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股真气,微而不弱,精纯无比,极为准确地沿着经脉缓缓朝手臂游走。
门内有人!
这念头激起她一片鸡皮疙瘩。在场数人连同眼盲的梁神机竟然都毫无知觉,可见此人功力之深,境界之高,非常人所及。
垂光被身后的人渡来真气,丝毫没有抗拒之力。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只能任这股内息不断流淌。眼看梁神机又抬细杖,自己的手也被那内劲激了起来:臂随肩,指随臂,手指逐渐微曲,手势优美如莲花绽放,巧妙地拨开细杖,指尖刚好拂过他的掌心。
动作虽轻,力道却一放而出。梁神机如被大石击中,朝后急退直到撞上阿平方才站住,嘴角一条血线流下,惊骇问道:“这是什么功夫?”
垂光比他还要惊诧,自然哑口无言。这时身后又是一缕真气传来,依然从肩到指,只是这回劲力没有发出便消散了。
她不敢回头去看,一边木偶一样被迫比划,一边只觉遗憾,心想:这样高妙的招式,看来这位高手也无以为继。
然而第三股真气又来,还是照样从肩到指,只是又换一种走法,走到掌缘便止住。垂光起初不解,略一思索,顿时大悟:这是在教她!
她默默用心记诵,从第一股气开始,身后这人已经授她三招,第一招击退了梁神机,后两招是留给她慢慢用的。姿势她从未见过,只是手臂触到手指格外坚硬,想必这位前辈是一双铁掌。
与此同时,阿平已将她手势身法小声说给梁神机,梁神机思索之余更加惊骇:“你……你竟然会……这怎么可能?!”左右细听,虽一无所获,盲了的双眼却似乎看见什么,就此踉跄退去。
垂光深深纳罕,回身去瞧,柜门内哪有人影?旁边破窗被山风吹得作响,她探头朝外说道:“前辈今日相助之恩,垂光永生不忘。若前辈尚在此处,还请现身一见。”
外头空空荡荡无人应声,垂光只得回身忍住酸痛去拾金玉玲珑。不等弯腰便听门响,一个人果然进来,高挑挺拔,一袭黑衣,戴着一个不知是狮子还是老虎的面具,看不出面貌年纪。
那人脚步极轻,走到地下平安符前头,袖中伸出一柄折扇却不打开,只在那锦囊上头一点,便如同磁石般吸了起来。他丝毫不在乎金玉玲珑,只仔细打量外头的锦囊。
那锦囊磨得花了,只因来自母亲,尽管显得破旧,垂光却还珍藏着。她对着这位举止不凡的高人有些赧然:“前辈若是喜欢,我上大青山求一个来给你。”
那人缓缓摇头,又看两眼平安符,才递还给她。
四目相对,垂光微微一愣。对面一双眼睛平静如水,又像万丈深潭不可见底,却蕴含着一丝笑意。她不禁也将声音放得柔些:“多谢前辈。”
那人手中折扇点了点平安符,忽然说:“你跟你娘小时候的神情真像。”
他声音清雅温和,说罢像是轻笑一声,转身便掠出三丈之外。垂光急追出门,只见他早已置身林中,另一个白衣身影从树后绕出,身量更高些,也戴着面具,等在前头。黑衣人顺手将折扇交给了他,两人并肩而行。
她正出神,忽然有人疾掠而上,双剑在身,竟是何重绿。只见他单手拔剑,出剑如风,虚虚实实袭向白衣人。
垂光大惊,那白衣人却腰杆笔直浑不在意,提起手里折扇,仍不打开,只用前端随意朝后一点,便在一片剑影中将剑尖夹住,如使妖法。何重绿早已变过数招,都不奏效,内息已将袍袖鼓起,那柄折扇看似单薄竟然凝立不动。
黑衣人背靠大树看热闹,白衣人悠闲转身,以扇带剑,缓缓画了个圈,又回到原先对峙的位置,再次不动。
垂光丝毫看不懂,何重绿却回手收了剑,忽然行个半礼。
白衣人一声不吭,受了他这一礼转身离去。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很快消失,何重绿这才回转,问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垂光看得目眩神驰,紧紧攥着平安符,含泪说道:“是金鱼灯!金鱼灯大侠!”
