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天下最美的盛景。
轻轻柔柔的风将她的声音吹进他的耳朵里,那声含糊而又清晰的‘表哥’,钻进他的每一个美梦,汇成妄想的江河。
好在,梦终成真。
他渴望的一切,如今都牢牢攥在了手里。
苏老爷转身,敛起笑容,侧目看着立在前的女婿,冷不丁地问道:“景文四十三年乡试,都考了些什么题目啊?”
陈志高笑着起身,作揖答道:“考的是‘利’‘义’二字。”
“说说,是怎么个利、义二字。”苏老爷在侧首椅子上坐下,点了点手边的小几,叫他也坐。
陈志高接过丫鬟端上来的茶水,恭恭敬敬奉在岳父大人手侧,顺声道:“因是那年封德敏案朝野震惊,吏部发了批文,准各乡试考题涉及至此,以警示天下考生。我那一府的府台大人是赵阁老的门生,跟着恩师学了个直性子,取《论语·里仁》中的一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为题,明着脸儿痛斥封德敏与其党羽是见利忘义的奸诈小人。”
“后来吏部下来的察官觉得这句骂的太过直白,又不好推而不用拂了赵阁老的面子,衡量再三,才建议引‘利’‘义’二字,辨世间大义。”
那年的乡试他是真真实实的考过,别说是考题了,就是乡试那日的天气场景,他都能说的头头是道。
“是个好题目。”苏老爷点头,“君子知义,小人逐利,二两字,就把人分的明明白白,真是个好题目。”
陈志高隐约听出了岳父大人话里的意思,他低了低眸,并不接腔。
忽然,苏老爷笑着又问:“那你是追名,还是逐利?”
追名、逐利可没有一样是君子行径,两个选择一出,就给他扣上了小人的名声。
陈志高想了一瞬,索性膝盖一软,端端正正跪了下来,耷拉着脑袋,低眉顺眼地服软:“儿子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苏老爷乜斜着眼瞅他,膝盖掉了个弯儿撇向一旁,微妙的停顿片刻,冷笑道:“我有十一个儿子,怎么就不记得有你这么个儿子啊。”
陈志高嚅糯了嘴,小声将昨儿夜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临了,他还勾着脑袋嘟囔:“那会儿真是气得杀人的心都有了,只是儿子也没想到……明昭县主醉的都睁不开眼了,不回家往哲王府跑什么跑。”他咬咬牙,“早知道,我就当场一刀宰了那姓谢的了。”
苏老爷眼神睥睨,笑着看一眼面前满是心眼子的小鬼,心道: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祸水东引,拖曾家那小丫头和哲皇叔出来顶缸。
“宰了那姓谢的,今儿周家上门儿,你又该怎么辩解?”苏老爷好整以暇的问他。
“不必辩解,一个大活人都能跟着明昭县主的马车回去,他有手有脚,出了咱们家的府门,谁还能讹上咱们家不成?”陈志高脊背挺直,似是正经想出来的主意。
苏老爷沉默片刻,点头道:“聪明过人,是个承家业的好苗子。”
别的不说,光是他那一步接一步的算计和这份狠劲儿和,就颇有自己年轻时候的风范,若他是自己的亲儿子,这份家业,保不齐还真就给了他呢。
“只是……”苏老爷话音一转,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你这份小聪明,不该用在我闺女身上。”
“我没有……”
“没有什么?拖一个哲皇叔下水,叫清流一派不敢妄动,南院王府没有了制掣,撒了绳的野狗要吃人肉,你这几步下来,是要把我闺女往绝路上逼啊。”语气越来越和善,和善下面,杀人的利刃冒着寒光,苏老爷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眼睛眯起,心下已经暗忖教他消失的法子了。
“野狗吃人肉不假,可吃人的野狗,既然躲不掉,为何不将其打死呢?”男人不见了方才的卑躬屈膝,宛如胜券在握,“爹爹不如换个角度去想,眼下咱们家是被架上了炙火,可这未尝又不是一个机遇呢?柳暗花明,过了今朝,咱们苏家以商贾之势,与他哲皇叔在一张桌子上说过话,日后,自是能站直了在朝堂上发声。”
“发了声又如何?朝堂疲敝,前有木家军尾大不掉,死磕在相州、东雍州跟大陈崔家那帮子人耗日子,他们耗的是日子么?那是国运!是世族老爷们的钱袋子!是后梁百姓指头缝里抠出来的人血!”
