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宋栖的脸色“唰”得转为煞白,一时间身子竟然有些摇摇欲坠,一双发红的眼死死盯着她,扶在门框上的手指都攥紧了。
啧,真是脆弱啊,简单一句话便受不住了。
黎观月心里哂笑,她说那话就是故意的,此时见宋栖果然遭受打击,心下只觉得爽快,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宋栖站在门口,手指都用力到发白,屋内的一众官员大气不敢出,尴尬地看着彼此,连屋门都不愿出,生怕碰上宋栖,这……同为官场同僚,听见宋栖这样当面被羞辱,他们是出去也不是,待着也不是了!
宋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良久,他抬起头来,眼神中一片平静,转头看着屋内众人,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般,声音温润,气息平稳:“诸位若有事,便先请去忙,宋栖在此耽搁诸位时间了,请见谅。”
他甚至还能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
南瑜拧着眉,焦急地在屋内走来走去,手都要把袖口揪皱,她刚从怪医那里得知疫病的真相,而且黎观月已然将所有情况禀告给京畿,现在全崧泽郡的百姓都知道是水渠的问题,纷纷对着户部破口大骂。
虽然暂时还没有百姓知道这件事背后下令的是应娄,可崧泽这些官员清楚、黎观月清楚!依黎观月的性子,怎么可能不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在御前告上一状?
更甚者,就怕朝臣们也会因此不满,影响了大人前程……
南瑜只要一想到应娄本就身子病弱,恐怕因这件事又会大病一场,就坐立难安,急不可耐。
她的心里甚至隐约生出一点恨意来——都怨那黎观月非要查什么源头,本来自己和怪医都已经来了江南,控制住疫病是迟早的事,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死几个平头百姓又怎么了?非要较真,才将应娄也牵连了进来!
“嘎吱——”门轻轻开了,发出极轻微的响动,南瑜一悚,骤然回头,见到来人眼神一亮,松了口气:“你怎么现在才来?路上没有被人发现吧?”
“你找我来什么事?”宋栖问她,语气中带着一些轻微的不耐烦,南瑜正焦虑急切着,没听出来,看着他这幅漫不经心的样子,顿时心中起了一阵怒火:
“你怎么回事?大人现在因疫病一事将面临什么处境你不知道吗?不说为大人分忧,你还来问我什么事?”
宋栖几乎要被她理直气壮的质问给逗笑了,他不禁想起脑海中那些梦境的碎片里,也曾见过南瑜的脸——
在为数不多关于南瑜的梦中,眼前的人大多数时候是清冷的、不多言语的、看似不在意一切的,可是一个人的表情会骗人,眼睛却不会。
宋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是贪婪和算计,尤其当它落在黎观月身上时,那种微妙的恶意与势在必得更加明显——因为当年幼的他在宋府时,也有着同样的眼神。
梦境支离破碎,但宋栖能隐隐察觉,黎观月与南瑜之间必定不会是那么简单的臣民关系,他甚至猜测,也许那个关于北疆雪地中,黎观月身受重伤的梦,
“我投入应娄门下是为锦绣前程,现在还未受到他荫庇,便要沾上一身麻烦,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南瑜姑娘,你倒是忠心,可我不一样。”
宋栖笑得轻蔑,轻描淡写的语气令南瑜恨的咬牙,她本以为应娄派到江南的人是个好棋子,没想到此人见着情况不妙,不想着与她一并想办法,倒是要倒戈,半点都没见他将应娄放在心上的样子。
“宋栖!你站住!”见他要走,南瑜忙出声叫住他,眼见他脚步不停,她沉不住气,急道:“除去为自己的前程着想,你也该考虑身边至亲之人的安危吧!”
宋栖脚步一顿,转回头来看她,南瑜只觉得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好似浮现一层淡淡的阴郁,转瞬又不见。
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她心里忐忑了一下,莫名浑身发寒。
如若不是此时在江南只有宋栖一个人能用,她怎么会不得已
“你用我的母亲威胁我,这就是应娄教给你的手段?”轻笑了一下,宋栖低声道,语气不明。
“你在科举中榜上有名不假,可若不是大人庇佑,宋府有的是手段对付你们母子俩,若是大人倒了。你与你那生母又该如何在宋府立足呢?更何况,区区疫病罢了,怎么可能扳倒他?你此时做壁上观,他日成了弃子,谁还会帮你将你生母从宋府接出来?”
南瑜说完,静静地站在原地等他答复,屋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良久。
“你想让我怎么做?”宋栖盯着她,脸色沉沉,直盯得南瑜心里发憷,才缓缓道。
“我现在就出发前往京畿,我只要你拖住黎观月的脚步,无论用什么方法,不要让她在我之前回到去即可……”
南瑜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刚才说对了,宋栖这人唯一的软肋就是他母亲,大人曾密信告诉她,关键地步时用此可以拿捏住他,果不其然。
“好。”点点头,他转身就走,毫不留恋,只是在最后出门的一瞬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像薄而锋利的刃上的一点寒光,转瞬即逝。
……
江南疫病随着源头被找出渐渐得到了控制,黎观月也从忙碌中得以暂时休息一些时日,她难得闲暇这时才发现已有几日未见到南瑜。
奇怪,人哪里去了?
