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你住口!”温卿予面色涨得通红,咆哮着试图让扈京娘闭嘴。
但扈京娘毫不顾忌,他咆哮他的,她只管一股脑儿全补充说明,末了还强调,“各位贵人要是不信,亲自去他耳朵边试试,就都知道了!”
一番话,旁人当个乐子听,秦晌却好悬没背过气去。
他连连拍着桌案,颤巍巍指着温卿予,“你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
卫芜音看着翁婿二人的反应,又看着云林一副不知该如何插手的模样,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等着温卿予还会为自己辩解什么。
等了一会儿,就见温卿予噗通一声冲着秦晌跪下,“岳丈!当初之事,都是小婿一时糊涂,才会做下如此丑事,小婿日日都在忏悔,恼恨自己当初犯下的错。小婿自与嫣儿成亲后,更是无一日不在后悔当初所做的糊涂事,岳丈若要替嫣儿撒气,要打要罚尽管朝着小婿来,小婿绝无怨言,只求岳丈不要因此气坏了身子!”
秦晌怒斥他,“你啊你!你糊涂啊!”
但秦晌在冷静下来以后,心中也有了思量。
这件事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充其量不过是年轻人一时的血气方刚,而这扈京娘虽不是大家闺秀,却也自有风韵,若她为了替自己搏一个官眷夫人,有意勾引,那么年轻人因此一时冲动把控不住自己,也算情有可原。
又一想,温卿予如今刚刚上任万年县令,以后自有大好前途,难得还如此听话,有这层姻亲关系,对秦家更是一大助力,这么一桩小事,实在没有必要抓着不放。一娘那边自有他去说和,她是个明事理的人,为了秦家,总会想通的。
想到这里,秦晌端起茶先喝了一口,语气和缓下来,“这卷宗上只说查到了一张玩笑所写的婚书,官府没有备案,文牒上也不曾写明,这桩婚事自然也做不得数。宋府尹,你说是吧?”
再次被叫到的宋府尹随意地摆摆手,“的确,若没有官府备案,怎能算得上明媒正娶?”
“只是我这女婿毕竟做过糊涂事,伤了这位娘子的心,老夫身为他的岳丈,有个提议,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这件事若不是晋阳公主因为与温卿予的过节,紧抓不放,也牵扯不出来这么一档子事,秦晌因此专门询问卫芜音,听她的意见。
卫芜音也没有要继续为难人的意思,“秦公尽管说来。”
秦晌这才道,“依老夫看,不如这样吧,扈娘子当初在宿州毕竟仔细照料了五郎多日,期间想必多有劳累,就由我秦家出面,与扈娘子协商赔偿,再让五郎好生与她道歉,日后扈娘子若有需要,尽管来找秦家,秦家绝不会推辞。”
也就是说,秦家照样还认温卿予这个女婿,之前他曾“娶妻”过的事,也在众人的见证下,轻飘飘的翻了页。
卫芜音看着扈京娘,面上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没有更好的办法,“秦公的提议确实不错,扈娘子,刚才宋府尹所说的话你也听到了,这婚书没有官府备案,做不得真,的确无法证明温知县是停妻再娶。”
“贵人们说的话,民妇听懂了,民妇命苦,被人骗了却得不到公道——”
“你如何得不到公道?”温卿予抢白一句,走到她面前,向她躬身行礼,“扈娘子,从前之事,错多在我,温某在此给你赔礼了。”
温卿予随后又说了许多恳切的话,扈京娘被他东绕西绕,也勉强接受了他的赔礼,但表示自己不会要分毫赔偿,自此就返回宿州,继续去做她的肉摊子生意。
苦主都已经释然,其他人也就没有留在厢房的必要,纷纷回到席间,厢房里只余下卫芜音、扈京娘和温卿予三个人。
没有了旁人在场,温卿予也不再维持之前那一番隐忍求全的样子。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却极冷,“臣知道,殿下还在因为当初之事对臣多有怪罪,臣不求殿下彻底谅解,只求殿下能高抬贵手,放臣一马。日后臣与殿下同在朝堂,臣会更加谨言慎行,绝不招惹殿下分毫。”
看着眼前这人还在幻想着日后,卫芜音也不急着提醒他,“如此最好。”
温卿予说过话,行了一礼,冷着一张脸走出厢房,又飞快的变了一副样子,仍是那个彬彬有礼的秦家贵婿。
扈京娘平复了一阵情绪,问,“殿下,一会儿若是再来人,可还需要民妇出来作证?”