何重绿一脸愕然:“金鱼灯?”
垂光说:“我娘小时候,有一回金鱼灯叫人丢在树上,坐在家门口哭,遇见过金鱼灯大侠,不但给她拿回了灯,还送了她这个平安符……”说着又将击退梁神机的事讲来。
“你这呆子!”何重绿说,“这二人武功绝高,都是剑门高手。指点你的那位,应当就是当年雪峰一战力挫群雄的殷前辈,你竟管他叫金鱼灯?!”
垂光闻言愣住:“殷前辈?你说的是绝顶高手殷紫袖?”这时恍悟黑衣人必是用那折扇渡气给她,却不敢相信,如在梦中,“难怪他的手法这样厉害。”
何重绿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他传你的必是浮生十掌的招式,说不准只是一掌当中的半招……不,连半招都不算。”
“浮生十掌?”垂光大惊,“据说从前大般若寺曾有一位魔教教主,和心明方丈以此掌法比拼;当今天下,会这门掌法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那样繁复的动作还不到半招?不知这掌法要有多难。”
她反复习练黑衣人教她使出的那一掌,气息姿势明明记得,却再也无法精准还原手指屈伸、手掌翻转的时刻和角度。那美妙如莲花、端严殊胜的手势,看过又怎能轻易忘记?不由叹道:“世上竟真有如此精妙的掌法……”她甚至不相信那半拉招式当真从自己手中发出来过。
何重绿冷笑道:“这可是出自大般若寺的正宗佛门功夫,比《乔木拳经》只强不弱。你睁开眼看清楚,天下之大,强手如林,区区四大拳门又算得了什么?”
垂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问:“那白衣人和你转了一个圈,是在做什么?”
何重绿眼神一黯,随即又亮:“那一圈转下来,过的是凌云山的凌云剑,剑意全在其中。此人必是曾经的凌云派掌门、后来的魔教教主展画屏。”
垂光叹道:“难怪你对他行礼,这两人都算是你的师长了……可怎么看起来都这样年轻?他们当年追回《乔木拳经》,又去雪山比武,早过了几十年,看举止听声音,却不过是中年模样。”
何重绿说:“内功练到极佳境地,容颜不老,常保青春,说不定活上一二百年还是这番相貌。”又朝她道,“凌云派至今出过的两位绝顶高手都不是在山上练出来的,你若只抱着四大拳门那点货,便只有那点出息。”说罢不再理她,念念有词,自行钻研方才剑法心得去了。
垂光满心喜悦,涌出许多回忆。她记得儿时母亲曾说,自见过金鱼灯大侠,就念叨着也要做大侠,可她没有练过武,年岁到了就嫁了人。垂光嘴角翘起,止不住笑:虽然母亲没能走进江湖,却把这件事深种在女儿心里,才有了方才的相遇。前辈高人不但当真存在,还默默关照着后辈,实在令她欢喜。
她小声说:“金鱼灯大侠那时应当十分年轻,后来做了天下第一啊……他还记得我娘!”
--------------------
金鱼灯大侠和橘子皮大侠给大伙儿打招呼啦。好久不见,都好都好哈(过年式喜气洋洋作揖)。
紫袖曾经把平安符给了小柔儿,当年吃花生糖的小女孩长大后收养了垂光。
一些无关紧要的背景,不影响阅读。
展:重点强调,我们紫袖是上一届的天下第一哈,第一。
殷:因为师父当年没参赛!
貔貅:谢谢两位前辈照应我们垂光!红包拿好,不成敬意。
殷(吃惊):小伙子掏钱倒是比我师父大方多了。
展:???
