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打了他,自己的眼前却一阵阵地晕眩。
她的毒才刚刚解开,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实在不该这时候来见他,更不该因他而情绪大起大落。
李鄢将清水喂到施施的唇边,她仍是抗拒,他便直接掐着她的下颌渡了进去。
“入冬前。”他低声说道,“入冬前一定会回来。”
她被他抱在膝上,泪已经止住,但眼帘低垂着,像是承不住睫羽上的重量。
“那么久……”施施带着鼻音说道。
李鄢吻了下她的额头,低声解释道:“你身子刚好,不宜伤心难过,方才没告诉你的。”
除却上回去扶风的短暂行程,他们几乎是从来没有分离过。
施施像个小猫般拽着他的衣袖,翻来覆去地摆弄着,半晌没有说话。
她若是哭,他还能温声安抚,但她沉默着,反倒让他想不出适宜的言辞。
李鄢摸着她的头发,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将她也一并带去不就好了吗?反正他出行都是乘马车,多带一个她也没什么影响。
况且先前她就说想去扶风,回来时他可以带她慢慢地在扶风游赏。
“施施想与我一同去灵州吗?”他轻声问道。
施施愣怔片刻,好似才明白过来李鄢方才说了什么,她原本还耷拉着的小脸瞬时充满神采,也不再摆弄他的衣袖了。
她像是突然得到一大盒糖果的孩子,犹豫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可以吗?”
他轻轻地将她抱起,声音温和:“自然是可以的。”
“不过我们要快些了。”李鄢轻声说道,“你的行李还未收整,我们得快些准备了。”
“好!”施施这时才露出笑颜,她用力地回抱住他,好似方才所有的难过和不快都没有出现过。
他将拇指从玉扳指上移开,轻轻地抚了下她的脸庞。
*
“您先同父亲讲吧,我收拾完行李就过去寻您。”施施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很不放心,“他若是生气,您就说是我任性,非要和您一起过去的。”
李鄢握住她的手,缓声说道:“别担心,他会同意的。”
施施懵懂地看向他,片刻后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是呢,您的面子应当比我大许多。”
一下马车后,她便小跑着奔向月照院。
抬腿踏进院中后,足间尖锐的痛意让施施终于想起她的脚踝方才扭伤了,依然是红肿的状态。
真是讨厌,怎么总是在关键时候受伤?
她一走进院里,绿绮便迎了上来,她急切地问道:“姑娘,您的伤处还好吗?”
施施兴致昂扬地说道:“绿绮绿绮,快陪我一起收拾行李,我要去灵州啦。”
“灵州?”绿绮张大了嘴巴,震惊地看向她。
施施快步走进内间,招呼着青萝和小侍女跟她一起寻冷些时候要穿的衣裳,几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远方的景致,除了青萝外,都是年轻的小姑娘,全靠想象来谈灵州,倒也交流得颇为顺畅。
绿绮看向施施的笑靥,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心中的愁绪更深。
姑娘不会是想跟着雍王去灵州吧?那般偏远荒凉的地方,姑娘这么娇弱怎么能受得住?
但施施完全没有留意到绿绮的忧心,收拾好物什后,她便蹦蹦跳跳地去了父亲的院落,这会儿他应该还在书阁里看文书。
她提着灯哼着小调,像是踩在云朵上,身上轻盈,步履也轻快,连足腕间的伤处也不疼了。
书阁里点着灯,两个侍从在外间候着,见施施过来皆面露难色。
她心中生出个不好的念头,父亲不会是不允吧?
施施的心跳骤然加快,有那一瞬间,她的脑中猛地一片空白,像是过了电似的。
应该不会吧……
她心中惴惴,却听见书阁中忽然传来谢观昀的呵斥声:“胡闹!”
施施颤抖了一下,坐在软椅上向侍从急切地问道:“父亲今日心情不好吗?”
她的话音刚落,内间的门便打开了,谢观昀周身都带着深重的寒意,严厉冷肃,目光更是冷得惊人。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昨天发得太急,忘记感谢辽QAQ
第六十九章
施施慌乱地站了起来, 像是上课开小差突然被先生发觉。
谢观昀看她的目光略显异样,颇有些一言难尽,仿佛她是个多么顽劣的稚童。
施施的手原本是备在后面的, 这会儿忍不住绞弄起自己的头发来, 她用手指将长发一圈圈地缠起。
父亲的视线落过来的时候,施施才想起她的头发仍披散着, 还戴着一顶花冠。
她暗道不妙,他肯定更觉得她玩心重了……
谢观昀怎么可能会允许她去灵州呢?
七叔不过是哄她,她居然还真的信了。
李鄢或许能说得动皇帝,但也决不能说服她父亲。
谢观昀恨不得天天将他们几个关在府里听先生讲课, 继妹要害她的事被他知道后, 请了三位先生,每日从早学到晚,施施都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至于出游玩乐,更是想都不要想。
施施紧张得厉害, 心房怦怦直跳,垂着头准备听候父亲的发落。
谢观昀的声音淡淡的:“东西都收整好了?”