“不必,”卫芜音替她擦掉刚才不慎沾上的灰尘,“一会儿绿拂会送你回去,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只要能让他遭到报应,民妇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
卫芜音回到席上时,忽听外面乱成一团,只见又有一众衙役从外面进来,为首之人正是昭应县法曹。
昭应县的衙役突然来到温府,温卿予的脸色又挂不住了,不多时,管事跑来禀告,说是昭应县衙前不久受理了一桩案子,疑犯已经锁定,今日便是去疑犯家中拿人的。
温卿予面露不悦,“既是去疑犯家中拿人,为何却闯入我的府中?怎么,昭应县也有什么案子与我有关么?”
“不不不……他们说,疑犯来我们府里赴宴了,他们不好直接进来拿人,先来与您打声招呼……”
“温知县,”云林开口道,“既是官府办案,你只管配合就是。”
刚下去一个案子,又来一个新案子,宴上宾客再次向着主座上的温卿予投去狐疑目光,温卿予也不得不出去,询问昭应县法曹要抓的人是谁。
“好教县令知,”法曹冲着温卿予一抱拳,“下官奉命来将翰林学士仲月行缉拿归案,此人行刺晋阳公主,罪大恶极,还请县令行个方便,准我等进入院中,把疑犯带走。”
温卿予暗暗松了一口气,让出位置来,“既是官府办案,本官自当配合。”
正堂这边的人看着院中的情况,俱是目露狐疑,又看到衙役目标明确直奔仲月行而去,有眼熟的,不由得疑惑出声,“那不是由太后推荐进入翰林院的仲月行吗?怎么把他给抓起来了?”
云林似乎想上前,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最终还是稳稳当当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与其他人相比,卫芜音明显要随意很多,这一轮酒菜比较合她的心意,她看都没看庭中一眼,悠哉悠哉的吃几口菜肴,送一口酒。
“殿下今日的安排真是热闹。”忽听萧斐在一旁压低了声音与她说话。
她没有理会萧斐,慢条斯理端起酒杯,看杯中倒映的烛光,像倒悬在水中的月亮。
“只怕那温卿予还在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以为行刺之事是仲月行替他挡了,如今昭应县衙的人已经来了,不知大理寺的人何时会到?”
“你的人不是什么都能查到吗?”卫芜音的视线投向庭院,话却是对萧斐说的,“他们不曾告诉你?”
“殿下不必如此戒备,微臣只是想替殿下分忧而已,就像方才发生的种种,微臣不是与殿下配合的很好么。”
正说着,庭院之中传来仲月行喊冤的声音,“我没有在行宫行刺晋阳公主!我没有!你们不能就这么抓我,我要见晋阳公主!我要见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在行宫之外遇刺的事,在场之人都是知道的,这会儿听说仲月行就是当晚的指使者,纷纷诧异起来。
但仲月行喊冤的声音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温卿予连声催着,被昭应县的衙役们押走了。
卫芜音转而看了云林一眼,见他不小心碰洒了酒杯,出言提醒一声,“云公公,小心啊。”
云林不太自然的笑了笑,感慨一声,“今日这场烧尾宴,波折颇多啊……”
“有云公公坐镇,今日这宴席,还是能够安然结束的,”卫芜音着重强调一声,“只是可惜了仲月行,本宫先前还觉得他是个不错的进士,将来必有一番作为,可惜啊,他竟胆大包天到敢行刺本宫,自己断了前程,云公公,你说呢?”
“殿下所言极是,像这等自作孽之人,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成。”
云林嘴上这么附和,心里却暗暗叫苦不迭。
这仲月行如今是太后娘娘眼前的红人儿,太后闲时还与他说呢,要帮仲卿谋划一条坦途,谁知道这人办事竟然这么毛躁,连条尾巴都藏不住!
哎……他今天本来是奉了太后的命令,坐镇烧尾宴,确保宴上不出岔子的,哪成想就属今日这宴上热闹,波折一个接着一个,他都不知道回宫以后该如何向太后交代!