第50章
何重绿试剑之后便像又犯了疯病,对着树苦练不止;垂光在凌云山中练功时也听他说过些武功路数,却还是头回亲手触碰浮生十掌这样高深的招式,当下也精心思索。两人只因痴迷练武,竟就这样琢磨起来,一个屋内一个屋外,三四天转瞬即过,除了吃喝,没见得说上几句话。
垂光本要打听家里的事,何重绿简要答了,不耐烦便要拔剑,最后嫌她啰嗦,索性逃向深山练剑去了。
垂光对着他的背影满脸无奈。何重绿数日之内便能往返,的确有些本事,可见她没有找错人;只是他见了高深剑术便忘了其他,想必参透前辈指点之前,是没工夫练速朽功了。
既然也已歇好了精神,她便独自上路,朝百卉江去。
几天来比武的事早已传开,输赢不重要,许多人却都知道忘忧门要抢青阳派金玉玲珑的事,一路上也能听见谈论。垂光偷着发笑:此事已了,忘忧门总要保住脸面,这一来反倒太平得多。
她决定早走水路,乘船从百卉江一路入海。可出海之前,她还有个地方想去瞧瞧。
她顺顺利利回到那个叫做江尾的地方,回到会江阁下。
登楼远望,晚霞漫天,逝水滚滚流向百卉江,再流向更远的远方。第一次来时,护送信物的路刚刚铺开在眼前,她就是在这儿念出“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后来一壶酒和一溪云混进晴雨山庄,共同面对了许多事,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
现在一溪云仍在,一壶酒已经不见了。
她坐在石栏杆旁久久不动,直到酒楼打烊,满眼霞影渐渐沉入迷离月色。水上一点碎光叫她回想起头回见面的情形,那是秋日的黄昏,推开福顺里柴房的门,她看见那头狗儿一样的神兽,明亮的带着灰调的眼睛正凝视着她。
你可千万要成为大侠啊!
——他曾这样说过。垂光轻轻一叹。她赢了比武,保住了师门信物,正沿着这条路大步朝前走去,多想让那个人也看一看。
一旦开启思绪的闸门,他说过的许多话随即涌入脑海。垂光?垂光!垂光这,垂光那……她眼望水面,总像是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唤着自己。每每回头看时,高台悲风,树影簌簌,何尝又是人声?
你在哪里呢?还会下凡吗?
如果又到人间,会看着谁,去吃谁的铜钱,跟谁聒噪呢?
江水滔滔流过,垂光越想越是心中酸软。此前打架也好,赶路也好,原来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想他。坐在这里,抑制了许多天的思念丝丝缕缕漫上心头。
她虽然像他说的那样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却也把他放走了。师门尚有信物,自己和他却什么都没留下,除却一些回忆。他原本不属于人间,能有这样短暂的相遇,难道不是最幸运的吗?
只是没能好好告别而已,不要紧的,都过去了。
虽然一路上始终这样欺骗自己,一颗心还是缩成一团。她惊觉原来竟然积攒了这样多的心事,原来那个人在自己心里的分量这样沉,原来万垂光比自己以为的更加喜欢他。他的笑,他的怀抱,他浅浅的一吻,他从七叶金桃飘洒的银叶中缓缓走来的身影……那是她从前在这个世间从未拥有过的,或许以后也不会有。当时有多甜多喜悦,如今就刺得多痛。
聚散得失不由我,爱恨生死终成空。垂光想起师父说过的话,此刻百感交集。朝夕相对真心以待又能如何,照样难以两全。江湖太大,要往前走总有她做不到的事,得不到的结果,留不住的人。尽管回头看时无限遗憾,却已无法更改。
她把脸颊埋进双手,小声念出他的名字:“尚琼。”
“干嘛?”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拐角传来。
垂光猛地抬头,以为又是自己的幻觉,下一刻就看见一个人影从那里钻了出来,两条长腿,一张俊脸。
她噌地站起身:“你……”又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真是你吗?”