说起那些草菅人命的东西,苏老爷声音都激昂几分,“后头!后头就更热闹了,入关欢喜出关仇,这天底下有两道欢喜关,一道护住了人家青州的百年繁荣,咱们后梁这道,却只会迎进来些关外红着眼睛的豺狼虎豹。”
“你说说,便是站直了在朝堂上发声,又顶个什么用?”
不是他没想过入仕这一条路,天下百业,做官的清高,为商的下贱,他也是正经在学里念过书的人,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天子昏悖,后梁的朝堂糊口尚可,真想做一番大业绩,却是不能。
“江河不清,那就叫他清。上不识人,那就帮他识。既生乱世,总要有人出来做这个枭雄,不过是浑水摸鱼,不下水一趟,哪知道有没有这潜水的本事呢?”
“好大的口气。”苏老爷冷笑,“你要做个赌鬼,自去寻死我不拦你,却不能拖我的宝贝闺女下水。”
“您就笃定了我不能赢?”陈志高问。
苏老爷反问:“那你怎么笃定了自己一定能赢?”
“满腔忠心,浑身赤胆。”男人直起身子,坚定地眼神如浩瀚之海,仿佛他认定的事情,努力就能成功。
四目相对,苏老爷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然后扭头避开。
十几年过去了,这样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讨厌。
“那也不行,我的女儿自当平安顺遂,你手伸的远了,连我也管不住,日后你要是动了二心可怎么办?”苏老爷随口找了个理由回绝。
陈志高立在原地不动,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味儿来,突然失笑,拱手作揖道:“谢爹爹成全,儿子定当全力以赴,不负爹爹的信任,不负夫人的厚望。”
苏老爷打鼻孔里哼婲哼两声,端起一旁的温茶,撇了撇茶叶,撩眼皮睨他:“别忘了你那份儿忠心就成,信不信的就不必提了,我这人疑心重,除了自己一手养大的闺女,旁人我都不信。”
“是。”男人应声,再不说别的。
陈志高出去,管家乐呵呵的进来,二人错身而过,管家进屋,笑着在主子跟前道:“咱家小姐待这位新姑爷,真是好到没的说,连铺子里的凭证也给了他,只盼着是个有良心的才好。”
“良心?男人的良心上栓着条狗,稍不注意,那狗就把良心给吃了。”苏老爷见多了薄情寡义的东西,自不会对谁就高看几分,“好在我这身子还算坚朗,时常帮我闺女扥着栓狗的绳子,不叫他翻出天去。”
“咱家小姐也天资聪敏,可云中府找,我就没见过比咱家小姐还孝顺聪颖的了。”管家笑着附和。
“闺女亲爹,天经地义的事儿。”苏老爷扬眉,得意的撇撇嘴,又问起外头的事情,管家弓了弓身子,压低了声音附耳禀报。
听罢,苏老爷笑着吩咐:“见好就收,这种事情,只需放出个风去,自然有的是人上赶着帮咱们查。”
哲皇叔站的太高了,盼着他跌下来的人太多了,一丁点儿的失势,就能叫他坠入泥潭,他们苏家是干干净净的买卖人,可不参合他们朝堂上的脏事儿。
“我也是这么想么想的。”管家想了想,谏言道:“我这做奴才的说句不当讲的话,您疼小姐好比心尖子、眼珠子、肺叶子一般,小姐孝顺,父女俩这么多年再没有一丝半点儿的离心,可……可您要是走了这一步棋,路走到后面,总要避不开那人的。”
那人是小姐的生父,一旦真相被捅破了,小姐乘风而上,踩在康庄大道,可老爷呢?捧在手心儿里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亲生的也不过如此,老爷连夫人的醋都要吃,日后看着小姐对那人的牌位磕头、叫爹,又当如何?
