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拿着杯盏的手晃了一下,将小碟失手打碎。
那尖锐的声响让李鄢微微皱起了眉,他抬手就要摇桌案的银铃,太子却猛地握住了他的手。
“七弟,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啊!”太子的泪瞬时便淌了下来,“你可知道你当年伤眼根本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吗?”
他声嘶力竭地说道:“那最重要的一味药不是寻不到,而是有人特意拦下,将其销毁了啊!”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二章
李鄢打断了他, 温声说道:“我知道,兄长。”
他的面容清冷昳丽,既有着北人的高鼻深目, 亦有着南人的隽永秀美, 一双浅色的眼瞳更是浸透了江南的杏花烟雨。
太子却只觉得阴冷,至深的恐惧笼罩着他, 让他连抬头看向这位眼盲皇弟的勇气都提不上来。
李鄢缓声说道:“我一直都知道。”
太子喉头滚动,脸上冷汗涔涔,颇有几分狼狈。
他疯狂地庆幸着李鄢看不见他的神情,在谁的面前他都能装的下去, 唯有在这个他亲手推下万丈悬崖的七弟面前, 他是一点也装不下去。
这是他的冤孽,是他到死也无法放下的罪责。
“是齐王吧?”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的确是他会做出的事。”
太子的心跳都在那一刻止住了,他像是劫后余生的人, 略有结巴地说道:“是、是他!”
冷汗下去的刹那,淋漓的热汗便涌了上来。
“谁也没想到, 他那时才十几岁,竟会做出那般歹事……”太子用衣袖擦了擦额角,“之前有人讲起时我一直不敢信, 前不久寻到了一位当年的斥候方才敢确信。”
他的话语渐渐顺畅起来,神情也不再那么紧张。
太子缓缓地坐直身子,低声说道:“七弟若是想亲自审问, 我可以带你去见见他。”
可李鄢只是冷淡地说道:“不必。”
“兄长应当担心自己才是。”他轻扣着桌沿, 意有所指地说道, “若是五日内东宫还未解禁, 兄长等来的或许就是废太子的诏书了。”
若是太子再敏锐些, 他就会意识到李鄢的尾音是上挑的,轻扣桌沿也不是惯常的动作。
可他的脑中此时只余下李鄢的那句话,再不做些什么,他或许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
施施将笔记和札记给朱策送去没多久,他便给她回信,约她见上一面。
她咬着笔杆,给王钊写信,问他在哪里见面合适。
没多久他就自作主张地联系朱策,安排好了时间和地点,还直接做成请柬送到了卫国公府上。
施施烦闷地坐上马车,她不是厌烦被管控,只是天然地不喜欢处处受到掣肘的感觉。
王钊没等她生气,就直接搬出了李鄢:“这是殿下的安排。”
“好吧。”施施咬住饴糖,“咔嚓咔嚓”地将长条状的糖果嚼碎吃掉。
她泄愤的方式很幼稚,可又不允旁人笑她。
走进雅间后施施才将油纸袋递给王钊,还不忘补充道:“不可以偷吃哦。”
见到王钊认真点头,她终于满意起来。
朱策身着青衣,袖口绣着竹纹,瞧着就像一位平常的书生。
施施来的时候是带着书的,刚巧朱策也带了许多,两人将书册和她的札记铺展开来,从正午时分一直讨论到了日暮。
“啊?”她迟疑地问道,“这样的文章,也可以对修撰史籍有助益吗?”
施施抱着书卷向外走,眉宇间又泛起些不自信来。
“自然是可以的。”朱策低声说道,“你若是儿郎,现今这雍朝国录就该由你来编纂的。”
他略带嘲意地说道:“时无英雄,反倒让我们这些人忝列翰林了。”
施施仍是有些犹豫,她低声说道:“先生还记得前朝国史案吗?您这样秉笔直书是好事,但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怎么办?”
她说的是一桩前朝旧闻,事由国史修撰而起,祸及诸多大族,不过朱策很快就明白过来。
“还未刊印,只是这样写而已。”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是定稿,也不是今朝国史,再说史臣死直,秉笔直书本就是职责所在。”
施施被朱策的话语打动了,心中却仍是忧虑。
朱策若是寻常史官也没什么事,主要他可是楚王的表亲呀,哪怕什么都不做,还有一群人盯着,他怎么就这么果勇呢?