黎观月不知道,宋栖帮着南瑜悄悄从崧泽郡离开后,她就马不停蹄朝着京畿而去,而此时宋栖也想到了怎样拖住黎观月的脚步——
只要让她稍微受些轻伤、或是患个风寒,依照高郡守性子,必定会极力请她在崧泽郡全好了再走,怎么也要两三天,足够南瑜到京畿了。
只是在郡中人多眼杂,她身边又时时有人伺候着,怪医也在,要她受伤或下毒给她实在是个难事。
宋栖多有犹豫,因着那些曾经做过的支离破碎的梦,他也说不上对黎观月什么感觉,但最终,想到那日她的羞辱和自己远在京畿宋府的母亲,他还是压下了那微妙的焦躁,只当自己是能报当日羞辱之仇的激动……
他反复告诉自己,只是简单使个小手段而已,黎观月也未必会发现,只拦住她几日罢了。
是以,当黎观月收到怪医的消息说,在城外山林中发现了一些稀奇的东西,让她独自一人去会面时,宋栖就站在暗处,看着黎观月牵着马,一路往城外去了。
盖因怪医确实脾气古怪,也不喜与人群接触,从前就多次只邀她一人赴约,这次黎观月也不疑有他,只以为是如之前几次一样,直接进了山林。
她哪里知道,宋栖早已借着南瑜留下的东西,诓骗过怪医和黎观月几次了——怪医根本不在山林中。
宋栖看着黎观月远走,自己明明有把握,心里却仍有隐隐的不安——他冒充怪医将黎观月约到的地方是个绝妙的地方,那里只有一条可进出的路,附近是条几近蓄满水的堤坝。
而他早已做好准备,只待黎观月到达那里,他的人就会打开闸门,不会全然打开,能够流出的水恰好能挡住黎观月回来的必经之路,又不会伤及她。
只是困住她一晚而已,时值江南初夏,也已燥热,最多只是让黎观月风寒而已,等第二日,她便能好好地回来了……
无意识地攥紧了掌心,宋栖忽略了自己的不安,看着远处那抹身影消失。
……
大地轻微的颤动传来时,宋栖正与前来寻找黎观月的高郡守碰了面:“殿下?下官没有见到她,今早只听侍卫提及公主前去巡视,具体在哪里就不知了。”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和淡淡的疑惑,听到高郡守说起他们遍寻不到时,还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宽慰道:“许是殿下不喜众人跟着,便自己去了……”
话说着,地面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两人俱是一愣,正在这时,忽然,一道身影飞奔着前来,远远地就能听见那人恐慌地喊叫:“郡守!郡守!大事不好了——地动了!堤坝塌了!堤坝塌了!!!”
“什么?你说清楚,什么堤坝塌了?”高郡守一愣,忙问道,那人气喘吁吁,止不住的惊慌:
“此前查明水渠中的水有问题,我们便派人将水都引到了山中堤坝里,刚才地动,不知怎么回事闸门松动,那堤坝垭口破了!毒水现在尽数淹没了小半个山林,汹涌极了!”
闻言,高郡守紧张起来:“只有垭口破了吗?你确定?那水大不大?快说!”
“只有山林中被淹了,但恐怕进山的道路已经不能走了……”
“那就好,那就好,幸好山林地势低,那水应该是淹不到城中,百姓无碍就好……”他擦了头上的汗,拍了拍胸口心叹这段时间并不是山林狩猎的日子,应该没什么人被影响,一转身,却见刚才还好好的宋栖脸色煞白,难得流露出了恐惧与惊慌。
剧痛传来,他捂住脑袋,站都站不稳,大颗汗珠爬满了脸颊,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高郡守一跳,他急忙道:
“哎呀!宋大人你怎么了?!没事的没事的,不用担心,那堤坝只淹了山林,大水进不了城的。”
“不……有事,有事……”宋栖从听见那人禀报“堤坝塌毁淹了山林”时,心就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隆隆——”的洪流声隐隐传来,像是前世也曾听过这样的声音,宋栖甚至看到了那样的场景——
大地剧烈震颤,碎石、巨石、泥沙从山坡滚落,夹杂着宣泄而下的泥流,以吞噬万物的气势奔涌而下!
暴雨、轰雷、烈风、疯狂扭曲的树影、漆黑的夜幕、铺天盖地的阴影……
他那日做的梦,那个在电闪雷鸣的夜晚绝望而徒劳地挖着泥流,想要将他的明月从中带出来的梦,不是病中痴态,不是南柯幻虚,而是——
他的前生啊!!!
他的手抖了起来,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一句话不断回荡,像是另一个自己在嘶吼——
黎观月还在山林里!