庭院里的乱子再次平息下去。
虽说仲月行买凶行刺晋阳公主,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但因为仲月行本身不是什么大人物,外面的人谈论起这件事,也不过是嘲笑一番此人的狗胆包天,远没有温卿予“停妻再娶”的事惹人注目。
原以为宴席上的这场风波到了仲月行被缉拿归案就能够结束了,谁也没想到,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大理寺又来了人。
萧斐看到走在前面的是大理寺司直尹文青,眉峰一挑。
借着饮酒的遮掩,奇道,“尹文青沉迷断案,又是个认死理的,素来不近人情,听闻他什么时候确定了疑犯,就什么时候前去捉拿,不知殿下是如何劝动他,等到这一天才前来抓人的?”
这件事,卫芜音倒是第一次听说。
当时尹文青来向她陈述案子以后,表示过自己即刻便能去将人缉拿归案,她让尹文青按捺几日,尹文青虽有些迟疑,但也答应了。
不过萧斐既然能这么问她,想来是曾被尹文青驳回过。
只道,“本宫要做的事,还犯得着劝说么?”
身旁似乎传来一声笑,萧斐似有感叹,“殿下说得是,凡是殿下想要做的事,无论如何,都会实现的。”
他们在这边当着众人的面,隐秘的交谈,其他人并不曾注意到他们这里的动静,还在就近和身边的人谈论着大理寺来人所为何事。
有了前面的经验,这回众人又开始猜测是谁犯了事儿,正猜着,忽然就听大理寺的人来到院中遥遥喝道,“温卿予何在!”
温卿予一皱眉头,前面昭应县衙来抓人的时候,都知道私下里悄悄和他这个主人打声招呼,大理寺的人难不成仗着地位比县衙高,就能如此蛮横?
心里虽然不高兴,但他还是一面赔笑着对席间众人道着“失陪”,一面态度恭敬的迎出去。
同时在心里想,是不是他这烧尾宴的日子选的不对?怎么今日不是来给他找麻烦的,就是到他府里来抓犯事的人的?
又想着,大理寺近日难不成还有什么要案?
据他所知,也就是一桩晋阳公主行宫遇刺案……
晋阳公主行宫遇刺?
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刚才昭应县衙的人来捉拿仲月行时,说的就是这个罪名,但这个案子,昭应县是绝对碰不到的!
不知怎的,温卿予只觉得眼前模糊了许多,脚步也变得沉重,心慌的简直像要跳出来。
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大理寺的人毫不犹豫的朝他围过来,其中一人高举圣旨,喝道:
“温卿予指使刺客行刺晋阳公主,证据确凿,陛下有令,将其缉拿归案,以儆效尤!”
这句话如同晴天一个霹雳,久久回荡在温府各处。
满座哗然,看着被围在中间的温卿予,谁也说不出话来。
刚才不是已经抓过一个了吗?行刺晋阳公主的幕后主使不是都被抓走了吗?怎么又来了一个?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温卿予身上,看着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似的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一个字也不曾为自己分辩。也可能事实就是如此,他根本就无从分辩,干脆认命。
“温郎!温郎!”一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响起。
是秦嫣听说了消息,从后院冲出来。
她追着温卿予大喊着,试图拨开大理寺的人,把温卿予拉回来。但大理寺的人怎会容她靠近,一看到她扑过来,便有人留在后面,喝令她不得靠近。
“还不快去把一娘带回来!”秦晌回过神,厉声吩咐。
到了这个时候,秦晌也终于明白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怎么会在同一天,三个与晋阳公主有关的案子全都有了结果,还接二连三这么巧的找上门来?
这一切,根本就是晋阳公主事先安排好的,为的就是在温卿予大举操办烧尾宴这天,先毁他的名声,再毁了他整个人!
那个扈京娘,说不定也是她从中相助,这才能侥幸救回一条命,而她应该是秘密将扈京娘留在府中,就等着今日当众拆穿温卿予,坐实他停妻再娶、德行有亏。
可他现在就算明白过来了,又有什么用?
秦晌只觉得心里愈发的堵了。完了,两个好拿捏的后生,全都折在了晋阳公主的手里,一娘这边倒是好处理,可太后那儿——
这种时候,他去哪里再物色一个像仲月行那样有点儿能力、又好拿捏的面首来?
……
枣花巷从早上热闹到了傍晚,然而到夜色渐深时,这里却一片死寂。
温卿予被关进大理寺大牢,众宾客也都面色感慨的离开。
他们今日在这里,见证了一个人从意气风发转瞬间就变成官司缠身,慨叹的同时,又相互讨论着:
温卿予行刺公主,尤其还是晋阳公主这个皇帝钦定的监国公主,不用想都知道,必诛九族!可秦家这个背靠太后、正是如日中天的家族,能坐以待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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