她点头也不是, 摇头也不是,连脸上该做出什么表情都开始犹豫。
正在这时,李鄢从内间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倒是如常,大抵是因为书阁的光线太柔,他的身上似也沾染了书卷气, 瞧着像个俊美的书生。
施施抬头了一瞬, 便收回视线, 支支吾吾地说道:“收、收整好了, 父亲。”
谢观昀回头瞥了李鄢一眼, 像是在压着怒气,但看向施施时,又像是没什么情绪。
他沉声说道:“既然收整好了,那便去吧。”
施施低头看着衣上的纹绣,听见父亲的话,瞬时猛地扬起了头。
她没听错吧?父亲居然准了——
施施比方才走在路上还觉得飘忽,跟做梦一样,她睁着大眼睛愣愣地望向谢观昀,呆了片刻才说道:“谢谢父亲。”
李鄢神色柔和,缓步走到她的近旁。
谢观昀半是不耐烦、半是和蔼地说道:“我在灵州有处宅子,去了住那边,记得多带些冬日穿的衣物。”
他没做过慈父,做出温和的样子也有些怪异。
施施也没见过谢观昀这幅样子,她像小鸡啄米般不断地点头:“好的,父亲。”
毕竟是要离开多日,她又没出过远门,兴许父亲也是担忧她吧。
不过在李鄢揽过她的肩头时,她便明白了父亲为何会这样,谢观昀的眼神倏然变得阴冷起来,施施一个激灵便侧过了身,没有让李鄢顺利拥住她。
谢观昀似是咬着牙说道:“我姑娘大病初愈,雍王千万多担待,不然怕是明年都瘦得穿不了新衣了。”
施施不明所以,但李鄢却好像听懂了。
他的语气和柔沉静,她却听出了一股莫名的挑衅之意:“谢相多虑,比起京城豺狼环伺,还是灵州的山水要更养人。”
施施更加懵然了,灵州不以山水养人闻名呀,七叔这是在说什么?她怎么听不懂?
谢观昀冷笑一声,漠然地说道:“还望雍王莫要太自负,觉山之鉴未远。”
觉山?施施突然明白过来了,父亲是在说年初在觉山寺有人刺杀雍王她却意外受伤的事。
虽然七叔当时为她遮掩过去了,但谢观昀定然知道全部的真相,他这是在暗讽七叔没有保护好她吗?
那七叔定然也是在暗讽父亲,嘲弄他连太孙都防不住,让她受了许多委屈。
但施施没想到的,李鄢却应下了谢观昀的这句明嘲。
他从善如流地说道:“谢相说的是。”
谢观昀怔了一瞬,脸色再难和蔼起来,十分不耐烦地向他摆手:“周行,送客。”
施施认真地向父亲告别,仰着头说道:“父亲我入冬前就回来了,到时候我给您带灵州的枸杞。”
谢观昀也朝她摆了摆手,随意地说道:“将你自己好好带回来就行。”
只是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施施神情微动,笑着说道:“我一定会的,父亲。”
说完以后她小步地离开书阁,跨过门槛时揉了下眼睛。
李鄢牵起她的手,微微俯身问道:“要不还是留下吧?灵州遥远,路途艰辛。”
施施却很郑重地向他说道:“我没事的,七叔。”
“小鸟长大了也要离开妈妈的。”她的话音还带着稚气,“兄长在外做官多年,都没有想过要靠父亲调任,我只是去灵州短短几月,这么能生离愁别绪呢?”
“再说,大家都是走遍名山大川才能写出名篇的。”她跃跃欲试地说道,“可惜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这回我也要好好游赏灵州,若是能听到些天祐末年的故事就更好啦!”
十五岁的姑娘,在月色下朦胧美丽,耀眼而不灼目,像是月光化成的花朵。
李鄢和她的手指交扣在一起,似是漫不经心地调侃道:“我们施施若是郎君,定然也会是名垂千古的大家。”
他的神情静穆,像是玉石形塑的雕像。
他的情绪并不是喜悦,也并不是放松。
反倒是有些克制和忧虑。
施施没有注意到,她没忍住踢了下地上的小石子,随口答道:“不是郎君也可以啦,我的学问就比父亲厉害,别看他那书阁精致,他入仕以后可是从不读书的。”
“不是他不想同人论道,而是他根本不懂。”她心有余悸地说道,“这件事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只告诉您哦。”
走了几步后,小石子又到了她的脚边。
施施没有忍住,又踢了一下,她小声地说道:“我还听人说父亲年少时很不学无术。”
她的心思活泛,思路总是飘来飘去,李鄢略带笑意地应道:“不是谣传,是真的。”
“啊!”施施讶异地看向他,“您居然也知道吗?”
