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浮萍一下子就找到了根, 不再受飘零之苦。
……
天光大亮,羽睫似蝶翼颤了颤, 沈珏醒了过来,眼底茫然。
墨紫色的床幔,古鼎灰的软被,身下的床垫微硬并不十分柔软。
她在哪儿?
意识丧失前,她记得自己去醉韵楼赴宴,被谢璨灌了不知多少果酒,谢璨在酒水里下药,她跌撞逃离魔窟。
再然后她似乎遇见了一个人,带着她乘马车回府,那个人是……谢世子。
——“我想要谢世子,帮帮我……”
昨夜迷乱的场景历历在目,是梦吧?怎么会是真的呢?
沈珏想坐起身,一动却发现身体像是拆开又被重组一般,酸疼得厉害。
手臂光裸,雪白的肌肤上印着一块红印。
记忆闪过,手腕跳动的脉搏与心率相当,在他唇瓣亲吮下渐失节律。
诸如此类的红印在身上遍布,锁骨、胸口、腰际……同时也提醒着沈珏,昨夜不是梦,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真实,她真的与谢世子……
中药的沈珏对谢璨厌恨无比,一心只想逃离他的掌心,即使是名誉扫地亦无妨,但真正发生后,她却没有想象中的勇敢,她还是会惧怕的……
不仅是惧怕谢璨的报复和家人的嫌恶,还有谢世子会怎么看她?会不会以为她和放荡形骸的女子一样,为了荣华富贵不惜牺牲名节。
沈珏是在乎他的目光的,担忧他将自己看轻。
她不想攀高枝,而如今木已成舟,她会去向柳夫人说明,请求退婚。
沈珏起身离床,然而一转身发现身侧有一人熟睡。
这是她第一次见谢澜散发的样子,乌发顺滑与她的秀发相互缠绕,沈珏小心翼翼分开两人交缠的头发。
谢澜的眉头蹙了蹙,害怕弄疼他,沈珏停下动作,摒气凝神。
只有趁他熟睡时,沈珏才敢大大方方地打量他,眉峰如剑、目如点漆,又密又长的睫毛上托了一粒尘灰,沈珏思了思,用指尖抹去。
熟不知,在她的深深注视下,谢澜的耳垂爬上微红。
床榻宽大,她被安放在里侧,若要离开势必要跨过外侧的谢澜。
沈珏离开时手掌撑空,身子失去平衡,直往地上跌倒的一刻吓得她闭眼。
糟了!
未想腰肢连同软被一起被人揽住,她再度回到床榻上。
沈珏心道不好,她还是惊醒他了。
“就算你下了床,可外面有青棠等一干仆人十数双眼睛,你又如何躲开偷逃出去?”蓦然被人抱紧了些,只听他说,“为什么要逃呢?不逃好不好?”
以往谢世子给沈珏的印象总是言简意赅、不容置喙,而今他语气温软,带着一丝小心期许。
他不怪自己吗?不会觉得她是趁他醉酒,才刻意勾引的心机女子?昨晚他身上的酒气浓郁,沈珏不会闻错。
“你不怪我么?”她睁眼,怯弱的眼眸只触了他深邃的双眸,仅仅一下就迅速收回。
“我怎会怪你?”谢澜承认说到底是他趁人之危,明明只要再忍耐一会儿,沈珏就会解开药效,是他没有矜持住。
不愿见她就此嫁给谢璨,想她永永远远与自己相伴。
谢澜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龌龊。
下定决心占她为己有之时,一遍遍问她是否清醒,是否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是否知道他是谢澜,不是解药的工具。
她的回答微小而有力,用力砸进心怀,与那颗孤单的心相呼应。
谢澜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感到庆幸,庆幸她中药时遇到的是自己。
那一夜是刻骨铭心的一夜,但夜晚终将会逝去,迎来天明。
天边泛起鱼肚白,启明星熠熠生辉,谢澜拥着娇软的心上人一夜未睡,心底餍足,脊背却发麻不已。
他害怕沈珏醒来后会后悔。
书卷曾云,以不变应万变。谢澜在军事上有极高的天赋,但对于心上人却是个生手,手足无措之际何不借兵法一试?
谢澜佯装熟睡,实则打算通过沈珏苏醒后的反应做出相应的对策。
可沈珏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想当做什么也未发生,偷偷逃离。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的性子一向如此,像墙角石缝的一株余容,不争不抢,不给他人带去麻烦,竭力地成长,直至有一天舒展开最素艳的花瓣,锋芒毕露。
思绪千百转只在一念之间,谢澜直问:“珏儿,你后悔吗?”