管家跟着主子身边几十年,苏老爷的心思,他是最清楚的了。
苏老爷脸上的笑意愣住,刹那又恢复了神情:“避不开就避不开嘛,我养大的姑娘,就是日后要吃我的肉、剜我的心,那也是我活该,怪自己没有教好,也不会讹别人一句。”
他教出来的姑娘,从小就是最孝顺的。
管家瘪嘴:“您不是常说嘛,人心难测,人心难测,怎么这会儿就笃定了?”
苏老爷翻白眼瞪他:“老货,数你贫嘴。我乐意,我乐意不行啊!”
……
陈志高从偏房回来,宋嬷嬷正拿着一批缎花绸面的布料给寿安郡主展示,他净了手,笑着在苏南枝身边坐下。
“挨打没?爹爹因何收拾你呢?”小姑娘笑的得意,叫他欺负人,老爷子可不是个软脾气。
陈志高随手在胳膊上使力一掐,掀起袖子一角给她看:“你瞧,都红了,回去你可得好好哄哄我。”
苏南枝当他真挨了打,扬起笑脸儿嗤声:“活该,叫你鲁莽,愣头青似的,活像个不知事的小鬼头。”
“不是都认错了嘛。”男人笑着拉拉她的衣角,“我都挨打了,你就别再念叨我了,就当这篇儿揭过去了,成么?”
“揭不揭的过去,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苏南枝朝外面天色指去,笑吟吟道,“得看他们,愿不愿叫你揭过去。”
陈志高笑着捞回她手上的扇子,道:“我命由我,由你,可不由他们。”
宋嬷嬷选好了料子,拿过来给小两口看:“什么你我他的大事儿呀,都先放一边去,先来瞧瞧这匹料子俊不俊?”
“虎头虎脑的,做了裙子我也穿不出去,您还是叫他瞧瞧吧?”苏南枝看着上面小老虎的绣样,摇头婉拒。
陈志高瞧出了布料里的意思,起身到桌前认真选了个对羊小簇花样子的,拿到寿安郡主跟前看:“我觉的这个样式的好看,小姑娘家花团锦簇着才好呢。”
寿安郡主眉开眼笑:“女孩儿也好。”
宋嬷嬷跟衤糀着道:“男孩儿好,女孩儿也好,咱家姑爷这相貌,再配上咱家小姐的才智,甭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那都是一顶一的好。”
苏南枝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翻白眼到某人身边,点着他的肩头,笑地咬牙切齿:“这会儿你可机灵了,昨儿怎么不见你这么聪明呢?”
陈志高捉着她的手:“那会儿心里全是慌乱,哪还有心思卖弄这些。”
得,某人进门儿后别的没见长,脸皮是越发的厚了。
非但如此,夜里歇下,还赖着不叫灭灯。
“你不是最讲究公平么,昨儿个是你不叫吹灯的,今儿个我也不让,咱俩一人一回,算扯平了,好不好?”
苏南枝揪着被子踹他:“不好。”生意上的拿捏别人的借口,怎么能用到自己房里?
谁知男人胆大包天,抓住她的脚腕就揉搓了起来,“咱们家是最规矩不过的买卖家儿了,公平乃立商之本,你这个当家主事的,怎么能带头不遵守呢?”
