袍袖之下,绸缎般的长发飘然垂落,只露出了半截泛红的耳尖,似是正无知无觉地昏睡着。
是帝后。
宫女认出她来,还未回神,便听得帝君又开口道:
“后山设有禁制,闲杂人等无法入内,孤自己去找她。你……你替孤看好帝后,将她带到后殿,好生……咳……”
他话音未落,忽而被一阵急剧的咳嗽打断,只能蹙着眉停下。宫女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心惊胆战地等着帝君缓和过来,只觉得那咳嗽声低哑得骇人,仿佛是要咳出心肺来。
果然,不出片刻,便有殷红的血迹顺着帝君的唇侧淌了下来。
宫女被那刺目的血色唤回神,随即慌忙应声,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帝君强逼着自己止了咳,又提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遂立即闭了嘴,诚惶诚恐地伸手从他手中接过帝后,一边小心翼翼地揽下对方瘦弱的肩骨,一边姿态恭敬地答了句喏。
须臾,帝君直起身,目光沉沉地望了帝后一眼,便匆匆转身走了。
那墨色身影消失的刹那,宫女恍惚看见对方有些身形不稳地晃了晃,似是有些体力不支,然而那一瞬终究太快,未及她看清便已然不见,于是她很快回神,只当方才是错觉,接着又重新看了眼身侧的帝后,便万般小心地带着对方去往后殿。
————
后山。
竹林寂静森然,绿叶繁密如遮蔽日华的墨绿云翳,随着风浪微微摇晃。忽而那风化作一道强劲的光波,从不远处的天际劈扫而下,将那层层竹浪一下碾为粉芥。
无数竹木炸裂开来,发出震耳巨响,仿佛平地而起的惊雷,一下便将那竹屋中的人给吓得惊醒过来。
斑驳天光倾斜而下,那人自泥泞之中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和一双被吓得睁圆了的眸子。
正是丁瑶。
丁瑶的眸中带着涣散的恍惚,迎着光微微张开,映出了一道的墨色身影,可还未及视线聚焦,却又被那人周身的血色红光刺地重新闭上了。
“起来!”来人一声低喝,语气森然逼人,尾音落下的刹那,便一下拽得她半身腾空,以一种扭曲地姿态扯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吃痛挣扎,忽而又意识到什么,又猛然睁开了眼睛,“是你?!”
视线相接,丁瑶急速伸手,一把扯住了对方的袖角,“游泽!孽畜!”她发了狠地破口大骂,“你把我堂姐怎么了?你若是敢伤她半分,我便杀了你!你——”
然而她话还未说完,却是一下被对方掐住了喉咙,满口咒骂戛然而止,霎时头冒青筋,又被强行扯着往前走。
满地的碎石与荆棘贴着她的周身皮肤刮蹭过去,刺得她痛不欲生,然而对方却像是存了心要折磨她,不肯动用半分灵力,硬生生就这么一路将她拖到了后殿。
浑身戾气的帝君倏然止步,松手将她摔回地面,落地的刹那,她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却只能睁着满眸的恨意望向他,然而还未及她再次出声,却听得对方开口道:“咳……你堂姐就在那里。”
丁瑶猝然一顿。
接着她下意识抬眸,望向不远处。却见重重纱帐之后的床榻上,果真是有一道熟悉的人影。那人影无声无息地躺在宽大的床褥间,双眸紧闭,似是陷入了昏迷之中,因此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憔悴伶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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