沈珏犹豫一刹,才道:“不后悔。”
她不后悔,只不过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就在方才,她还想谢世子严正受礼,会不会惩罚她的逾矩。
然而,那弹指间的犹疑令谢澜心底生乱,他屏了屏呼吸,“珏儿,我会对你负责。你与谢璨的婚约,我会想办法解除。”
沈珏抬眸,谢澜认真诚挚的神色映入眼帘。
负责?谢世子大概是要纳她为妾。沈珏心下了然,“多谢世子,其实不必……”
经此一遭,沈珏早已明白,无论是嫁给谢璨为妻,还是被世子纳为妾室,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愿退婚后出家为尼、长伴古佛,为所有对她好的人祈福。
她笑容纯质,双眸如一面镜子直让人看清自己,同时亦透出心净明澈之感,恍若看破浮生,了无牵挂。
一道红尘路逐渐在两人铺就,他在红尘路上,而她身形渐隐。
谢澜一把抓住她的手,十指牢牢相扣,十头牛也拉不开,她隐入尘雾的身形渐清。
“珏儿我答应不负你。”
沈珏眸光一闪,转瞬即逝。
她并非不相信谢世子,只是横亘在两人面前的差距宛若天堑,无论是家世背景,还是出身,都没有办法跨越。
“我……我先出去,让青棠服侍你穿衣。”
“不,不用。我自己就好。”她身体上的印记不想被别人看见。
“好。”
谢澜起身,锦被滑落,他只着白绸亵裤,肌理分明的腹部一晃而过。
与此同时,一个记忆片段一刹而过。她蹲坐着,双手掌心按着他的腹肌,看起来很硬,手感却略软。
软被向上拉,盖住热腾腾的脸,沈珏庆幸还好他已经拿起掉落在地的外衫,披上离去。
沈珏匆匆穿戴好衣物,谢澜屏退所有仆人,执意送她回去。
走过玉桥,临近月洞门,沈珏福身一言未语,径直回临水小筑。
谢澜一直立在原地,见到那身穿碧色衣裳的丫鬟将她迎回屋子,方回清梧苑。
正值夏日,临水小筑垂柳绦绦,如美人的手拂过碧玉般的池塘,菱角茂盛、水鸭凫动。
沈珏顿时被池塘边的葡萄架吸引注意,没想到年前用榆木枝加固的架子,不知不觉已经被葡萄藤蔓爬满,一串串绿翡翠般的果实沉沉坠在空中。
碧云唇角下拉,“姑娘可担心死奴了。”
昨晚,她和车夫等到夜深,都没有见到沈珏的身影,以为出了什么事,正要往醉韵楼里冲去找她,世子身边的长随停云就捎来消息,说沈表小姐已经被世子接回去了。
姑娘不是与谢璨二少爷在一起么?怎么又遇到世子了?碧云一头雾水,但还是与车夫一同跟着停云回府。
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二日晌午。
沈珏只解释她昨天喝醉了,幸好遇到谢世子带她回来,在青棠的照料下安睡一晚。
这也是谢世子交代她的,他有意隐瞒两人的关系,沈珏心头划过淡淡不适,但亦能理解,若此事闹大于沈家和谢家都是不利。
可谢世子侧面表明的态度,让沈珏心里没了底,一开始她是打算去找柳夫人禀明,好让其退婚。
如今不能声张,沈珏一时陷入迷惘。
碧云温了一桌子的菜等沈珏回来,都是甜口,很合她的口味,但沈珏食不知味,用了几筷子后实在吃不下。
碧云也不勉强她,用过饭后,端来醒酒的汤药,伺候她午后小憩。
沈珏食不甘味的消息很快传到清梧苑,当日傍晚,青棠就带了府医拜访。
看在青棠姐姐相劝的面子上,沈珏没有婉拒,老老实实让府医搭脉。
青棠做事讲究细节,把所有的仆人都屏退在外,只留碧云、青棠、沈珏与府医四人在内。
搭脉听诊片刻,府医收回放在沈珏手腕的净帕,又询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低眉如实道:“表小姐之所以体虚易乏,是因为云雨过度、劬劳不堪,开一些补气的方子多休息即可。”
碧云一听,愣在当场。
沈珏登时俏脸生晕,那红晕直漫到脖颈还不停。
青棠一怔却是了然,让府医开好方子,并再三告诫其守口如瓶,之后送了出去。
沈珏还在找地上有没有地缝能让自己钻,只叹建造卫国公府的工匠技艺精湛。
等青棠回来后,含笑附耳絮絮几句。
沈珏更是不由抓紧梨花木圈椅的扶手,娇嗔道:“什么,什么唤了三次水……我,我才不知晓。”
第29章 送花
沈珏并没有说错, 昨晚的经历模模糊糊,初时还能记得清,可逐渐沉溺于谢澜给予的愉悦, 浑噩的脑子里如同攀登高山后的澎湃爽意消散,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就连谢澜唤水都记不清,更是记不得身体的汗渍与水渍是他亲手擦净的。
沈珏被青棠逗得臊红了脸,病白的脸庞晕开嫣红, 平添几分生气。
见她气色好转, 青棠也不再逗弄, 将傻愣愣的碧云拉出去说道清楚。
碧云缓过神郑重地颔首, “青棠姐放心吧, 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天啊,她家姑娘这么厉害, 居然一举拿下世子!