“嗯。”李鄢微微颔首,“你祖父当时亦很忧心。”
他的目光低垂,似是落到了施施脚边的小石子上,她有些心虚,但还是被这种单纯微小的快乐所蛊惑。
李鄢没有多言,只是温声提醒她:“早些安置。”
月照院静静地坐落在溪水侧旁,施施站在小桥的阶梯上,这样她就能同李鄢差不多高,她抬起手将花冠轻轻地戴在李鄢的头上。
她像诗人般吟诵道:“阿月像月亮一样。”
她的话语轻柔,却像是最尖锐的利剑,横刺在笼闸之前,将他心底的异兽向更深处囚去。
*
施施连夜给朱策回了封信,顺手将自己最近写的札记也一并附了上去。
她睡得晚,还天还没亮就激动得爬起来了。
绿绮和青萝围着她忙里忙外,绿绮看着施施一勺勺地将早膳用完,方才稍放心些许。
“药膏都放在木盒里了。”绿绮边为施施梳发,边低声念叨着,“您可一定要记得涂抹,若是伤到骨头,您往后可都别想着蹦跳玩闹了。”
绿绮像姐姐般温声嘱咐她,让施施更加不好意思,她抱住绿绮,扯着嗓子说道:“我一定会特别想你的,绿绮——”
“那我呢?”青萝转着帕子,像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支簪子,精准地插进施施的发间。
施施朗声说道:“我也会特别想你的,青萝。”
因是要赶路,她没有梳洗太久,连衣装也换了身轻便的,像男装一样,走起路来宛若携风。
施施坐上马车,掀开帘子最后看了卫国公府一眼。
谢观昀要去上朝,起得比她还要早,因此没能来送她,但他也给施施送了一只木盒,只是没说是什么,让她到灵州后再打开看。
故意卖关子。施施一边这样想,一边小心地将木盒放了起来。
早市已经开场,所过沿途一处比一处热闹,只有雍王府安安静静的,连声鸟鸣都没有,也不知是怎样做到的。
施施之前就好奇,怎样的匠人才能在那般热闹的麟德殿设计出一处僻静?
李鄢亲自将她从马车上抱了下来,施施一来这里的寂静就守不住了,她像小鸟般叽叽喳喳地问问题,仿佛是个刚刚会说话的小孩子,有无穷尽的疑惑。
“七叔,行程要多久呀?”她问来问去,“七叔,途中要住在哪里呀?”
李鄢耐心地为她解答,随扈偶尔也会开口应道。
他们比之前话多了很多,施施觉得奇妙,她自己也是,以前她是个缄默和柔的大家闺秀,虽然有些怯弱,但至少不会总是很失礼。
好像是越活越活回去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仪仗和护卫都早已准备周全,但到了选定的吉时才会出发,施施坐在马车里晃着脚,认真地回想着方才的问题。
车驾宽大得惊人,她个子不够高,连脚都垂不到地上。
但李鄢却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进来的刹那,车驾都好像变小了似的,她抬肘侧身就能碰到他。
而且他没有用香,可莫名的淡漠香气就是萦绕在她的鼻间,悄悄地偷走她的注意力,像冬日的落雪,又像是松柏的气息。
施施将手中的书册搁置在一旁,像小猫般嗅了嗅。
李鄢摸了下她的头发,低声说道:“没有用香,许是之前在寺里染上的香气还未消散。”
施施摇摇头,执念地说道:“不是那种香。”
至于到底是哪种,她也说不清楚。
她刚模模糊糊地有了想法,就觉得一股热流忽然开始涌动,小腹如有落石般不断地往下坠。
施施咬紧牙关,拽住李鄢的衣袖,突然发出一声轻颤。
他好像是误以为那毒仍未除尽,急忙揽住她问道:“施施,怎么了?不舒服吗?”
说着,他便直接传唤了医官。
李鄢动作太快,施施甚至没来得及拦他,她小脸通红地说道:“是……葵水!”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章
李鄢愣了一瞬, 而后唤了侍从,叫来两个小侍女。
施施红着脸拉着他的衣袖,小步地下马车更换了衣物, 再次上车后已经快要预备的吉时。
她抱着汤婆子和手炉, 身子几乎完全地陷进了柔软的靠枕里,微微的钝痛在小腹里蔓延着, 偶尔会变得尖锐。
施施的脸色苍白,显得有些柔弱。
李鄢将手覆在她的小腹上,神情还有些愣怔,似是不太能相信他的小姑娘已经是大孩子了。
他的手掌冰凉, 于是先捧着手炉将掌心暖热, 再轻轻地帮她按揉着肚子。
在马车未行进时还好,吉时一到队伍便迅疾出发,颠簸的车驾让细微的触碰都变得微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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