笭帘揭开一角,一貌美妇人偏头微微颔首,笑着道谢:“有劳了。”就有小厮拿打点银子出来,塞在那黑羽军怀里,将人送了回去。
“你今儿是头一天来,我送送你,过了今儿,我可再起不来了。”小妇人懒懒掩面,打了个哈欠,塌着身子倚在男人怀里,道,“去吧,里头还有一筐子面子活儿等着你呢。”
陈志高搂着她的腰肢,笑着道:“怎么还带耍赖呢?昨儿夜里你可是亲口答应过的,要每天早起送我到宫门口,晚上再套着车亲自过来接我,这才头一天,你就要食言了?”
苏南枝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身子往旁侧一歪,别过脸儿不想看他。
“小骗子,说话不算数。”陈志高俯身,笑着亲她一下,咬耳朵嘀咕,“我去了,晚上你要来接我的,可不能食言。”
某人没有说话,只有抗拒的手按在他的脸上,十万分不情愿的要将他推开。
陈志高下马车,看一眼紧闭的笭帘,才抿着嘴,理了理身上的官服,随远处的两个提灯侍人朝宫门去。
这会子候在宫门外的朝臣不多,但不乏有眼明心慧之人,先是见南院王府新举荐的太子洗马从巷子里出来,没多会儿功夫,苏家的马车也跟着出来,车辕上坐着的分明是苏家女公子的贴身小丫鬟。
不及早朝的功夫,消息便传开了,都说那陈洗马做得一手好赘婿,不仅哄的苏女公子为他捐官引路,那貌美小妇人还暖心的送他入宫,颇有画眉题诗之意。
话传到南院王耳朵里,引得一声轻嗤,一个大男人凭美色惑人,就是给他个登天梯,也成不了气候。
*
中兴所。
赵太傅站在前面,几位洗马仆侍位列其后,小太子由十几个小太监簇拥着,乘轿而至。
“落,踏马——”
一声长喝,机灵的小太监便躬身上前,作下马凳请主子踩在了地上。
小太子一身青绿圆领袄,腰上坠着琮珏,脚下踩一双麒麟浅口鞋,走起路来叮铃咣当的颇为活泛。身后还跟了个伴读,同样也是一身锦衣华服,只是年纪要长主子几岁,手里抱着侍奉的笔墨盒子,却不低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转,好奇地打量在场众人。
“臣,赵鸿儒,拜见太子殿下。”赵太傅磕头叩首,老臣沐浴圣恩,能在丁忧多年后做上太傅的位置,赵鸿儒一腔忠心热血,恨不能将毕生所学跪步奉上,以报天子厚恩。
其余众人倒是没有赵太傅这般激昂,却也规规矩矩磕头,低着脑袋等太子殿下叫起。
不料,小太子站在原地却不开口,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众人,目光落在赵太傅身后半步,某个身形清隽的官员身上。
“殿下……殿下……”跟前的小伴读叫了三四回,小太子才回过神来,在随行礼官的催促下,才叫众人起身。
太子是皇帝的儿子,赵太傅自然不敢受他的拜师礼,仍旧是那小伴读磕头行礼,替主子全了圣人礼教。
拜了师,礼部的官员退下,殿内只有赵太傅共几个洗马、詹事,小太子才三岁,笔都拿不稳的年纪,说是念书也不过是教些最基础的道理规矩罢了,今上身子每况愈下,小太子早早开了蒙,受了孔圣人的教诲,万一有个差池,也好在朝臣的辅佐下料理政事。
赵太傅讲了例字,便由陈洗马手把手的教小太子临摹,小小的孩子站在桌前,踩上杌凳,便够得着纸了,陈志高轻轻握住他的手,横平竖直,一笔一划运笔稳健,小太子却心不在焉的总要扭头看他。
刚刚磕头见礼的时候,小太子就盯着他皱眉瞧,这会儿又直勾勾的看,陈志高想了想,语气和善地问道:“殿下何故盯着臣看?”