青棠也不再耽搁, 赶紧回清梧苑带去消息。
清梧苑,谢澜漫不经心, 杏花浮雕茶盅在指间流转,杯中茶水早已凉透, 谢澜却浑然不觉。
“沈姑娘并没有事, 只是……大夫说姑娘身弱, 希望世子日后能节制些。”说完, 青棠觑一眼上首的人。
只见谢澜听她说“无事”后便长舒一口气,一口饮下茶水, 听到后半段, 猛地呛到, 握拳捂在嘴角咳嗽。
半晌,谢澜心虚地“嗯”了声。
“笃笃”门响, 黑皮将军邓唯推门走进,见到娴静的青棠,欣悦浮上他的浓眉大眼。
青棠睨他一眼就转开视线,只唇边噙了抹笑。
邓唯同样一笑,露出洁白的牙,却还是没忘记谢澜的召见,躬身道:“大将军有何吩咐?”
“明日你随我去云州。”
“明日?这么快?”莫非有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不成。
平旦时分,曙光初现,拂晓来临,晨露在草叶上滚动,两匹马驹一前一后铮铮踏过。
晌午未过,临水小筑变得异常忙碌。
碧云举伞站在庭院里,眼睛瞪得圆溜溜,一张嘴就没合上过,“还没有搬完吗?”
青棠正指挥仆人们搬来一盆盆花植,即便整整齐齐地堆在地上,沈珏也没了下脚的地方。
“快啦快啦,还有一驴车就搬完了。”青棠抽空回答碧云的问题。
五彩缤纷的花儿争奇斗艳,直令人应接不暇,有品质上佳的寻常菊花,亦有千金难买的珍贵名种,此时都似不要钱般挨在一块儿。
沈珏想也不想就知晓是谢世子送的。彼时,她出于好心叫醒湖心亭睡着的他,以为不过有话找话的交谈,连沈珏自己都记不清,未想他居然都记在心上。
魏紫姚黄占据满整个临水小筑,两个花匠都忙不过来。
沈珏不禁一莞尔,那么聪颖的一个人怎么就不懂,物以稀为贵,若是整个小筑都是名品,又怎么会显得珍贵呢?
原来一向沉稳的人,也会有拙笨的时候。
碧云撑伞给沈珏遮阳,脚边一株长条金色瓣边、翠绿瓣中的草吸引她的目光,“姑娘,这不是草吗?”
怎的世子还送了盆小草呢?
沈珏一敲她的脑门,“那是金边兰,花中四君子之一,兰草素有‘闻香一月,观叶一年’的说法,现在它还没开花呢。”
想不到,他连金边兰都能搜罗出,到底花费了多少心思?
沈珏与两个花匠将一百二十盆花卉按照阳光习性等摆放好位置,已经日暮西山。
她踩着小梯,在葡萄架下手指点着下巴,挑来挑去。
“姑娘您还没挑好么?”
沈珏指着左右两边不同的葡萄架,“这一串的葡萄要大得多,可那一串色泽青翠如翡,看起来会更清甜,到底哪一串好呢?”
碧云扁嘴,“您都看半个时辰了,再不摘,葡萄都要熟得掉在地上。”
“哪有这般夸张……”
一直挑选到府里都掌了灯,沈珏才做好决定。要不两串都摘吧,他值得最好的。
两串葡萄被放在堆满冰块的冰鉴里,不一会儿青翠的葡萄透着丝丝凉气,夏日解暑的佳品。
青棠取过冰葡萄,莞尔道:“世子知晓姑娘的用心,一定会开心坏了。”
沈珏羽睫轻霎,双颊微红,“才没有呢,只是他帮我捡过榆木枝而已。”
子夜,沈珏躺在鸳衾绣帐,窗外月光溶溶,洒在百紫千红的花卉,如同一场不切实际的梦,醇美香甜。
思绪飘远,她的造梦者又在何处?
云州城郊。
天蒙蒙亮,晨曦破开云层洒下光,照破斑驳厚重的城门。
三天的路程被谢澜不眠不休、披星戴月地缩短到一个昼夜,他双目清明不见困倦,只因接下的事激扬着他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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