天祐末年的事虽然不是国史,却是当今朝局的一面镜子。
但旋即她又觉得自己这样想不好,昔年崔杼连杀三位史官,也最终没能成功篡史。
这种精神是不应被埋没的。
倘若人人都明哲保身,那也就再没有信史能够流传下来。
可这也的确是极危险的事。
那么点俸禄而已,值得他这样冒险吗?
与朱策分别后,施施接过王钊手里的饴糖,又开始一根根地吃起来,嘴巴里发苦,吃糖也压不下去那阵涩意。
他夸赞了她,但施施不觉得她能做好修史的事,她或许敢于私底下探寻旧史,却没有勇气将这些札记里大胆的想法写在史籍上。
谢氏这几百年间遭过无数次的屠戮与灭门,最近的一次就是前朝国史案。
自始祖谢贽后,谢氏只出了这么一位卓绝的史臣,还未有所作为,就被直接斩杀,并殃及全族。
直到现今禁忌仍有残留,谢氏接连几代出的都是武将,或只是单纯为官,再没有人干轻易插手史学,甚至连不学无术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谢观昀知道她喜文,其实也不知道她好史。
如果不是齐王歪打正着送她一本《天明集》,施施或许永远不会明晃晃地坦露出来自己对史籍的偏爱。
她惆怅地将饴糖吃完,然后将空空的油纸袋又交到王钊手里。
施施轻声说道:“谢谢郎官,糖很好吃。”
看到王钊吃瘪的表情后,她的心情瞬时又好了起来,施施蹦跳着上了马车,还乖乖地将帘子拉了起来:“郎官再见。”
*
京城冬日的天空时常是灰败的,没有阳光,也没有绿叶。
清早起来更是雾蒙蒙的,施施躺在软椅上,将书页摊开举起慢慢地翻着,自从那日见过朱策后,她心里一直有不好的预感。
书上都是稚子在学字时就能记住的词句,她却不知为何,一行话都看不进去。
这样的隐忧在父亲传唤她去书阁时达到了顶峰。
谢观昀今日休沐,他身上穿的却是官服,深红色的官服上纹绣着振翅欲飞的仙鹤,但衣着太正式,给人的感觉却是沉闷和压抑。
施施的吐息滞了片刻,在看清桌案上的文字时,手指更是直接按在了桌沿。
谢观昀低声说道:“这是你的笔迹吗?”
他的眸光寒冷,严苛地望向她。
几页纸都是朝着她摆放的,施施低着头,纸上的笔迹不够工整,也不能说是多好看,甚至有些潦草,只是蕴着的几分随性让字迹显得有些潇洒。
天知道谢观昀是怎么认出来的,她自己看见时都觉得陌生。
但看清纸张上写着的内容时,施施的心房忽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这正是她前不久交予朱策的札记,写的是明历帝即位初期的一次南征,并不是要紧内容,她只是根据干支重新算了一下正确的时间。
朱策看了以后却颇为欣慰,说她沉得下心,比翰林院的那几位编修还要仔细。
其实她只是因为那干支刚巧和李鄢的生辰重合,才特意去重新推算的。
施施恍惚地点了点头:“是我写的。”
谢观昀看着她,目光极为复杂,就像是第一次认识她这个女儿。
“朱策被弹劾了。”他冷声说道,“还没有下狱,只是暂时停职软禁在家。”
施施骤然紧张起来,她连声问道:“父亲,朱先生会不会有事?”
“你还有功夫担心他?”谢观昀看了她一眼,眼神愈加复杂起来,像是在看一个腐朽又执着的学究,只是他的眼中还隐隐藏着几分莫名的赞许。
施施的心弦紧绷,猛地仰起头看向他,若是朱策被弹劾,势必能查出来她也牵扯其中。
不过现今她的札记怎么会落到父亲的手中?
谢观昀将桌案上的几页纸收整起来,忽然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知道他写了什么吗?”