小太子拿笔的手撇向一边,后被那只大手稳稳抓住,将一个永字写完。
小太子咬着嘴,胖胖短短的小手抠着袖口,四爪蟒袍皱皱巴巴起来,终于,小太子鼓起勇气,狠狠将陈洗马推开,拧起淡淡的眉毛质问他:“你是哪来的小妖精?是不是想给我父皇做妃子?我不要你教,我不要念书了!”
陈志高:……
太子开蒙第一天,宫里关于他的趣事就有两起。
头一样便是此人惧内,云中府仗着岳家势力的官员也有不少,家里怎么下跪磕头那也是家里的事,男人在外面,总要有些子体面才好,可这位陈洗马未免也太过乖巧听话了些,上任头一天要夫人亲自送他到宫门外不说,连跟黑羽军说话打招呼,都得是他夫人开了口,他才陪着笑意连连点头。
倒插门儿做到这种地步,怪不得人家能攀上南院王府的高枝儿呢。说得好听这叫听话好拿捏,说难听点儿,这就是跪的久了膝盖发软,给根儿金拐棍儿他也站不起来了。
可碍于萧家老太爷的身份,即便是最挑刺儿的御史台里,也没人敢把这些话摊开了说,只各自心领神会的夸上一句陈洗马与夫人恩爱和睦,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夫君。
第二样则是太子爷不愿念书了,原因是因为那陈洗马长相貌美,小太子把他当做了女子,骂其是意欲勾引陛下的小妖精,哭的嗷嗷叫,谁哄也不顶事。
两件事情放在一起,竟意外的关联起来了,有人玩笑着说:“可不是得貌美如花嘛,不然怎么叫苏家女公子不放心到寸步不离的地步呢?”
而众人口中成了笑柄的某人,这会儿正臊眉耷眼的站在宫门口,直到苏家的马车来接,苏家女公子从车窗朝他勾手,陈洗马立刻换了副欢喜模样,一口一个夫人,高高兴兴跟着回家。
这情景被路过的同僚瞧见,越性坐实了陈洗马惧内的名声,说他软饭吃的不易,在他夫人面前强颜欢笑,伏低做小。
*
寿安郡主知道了此事,到书房与苏老爷商议:“他虽说是入赘到咱们家的女婿,可如今做了官,也知道些体识,外头那些咬舌头的话听得多了,难免不会心生不满,有些话我不方便讲,还得你去同他说说,也跟梅梅说说……”
“说什么?”苏老爷从货单里抬起头,一头雾水地问,“咱们家送他做官,给他找了依仗,眼下也是人五人六的在外头算是个官老爷了,他有什么不满?他凭什么有不满?”
“你这个人……”寿安郡主皱起眉头,拿走他手上的清单,教训道:“两口子过日子,该是你让着我,我让着你才好,你不盼着他们小两口长长久久,怎么还带拱火的呢?”
宋嬷嬷在一旁咳嗽,寿安郡主眉眼敛起,反应过来这话不应该说,她这个当娘的就没打个好头,她跟苏宗高之间,从来都是他一味的谦让。
“我是说孩子们的事儿,你不要往别处想。”寿安郡主掩掩面,自欺欺人的只当是遮过去了,“等女婿回来了,你去哄他一句,敲一棒子喂颗枣儿呢,也叫他心里舒坦些,我也跟梅梅提点提点,虽是要拘着他的性子,可也不能管的太严了,叫外头的人说闲话。”
她不懂他们父女俩整日里那些生意上的事儿,可家里的事儿,就得听她的。
“非说不可?”苏老爷心里不情愿,冷着脸问道。
“非说不可。”寿安郡主态度坚定,事关女儿,不愿意也得愿意。
“过几天梅梅就往南边去了,孩子出远门儿,咱们再絮絮叨叨的说这些,不是给她路上添堵嘛。”苏老爷偏心女儿,还想挣扎一下,“先前你还说女婿过了门儿就能帮梅梅分担一些,这下倒好,分担我是没瞧见,反倒是多操了一份儿心,辛劳不少。再说了,苏季苏春俩临着大考,你为那俩臭小子已经忙的腾不出手了,哪里还有功夫再管这些。”
寿安郡主道:“一码归一码,你不听我的,我也没法子。”
苏老爷生平唯独害怕两样事,一个是闺女不高兴,另一个就是夫人生气了,见她脸色沉下,连忙顺从改口:“听听听,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话了,你就是咱们家的天,你说一,我跟闺女两个绝不说二!我对着单子就去,好好开导女婿,再劝解劝解梅梅,一准叫他们小两口和和睦睦,不能起一点儿龃龉。”
“不准骗我哦。”寿安郡主脸上见了笑,嘴角也扬起几分。
