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她说不上来心里有一种什么感觉,也许是愤怒,也许是茫然。
耳边又开始变得嘈杂,她好像再次回到最后一次站在文德殿的那天,谢中书声嘶力竭的指控她篡改遗诏,其他朝臣对她口诛笔伐,她明明还坐在冷硬的龙椅之上,却看到卫然一扫先前所有的伪装,满是讥诮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她:
“皇姐啊,这龙椅,坐得舒服么?”
她应该是回应了什么,但是她听不到自己说的话,周围太乱了,外面的禁军一拥而上,其中还混杂着几个宫人,他们七手八脚摘下她头上的冕旒,夺走她繁复的礼衣,她只觉得自己暴露在各种充满不怀好意的打量的目光之下。
她挣扎,反抗,呵斥,但仍然有一双手锲而不舍的拉扯住她。
“……殿下!”
最后一声带了些急切,但也成功将她从梦魇之中拽了出来。
睁眼时,屋中烛火通明,灯火从帷幔中透进来,暖黄的一片。
身上的寝衣大概是被冷汗浸透了,贴在身上不太舒服,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余光里忽然看到一直在身侧给她借力的人,起身的时候不由得一顿。
“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眼里还残留着些从之前梦境里带出的复杂情绪,只是目光一转,那些惶惶的神色退散下去,取而代之的又是一惯的冷淡。
萧斐只着了中衣,并未穿上外袍,听到这话,回身从容的拿起一块绢帕,先替她擦拭额上渗出的冷汗,才开口回答,“原是要告退的,只是忽然发现殿下似乎被魇住了,微臣不放心,便留在这里守着殿下,想法子先唤殿下醒来。”
他擦拭的动作很轻,绢帕落在前额时,遮挡住她的视线,她看不到他神色间的变化,拉下他的手,探究着问,“你可听到本宫说了什么?”
能被萧斐察觉到,想来她在梦中时流露出过呓语。
萧斐神色未变,改为替她整理微乱的鬓发,“殿下的声音太小,微臣没有听清。”
她半信半疑,又想到梦话通常很难被听清,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门外又响起三声布谷鸟的叫声,听上去有些急,也不知道之前是不是已经响过。
她拢了拢衣襟,越过他走出帐外,“你府里的人要等急了,还不快出去?”
萧斐听着门外的暗号,并不怎么想理会,能赶在这个时间来找他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便是多等一等也无妨,只看着她,问,“殿下当真不需要微臣留在这里?”
之前他听她低唤出几声然儿,到最后声音发急,喊的却是“卫然”两个字。
他想唤她醒来,没想到他的手才刚一捱到她,就见她愈发挣扎,力气也比平日里都大,厉声喝他“放肆”。
看情形,梦中所见并非好事。
卫芜音略觉奇怪的回头,又看了他一眼,见他还坐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需要。”她径直拒绝,往浴房的方向走。
刚才做梦出了那样一身冷汗,她需得重新沐浴一番。
再出来时,屋内已经没有萧斐的身影,绿朱端了一碗火候正好的安神汤进来,服侍她歇下。
又过了几日,突勒使团进京,鸿胪卿亲自接待了他们,但看他们面有戚戚,一问之下才知道,那位从突勒各部选出来的金筝公主,在进京的途中病故了。
消息传到各处,众人都有各自的打算,突勒使团自入京以后就被安排在都亭驿,食宿上都有了安排,但鸿胪寺却再未排除官员来接待他们,一直等到元日大朝会的那天,他们才终于在鸿胪寺的安排下,得以与各国使臣并列,进殿朝贺。
整个新年,元康帝都在行宫闭门清修,有些场合太后也不便出面,这些担子就都落在了卫芜音身上。
她的一天恨不得分成八天用,接待过了使节,根据他们奉上的贡品回礼,之后还要接受各国女眷的拜见,带她们参加各种名目繁多的宴席,即便席间有命妇们代为招待,这么一场场宴席的走下来,也时常觉得疲累。
好容易度过了前面最为繁忙的几天,之后又有臣子携家眷来拜年,寻常的寒暄之后,话题照旧会回到政事上。