他甩开高郡守前来扶他的手,不顾形象地狂奔起来,那些做过的梦、混乱的记忆、前生今世的一切都旋转起来,一股脑的涌入他的脑海,像千百根针不断刺入,胀痛、闷痛、刺痛……
在这种剧烈的痛苦中,所有的梦都被连在了一起,所有的记忆渐渐清晰——
在他跌跌撞撞狂奔至城门口时,终于追上了他的高郡守指使城门侍卫赶紧拦腰抱住他:“宋大人!大水已行至城门外山林中,太危险了,您千万不能过去!”
宋栖全身都在战栗,他拼命想要挣脱,可看着不远处一浮一荡的洪流渐渐漫过山林低洼处,像一张巨口,吞吐掉了他的希望、他的月亮。
已经来不及了。
他愣愣地看着,脑海中前世的记忆不断回笼——
相遇、解围、扶持、并肩。
动心、妒恨、背叛、痛悔。
月下的初次动心、雪中的承诺效忠、他的私心,他的贪念,一念万劫,铸成大错。
宋栖捂着脸,慢慢瘫软在地上,他转过头看着身后的人,高郡守讶异地看着眼前一向喜怒不露于神色的宋栖,面对当众羞辱身世都面不改色的他,此时眼里却浮现出一丝水光,紧接着就是大颗的泪珠掉落,他嘶哑着声音颤抖道:
“可是殿下还在里面,她还在里面啊……”
即使是重来一次,他也还是无法逃脱这种命运,他的愚昧、他的私心,亲手杀了自己耗尽血泪也想要挽回的人啊!
宋栖捂着胸口,痛不欲生,他全都记起来了,前世的一切他全都记起来了,可神佛残忍,竟让他在这时恢复前世记忆——
他又一次做错了、又一次来晚了,又一次,亲手让他的明月坠落了。
这样的认知让宋栖呆呆地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心如死灰。
他想,这就是报应,他私心想要拉月亮入怀,鬼迷心窍联合别人背叛、害死了自己的心爱之人,就像前世一切真相揭开,黎观月沉冤得雪的那天,已作阶下囚的南瑜指着他所骂的那样——
老天也觉得他是忘恩负义、罪大恶极的白眼狼,所以才会这么惩罚他,虽然予他重生,却不给他半分赎罪的机会,只是……为何不是他死,为何要让他活着?!
宋栖呆滞地坐着,定定地望着虚空,身边人跑来跑去焦急集结人手,喊着去救长公主,他也好似听不到,只有眼泪无知觉地流着。
高郡守在一旁着急地摇着他的肩,大吼着问他知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具体在何处,宋栖转眼看向他,像是已经被抽去了魂魄,只留一个行尸走肉在原地。
殿下在何处?殿下……被他故意引进了深山,故意打开了闸口,独自面临滔滔大水——他记得黎观月怕水的,幼时为救黎重岩,她差点淹死在荷塘里,从此之后她就极为怕水、怕那种窒息、孤立无援的感觉了。
扯起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宋栖在高郡守惊恐的目光里,喉头一哽,生生吐出了一口血来,面如金纸、无声无息地晕死了过去。
若能就这样死去该多好,换观月回来,让他去赎罪……
……
肆虐的大水泛着诡异的波光,夹杂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从山谷奔泻而下,像一匹受惊的野马狂奔而来,顷刻间就吞没了几棵粗壮的树木,隆隆的声响越来越近,地面也随之震颤,黎观月丝毫不敢有停顿,拼命地向更高处奔去——
大水掺杂泥流就在她身后不断涌来,几次差点将她卷入其中!
她的衣裙下摆已经破烂不堪,碎石、树枝划破了它,也将她的身上划出了道道细小的血痕,可她根本顾不上那些,只是一昧低着头往前跑——她决不能死在这里!
她才刚重生回来,该报的仇还没来得及报、该杀的人还没来得及杀、怎么甘心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死在洪流里?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有那么几个瞬间,泥流舔舐着黎观月的裙角与她擦肩,潮湿、粘稠的触感在她周身萦绕,令她不可避免的回到了前世死去的那个雨夜。
也是这样的泥流、也是这样死亡的阴影笼罩……黎观月攥紧拳、咬紧牙关,奋力向前奔去,可毕竟肉体凡胎,她使出全身力气,脚步却不可避免的越来越沉重……
突然,前方一棵歪斜的树木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简直是绝处逢生!
黎观月眼前一亮,生出了莫大的希望,她找准角度,在接近那棵树时,心中暗暗盘算着——只要踩着这棵树的下方,同时伸手抓住树枝就可以了……
更近了……更近了……
可是,祸不单行,变故陡生!
就在黎观月奋力一跃的那个瞬间,她脚边似是踩到了什么,传来一声奇怪、短促的叫声,竟然猛地窜出一只野兔!
野兔撞在她的小腿上,令黎观月的动作迟滞了一瞬,只这一瞬!洪流就猛然奔袭而来,迎着黎观月惊慌的脸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观月!抓住我!”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响起,下一刻,一条温热有力的手臂就稳稳地揽住了黎观月的腰——“冒犯了!”那道声音紧接着又高喊道,黎观月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一把按在了此人的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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