“我你还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你看我哪回在你跟前儿扯过谎?”苏老爷认命的将人按在一旁的玫瑰六寿椅上,亲自奉茶,“你先坐这儿吃口热茶,单子急着要,我对完了跟你一起回去。”
因苏南枝常往书房跑,小厨房里时常备着适口的点心和甜果子,手边的矮书架上还摆着几排游记与话本子,也都是苏南枝平日里最爱看的一类。
书母女两个性子喜好一样,寿安郡主吃了些点心,又捡了本喜欢的书坐在那儿看,一时入神,再抬头已经是晌午了,苏老爷忙完了手头的事儿,搬了个矮凳,正坐在面前盯着她看呢。
“怎么了?傻乎乎的。”寿安郡主指尖弹他额头一下,叫出身的笨鹅回了神,苏老爷搓搓脸,咧嘴笑道:“夫人真好看,一直都这么好看。”
寿安郡主抿着嘴笑,不信他的奉承话:“休要哄我,这话你二十年前说,我肯定相信,如今女儿都成亲了,我也是要做祖母的人了,哪里还会好看。”
“就是好看!夫人是天底下第二好看的女子。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苏老爷笑着接过寿安郡主递过来的书,摆回原先的位置。
“哼,才是个第二啊,果然你心里还有第一呢?”寿安郡主拿他打趣儿,故意道。
苏老爷笑着解释:“上回梅梅吃醉了酒,闹着要我跟苏春他们夸她是天下第一大美人,我先许了她,就只能委屈夫人做这个第二了。”
“我也不依。”寿安郡主将团扇举过头顶,挡住头顶的太阳,“我才不要做第二呢,我你还不知道么,好胜心强,又霸道小性儿,蛮横惯了的人,亲闺女我也不让。”
她这话分明是在学苏老爷辩解时候的语气,只见她下巴微微扬起,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苏老爷看的入迷,鬼使神差的凑近,在那漂亮的弧度上亲了一下。
“你……你做什么啊!”寿安郡主明显是被吓到了,后退两步,又被苏老爷伸手搀住,寿安郡主眼神飘忽,脸上破天荒的出现了慌乱之色,她扭头看跟前的丫鬟,对上宋嬷嬷打趣儿的笑,更是羞的直跺脚。
“你做什么啊……”寿安郡主又说了一遍,语气里抱怨的意思更浓了。
苏老爷清了清嗓子,握住她的手,一本正经的回答:“你脸上沾了尘,我帮你抚了。”他才不肯承认,自己想这么亲她想了好多年呢。
寿安郡主捂着滚烫的脸颊,又羞又恼,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揭穿他拙劣的谎言,只得狠狠甩开他的手,奈何某人又拉的生紧,任她怎么咬牙威胁,他也不肯松开。
直到进了三户堂的正厅,看见宝贝女儿从屋里出来,苏老爷才慌忙松手,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笑着上前喊‘乖乖’。
寿安郡主气他翻脸比翻书快,又气自己心里无端生出的那份失落,当着女儿的面又不好发作,她咬着牙,暂且把仇记下,只等着待会儿女儿回去,再细细与某人清算。
苏南枝心思细,一打眼就瞧出来母亲与爹爹之间的微妙,刚刚进门儿的时候,爹爹分明是拉着母亲的手呢,母亲一脸娇羞,温柔的在后面走,哪里还有平时强硬的模样。
真好,母亲肯软下性子跟爹爹好好相处,她第一个要在跟前鼓掌庆贺的。
“你们父女俩有正事儿要说,我出去走走,就不打扰你们了。”寿安郡主脸皮薄,横苏老爷一眼,起身就要出去。
待母亲出去,苏南枝才笑着冲苏老爷比大拇指:“您真厉害,母亲羞的脸都红了,我全都瞧见了。”
“皮猴子,怎么能打趣儿你母亲呢。”苏老爷嗔她。
“我是替您高兴。”小姑娘真心实意道。
“贫嘴的乖乖。”苏老爷揪揪她的小耳朵,去看她递来的单目,“今年要从常家置这么多火器?”那五十万匹丝绸不是小数目,织造局的人做土匪讹了他们的货,他们却不能学织造局的土匪耍无赖。
战火四起之下,火器可是比金子还要金贵的物件,哪个领兵打仗的敢说自没惦记过帽儿岛海夫人家的宝贝呢。
常家,那可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鸡,就是倒贴银子,该给他们家的账一分不少也得给人家凑齐了双手奉上。
只是,才叫人割了回血,账上的银子够这批的货款么?