“不是我是谁?”尚琼稳步走来,“我正驾云回貔貅界,半路看见你在这里,才从云头跳下。临走了总要见个面罢。”
垂光定定地看他,熟悉的容貌,熟悉的笑意,那神情叫她喉咙发堵。终于有了说句话的机会,她颤声道:“你生性纯良,本应开开心心做你的神兽,晋升正神,不想却被我拖累。你到人间来受苦,修炼又半途而废,不得不从头再来,我心里始终觉得对你不起……”
“唔,”尚琼了然道,“怕拖累我,所以就送我走。那你打赢了吗?”
“赢了!”垂光说,“我喝了易来汐的‘容虚’,可我还是赢了。我保住了金玉玲珑,再也没人跟我抢了!”
看着尚琼欣慰的眼神,她眼眶发热,一句话默念了几遍才说出口:“你放心走罢。”
“走你个大头!”貔貅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拖着长腔说,“我走哪去?我已经等了两天,你也太慢了罢——”
垂光愣住了,尚琼说:“我听见那两个小弟子偷偷说什么‘容虚’,你喝下去了对不对?你几天都没回来找我,我猜你一定豁出去要跟易来汐和忘忧门拼命;你一反常态把我放在那里不管,正因为要送我回去了。于是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趁乱逃出客栈跑回了家。”
“回家?!”垂光说,“我明明托何重绿……难道你路上截住了他?”
“你要他送你的发带回去烧掉。”尚琼抱怨道,“他的脚力我怎么赶得上?我买了两匹马轮换着骑,到家的时候他也早已走了。你就这么想把我扔掉,一次不够,还有第二次;自己没成,还让何重绿帮忙?”
听着他噼里啪啦地说,垂光眼前逐渐模糊。尚琼瞧见她眼眶含着两泡眼泪,又抬手来捏她脸蛋,突然换了口吻:“我和你说着玩的,你别哭啊。”
垂光说:“那你怎么,怎么……”
尚琼忙说:“毕竟你二哥丧事未完,大哥也忙得很,那香炉还没来得及烧去;我到家那天他正点燃,被我从火里抢了出来。”
垂光一惊,拉过他手,果然看见手背有大片烧伤痕迹,沿着线条流畅的手腕直入袖管。急着问道:“这是烧着了?你不是仙胎的么,不是……”
看她急得直跳,尚琼反而笑道:“那香炉里有我的鳞,烧起来自然也不是凡间的火。幸好要烧一个时辰,如果眨眼便烧完了,连我也没办法。你看,这不是天意如此?我就不该走。”
垂光刹那间坠入幸福的漩涡,又感到如此痛楚,仿佛尚琼劈手去抢香炉引火烧身的疼痛此刻蔓延到她的身上。眼泪终于坠了下来,她轻轻摸着那疤说:“你为什么不走?我都不要你了,你还留下做什么?我什么都没能为你做,还害你伤成这样……”
泪水一滴一滴敲在手上,尚琼给她擦着脸,凑在她面前说:“你说不是所有人、所有事情都会等你。但是我会。你能去的地方太多,旁人不知道你在哪,可我知道。一壶酒,一溪云,不是从这里开始的吗?所以你不管朝哪里走,都一定会来。你记得,尚琼等你。”
垂光怔怔地看着她的貔貅,眼前却糊成一片,不知道那幽深的眸子此刻究竟是什么颜色。
“我以为见不到面了。”她艰难地说,“自从遇见你,我总是有好运气。”
“你错了。”尚琼说,“你没有我,也同样能化解危机。可我不一样。你还没发现吗?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你还想把我赶到哪里去呢?”
垂光呜呜哭出了声,要拉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拽进怀里紧紧圈住。尚琼身上的热度隐隐传来,垂光抵着他的肩头,反手抱住了他,把脸埋进他的衣裳里哭。那些分散的、失去的、以为要成空的东西,都被他留了下来。眼泪流着,心里却踏实,仿佛那些担忧都哭走了。
41/54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