就这样又到了十五上元节,才终于算是歇下一口气来。
今年的上元灯会,规模比以往都大,其中还有一整座足有三层楼那么高的船灯,就泊在文津桥,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用过晚膳,听着外面热闹的声浪远远的迢递过来,卫芜音来了兴致,让绿朱为自己找一身简单些的衣裳,梳起发髻,准备出门去看灯。
卫深连忙从护卫中选出些人来,沿路护在她身旁。
快出门时,卫芜音忽地改了主意,吩咐绿朱让人去摄政王府接人。
理由她提前想好了,是有政事相商,至于为什么不在府中而是要去外面,则是因为上元夜这晚街上的百姓最多,出去走走,顺便也能体察民情。
然而没过多久,就有宫人递进来一块玉佩,看到上面熟悉的日晷纹时,她有些诧异。
算算时间,她府中的人应该才刚刚出去,总不能是一出门就碰见了萧斐。
问及回话的宫人,很快就得到答案:他们才一出去,就碰见摄政王候在门口,说是有事要求见公主。
这无疑是一种巧合。
一直到走上京师街头,卫芜音也不曾开口求证。
街上人多,她又刻意穿得简单,没有公主的仪仗随同,旁人轻易不会联想到是她。
走在她身侧的萧斐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与她一样穿了略深些的颜色,衣上隐隐滚着暗纹,若非凑近了细看,并不能看得出来。
绿朱和青梧他们连同王府护卫都落在身后稍远一些的位置,不远不近的随侍在他们周围,这样一来,众人既能关注到他们的动向,也能避免听到他们之间的言谈。
卫芜音一路走一路看,她虽然不曾刻意关注过身侧的人,但也能察觉到,无论她走得快或是慢,萧斐都能不紧不慢的跟住她,不会出现走散的可能,便将全部的注意都放在看周围的灯和人群上。
这个时间出来看灯的多是在家中用过晚饭的人,大多都舍弃了马车,一路步行出来,有时候经过一些新奇的灯笼摊,就会买上一盏,一路提着,既是点缀,也能帮着照亮身前的路,一举两得。
转过一条街,就快到了文津桥。
之前他们离着远,但泊文津桥头的那座船灯看上去已经十分高大,这会儿走到近前,只觉得这座船灯像是自平地拔起,通身光亮,周围那些精巧的灯和它一比,全都黯然失色。
而在这巍峨壮阔间,还能看到许多点缀在其中的奇思妙想,甚至在靠近岸边渡口这里还连接着一块甲板,从这里走上去,就能一直走进船灯里面去。
船灯之内同样也是别有洞天,这里竟像是将街边随处可见的小摊都包容了进去,一条蜿蜒小路绕着船楼蔓延而上,周围是灯火通明,船楼中间的一个个小小的铺面里则满载着人间烟火。
往这座大船灯里走的人络绎不绝,甲板处还有专门的兵马司的人守着,维持秩序。
卫芜音在外面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有趣,当即也跟着人群往船灯上面走,萧斐静静地守在她身侧,若碰上拥挤的时候,便会不动声色的将她隔在里面。
甲板略有些窄,还要同时兼顾着上船和下船的人,走在这里的人都格外的小心。
卫芜音上去时,正要扶着一旁伸出来的栏杆借力,萧斐见状,自然的伸出自己的手。
卫芜音顺势搭在他的胳膊上,稳稳当当的走上船,再拾级而上的时候,才回身看他一眼,似是想说他倒是会察言观色,不过最后还是作罢。
“殿下当心。”
萧斐扶着她上来以后,没有马上收回手臂,仍是护着她行走在窄窄的台阶上,周围的人摩肩接踵,他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周围的嘈杂中。
只是刚才的触感一直隐隐约约的留在手臂上,像是在提醒他,方才那一刻的不同。
萧斐看着近在眼前的身影。
她今日穿了一身霁蓝色的袄裙,没有灯火照着的时候,那身影就仿佛融进了夜色里;头上绾的也是简单的单髻,其间插一支弯月形的小簪做固定;耳垂各坠着一只珍珠耳珰,会随着她的走动,浅浅的小晃两晃,偶尔那耳珰还会在她转头的时候迎上一缕灯火,润上一层鎏金色。
这样的景象,让她整个人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灵动,也让他有瞬间的恍惚。
他猛地收回视线,眼眸微垂,思量着:
他们在外时,甚少有过这样近的距离;