“公里的账上肯定是不够的,短的从我的账上走,就当是给她常娆做掌家的贺礼了。”小姑娘点着单目上的两处,指给他看,“您瞧,这‘惊蛰’‘春雷’两样,是他们家今年的新鲜玩意儿,一个遇水不灭逢山烧山,一个光芒万丈日落作繁星,听起来厉害极了。”
“阿米仂丹不是正跟北绒打的火热么,北绒发了笔横财,搁置十几年的蓄水堰重新开了工,卞原都有银子打仗了,作为故友我实在不忍心看他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手,这两笔我准备买了折价送给阿米仂丹,教他试试雪山脚下的刀,到底有多锋利。”
苏老爷从话里听出了关键:“清流与北绒联手了?!”
清流一派以护国自居,一向痛斥周英毅拖而不打的罪行,他们恨不能跟周边诸国跳着脚张嘴咬起来,怎么会跟北绒练手,做出自己打自己脸的蠢事儿?
“不是清流,只有萧阁老一人。”苏南枝笑笑道,“那日我领着您那半个儿子去萧家拜山头,琼玖那丫头亲眼瞧见的,萧阁老新宠那个芸娘,是北绒女子,一乍长的小脸儿,高颧骨,高鼻梁,穿着咱们后梁的衣裳,一口云中话却说得流利,卞原选中了她,怕是没少在她身上下功夫。”
“叫关外的人去查了么?”苏老爷问。
这种事情,还是问清楚的好,关外女人模样粗犷,各个部落之间又世代通婚,他们打的有多厉害,血缘上就有多亲近,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事情,可别找错了人才好。
“往关外去了信,还没回消息呢,却也八九不离十,咱们的人说见卞原在斯宇棋社下了两天的棋,后来有个北绒的汉子也去了棋社,再往前查,那北绒人先前就在芙蓉街附近的客栈里住了小半个月,自言是个做皮货生意的买卖人,可东西折了半价卖出去,加起来怕是不够他不远千里走一遭的开销呢。”
虽没有确凿的证据,可所有的消息串在一起,卞原跟萧阁老联手的事也是板上钉钉的坐实了。
苏老爷想了想,道:“与其砸银子在这上头,倒不如在盐价上动动心思,雪山脚下可是快要如秋了,秋风吹上两三回,草场上就只剩一片枯黄,那些牧民们吞再多越冬的口粮,买不起食盐,日子也要难捱,且不说人能不能熬到明年风吹草展,那些牛啊羊啊,没有盐的冬天,可是要死的。”
经父亲这么一点拨,苏南枝豁然开朗,“您这法子好!用咱们手里现成的东西去掐他的脖子,还能省下一笔不菲的开销。”
苏老爷嘱咐:“可别掐死了,再咬人的狗,也得活着才能看家不是。”
“我知道的。”苏南枝点头,“我也盼着他们北绒人丁兴旺国泰民安,雪山下的土地养不活那么多百姓的,他们要活命,就得跟咱们买粮食,多一张吃饭的嘴,那就是几十年的一笔进账,这点儿买卖我心里清楚着呢。”
苏老爷笑着摸她的脑袋:“乖乖,一点就透,一说就懂,你那些哥哥们啊,没一个比咱们聪明的。”在女儿面前,苏老爷一向不吝啬夸赞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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