麻麻的感觉从脚背一路蔓延,男人虎口的薄茧摩挲着她柔嫩的肌肤,粗粝的触感有些硌人。
“别闹了,快松开。”苏南枝声音有些难堪,挣扎着想要抽回脚。
“真细。”男人听话的撒手,还不忘嘱咐一句,“宋嬷嬷说的对,你就该多吃一点儿,吃的多多的,才能身体好。每天吃的跟猫似的,稍微碰一下就要喊疼。”
昨儿夜里她一鼓作气,叫嚣着如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似的,谁知她身子弱,不争气,才起了攻城略地的口号,就哭唧唧的喊累,埋在他的心口,耍赖打诨的再不肯动。
又馋又懒,真是个坏脾气的小丫头。
想到这儿,陈志高嘴角笑意扯开,踢了鞋子也盘腿坐了上来。
那只白皙的玉足缩进被子底下,随着膝盖的弯曲,划出隐约的弧度,拉开她与男人的距离。
“你躲什么呢?我涂了香膏,好闻着呢。”男人明知故问,还刻意将手伸到她鼻子底下,“不信你闻闻,咱俩腌的是一个味儿的。”说着,大手擒住那抹弧度,欺身而上,将她逼至角落。
“你……你……你要做什么……”苏南枝偏过脸,不肯看他。
男人亲她的眼睫,轻咬她的鼻尖,反复啃噬她软绵如云朵一样的唇,乱七八糟,两个人的气息纠缠在一起,苏南枝只觉得唇上的口脂被他吃光,又细腻的涂上了他的滋味。
这回,她嘴里没有酒味,脑袋也无比的清醒,清醒的体识到他的吻,霸道又蛮横,跟他恭顺的性子完全不丽嘉一样,落在她面腮的每一个吻,都带着所向披靡的气势。
她的梅花豹,好像不似看起来那样是只温柔可人的猫。
“别亲了,痒……”苏南枝低下头,笑着推他心口,小手却被他握住,引导着搭在他的寝衣系带上,“乖乖,我听你的话,里头也涂了好闻的香膏呢,我听话的很……”
他贴着她的脸,笑着又亲了亲,“就跟昨儿一样,你自己给解开。”
“我不记得了,你诬赖人……”
没说完的话直接被他吞进了嘴里,一点一滴,吮走她口腔内的每一寸空气,冰凉柔软的指腹梳进他的发间,经那团烈火灼烧,霜寒褪尽,烛台上灯花炸开,却再没人管那一室灯火通明。
宋嬷嬷提灯巡到这院,见琼玖等人都退到廊子底下当差,走近一听,也跟着红了脸,念及琼玖还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便道:“你夜里自去休息,回头我叫几个知事的婆子过来盯着,主子起夜叫水,自有她伺候,你第二天一早不要误了当值就成。”
琼玖点头,笑着应下。
她虽是这府里的奴才,那也是小姐身边的贴身管事,她家在跟外头置的有独门独户的宅子,她哥哥嫂子伺候着她老子娘,便是逢年过节,主子跟前离不开她,一家子团聚的时候也寥寥无几。
好容易得了机会,连夜乘轿子回了趟家,次日清晨,她哥哥嫂子套了车,亲自把人送回来,又交代了时辰,说夜里还来这处接她家去。
苏南枝知道了此事,便要放她傍晚就能家去,琼玖却笑着给拒了。
“不知好歹的臭丫头,我是心疼你夜里还要跑来跑去的遭罪。赶着这几日不忙,叫你偷些懒,等入了秋伏,咱们就得往南边去了,那会子你求爷爷告奶奶的找我讨假,我也得冷着心肠不允。”
琼玖仰着小脸儿解释:“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时辰可不能早了。”她抬眼看看跟前,摆手撵几个小丫鬟出去,才小声在主子跟前抱怨,“您是不知道,我昨儿个满心欢喜的回去看我娘,结果怎么着,大半夜的,我爹叫我哥哥领了个小孩儿出来,说……说那孩子跟我定过娃娃亲,叫我准备准备,算日子就要定下?”
琼玖自己说着都要气笑,她今年都十八了,那小孩儿才多大?十一二岁?再小两年,说那是她儿子都有人信呢!
“嗤……”苏南枝慢吞吞的吃粥,被她几句话逗笑,乐的呛了食儿,拍着胸脯直咳嗽。
琼玖上前给她顺气儿,不依不饶的继续道:“瞧瞧,您都觉得不可思议吧,我娘揪耳朵骂架的阵势都拿出来了,叫我这几日勤回去些,要我跟那小屁孩儿培养感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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