即便相互间离着近了,往往说的也是正事,思虑始终都要紧绷,唯恐哪一句出了岔子。
不像现在,虽然甚少交谈,但因为看的都是同一片景致,反倒不觉得寂寥。
忽地察觉到走在前面的人停了下来,他也跟着顺势停下,两人一道往里面站了站,让出一条路来给后面的人。
他们这时候大约已经走到了船楼的第二层,从这里向外看,对面人头攒动,街边随处可见的花灯和众人手中提着的灯笼一起,汇成一片新的灯海。
近处也让人眼花缭乱,廊上挂着走马灯,带着里面的一幕幕灯画,一圈一圈跑得不知疲倦。
还来不及细看,就听到这一处小摊上的老板热络的与他们攀谈起来:
“这位娘子的眼光真好,这只大阿福是从江淮一带送来的,是个稀罕物,我敢同娘子打包票,除了我这里的这一个,全京城都再买不到第二个了。”
一回头,正看到卫芜音拿起一只大阿福,看着十分喜爱。
小摊老板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帮忙演示,把大阿福从中间打开,看到里面还套着一个造型不同但同样憨态可掬的阿福;再把这一个从中打开,就又看到里面还有一个新的……就这样一直开到最后,从最小的阿福里面,取出一颗小小的夜明珠。
卫芜音看得新奇,像这样的东西,前世她曾让人买了不知多少给卫然,她自己却从不曾仔细看过一眼,如今才算是明白,自己当初究竟错过了多少好玩儿的东西。
当即就要将这只大阿福买下来,然而手才伸向荷包,忽地一顿。
她的荷包里只装了些香料。
偏头去看萧斐,后者会意,正想着朝身后的人示意一下,才一动,身形也是一僵。
他们的人都不曾跟上来,眼下他们二人可以说是身无分文。
小摊老板阅人无数,自然也看出了他们的窘迫。
再看他们二人虽说衣饰简单,但通身气派却不比寻常,猜测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夫妻出来瞧个新鲜,却没想着要带钱。
见他们似乎要走,小摊老板热络劲儿不减,示意他们看旁边挂着的灯谜,“二位不妨来猜猜灯谜?”
悬挂灯谜的板子上满满当当全都是谜题。
小摊老板指着其中一块颜色稍深些的谜题纸,说,“这是我们这里最难解的灯谜了,你们小夫妻若是全都猜得出,这大阿福就送给你们啦。”
第54章
上次在城郊茶肆, 他们就被误认过一次。
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卫芜音这次应对起来已经比之前从容许多,而且她还没有猜过灯谜, 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灯谜,全猜中了就会送给她这个大阿福。
她神态自然的顺着小摊老板的指引, 去看牌子上贴着的灯谜。
这一块牌子上一共贴着十六张字条,每一张字条上面都是四句打油诗, 谜题里有的是字谜, 还有的是打一物品。
她大致浏览一番, 顺手拉过还站在一旁没什么反应的萧斐, 在字条之间豪迈的划出一半来, 交代他, “你猜这边。”
看架势, 这大阿福她是势在必得了。
萧斐见她如此,与她站得近了些, 正好这时候还有其他客人来小摊这里挑选喜欢的东西,小摊老板给了他们纸笔,就继续去招呼其他的客人。
周围充斥着各种声音,卫芜音认真思考第一张字谜的时候,忽听萧斐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殿下既是喜欢这东西, 微臣身上刚好还有一把匕首,可以暂且押在这里, 与老板置换。”
后面的安排他已经在心里打算好了, 青梧等人虽然没有跟上来,这会儿还一直候在船灯下, 只要等他们回去时,让青梧上来一趟,把匕首再换回来就是。
卫芜音听到这里,往原本放着大阿福的位置瞟了一下。
或许是为了让他们安心猜谜,大阿福已经被小摊老板拿走,收在一处角落,暂时不再对外卖出。
想猜灯谜的兴趣战胜了以物换物,她挑眉,“人家老板也是一片心意,怎么,堂堂摄政王连个灯谜都猜不出?”
竟还用上了激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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