施施有些懵然,朱策编写的是整个雍朝的史事,而她所专精的只有天祐、明历年间的事,所以朱策和她谈论时,也不会刻意讲起她不太熟悉的部分,她其实并不知道朱策就如何谋篇布局的。
“我不太知道,父亲。”她垂着头说道,“朱先生是写了什么不能写的内容吗?”
听到她这句话,谢观昀的手渐渐垂落下来。
“倒也不是。”他顿了片刻,“只是陛下不爱看罢了。”
谢观昀的用词很委婉,但蕴着的深意让施施吃了一惊,依朱策的坚持程度,他很有可能将雍朝一直压着的晦涩历史给翻腾出来了。
皇帝会不爱看什么呢?八成就是那位崇道高祖被批驳的事了。
雍朝本就处于乱世,又是北朝迭起的王朝中最乱的一朝。
开国君主就很乱来,大肆灭佛崇道,最终死于服食丹药,驾崩后诸子展开了一次又一次大的争端。
但他到底是高祖皇帝,史书中也多对他有所粉饰。
今朝佞道,皇帝连年号都要定为“淳道”,怎么会允许有人批驳这位“先贤”?
他之所以想要重修雍朝的史籍,也是为自己崇道张本。
朱策竟敢逆着他的意思来……
这可比前朝国史案还要严重得多,更要命的是已经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了。
施施脸色苍白,额前也覆上一层冷汗。
谢观昀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写的多吗?”
“不是太多。”施施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主要就是写了几篇天祐和明历年间的札记。”
“那算了。”谢观昀点了点桌案上的纸张,仔细地收整起来,“还是让李鄢去处理吧。”
他的神情依然泛着冷意,只是没再那样严苛。
施施原以为谢观昀会将她狠狠地斥责一顿,但末了他却没说什么,甚至还轻描淡写地提醒她先别去探望朱策。
她像做梦一样回到月照院,翻看起朱策写给她的信笺。
施施越看越惊心,朱策这是早就准备重写雍朝史了,若是楚王有他这份魄力,兴许十年前就顺利入主东宫了。
或许不止,他想要彻底掀开的是宗教的面纱。
无论佛教、道教,朱策都不在乎,他只是想要写清被遮掩的历史。
这可就太大胆了。
外边一直没消息传来,父亲也没有再传唤她过去,于是直到见李鄢时,施施才知道了这件事的后续。
他这个人心思很深沉,见她的第一句话竟是:“确定要五日一见吗?”
“确定。”施施闷声说道,“您都说近期可能会出事,最好不要出门了,来见您难道就不危险吗?”
李鄢轻叹一声:“说的也是。”
他就像故意吊着她胃口似的,就是不说朱策到底怎样了。
施施刚开始还有些急,后来却又轻松下来,她心想李鄢还有闲心逗弄她,朱策定然是已经没事了。
可用完膳后,李鄢却倏然说道:“朱策下狱了。”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三章
施施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她艰涩地问道:“会有事吗?”
她也不知该怎么问,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李鄢却垂下眼帘,浅色的眼眸一动不动, 就好像在认真地注视她:“你希望如何?”
施施有些茫然, 她指了指自己:“我希望如何?”
“你希望他被赞颂,还是希望他被打压?”李鄢的声音很轻, 藏着少许的蛊惑,“如果这一切能够为你所决定的话。”
他说的是朱策,但施施却能感觉到他话里藏着的深意。
“被赞颂。”她垂着头说道,“他只是据实直书而已, 将谋逆的罪名放在他身上太大了。”
李鄢握住她的手指, 若有所思地说道:“囡囡说得是。”
“那别担心了。”他亲了亲施施的脸庞,“若不出意外的话,后日你就能见到他了。”
施施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这不是很麻烦吗?”
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不麻烦。”
此刻施施终于意识到父亲话里的意思, 她所担忧的、所紧张的、所焦虑的,在李鄢的眼中都不过是很微小的事。
所谓天下大势, 在他的世界里,或许同她在浴池里进行的海战是一样的。
皇帝、亲王、朝臣,于李鄢而言, 不过是一种别样的小木船。
了解他越深,施施越能体会到李鄢身上的虚无感。
梦魇里的那个李鄢就像他这座王府一样,外人看来精致华美, 可内里留白甚多, 连房中的摆件都鲜少有。
美而空泛, 没有爱也没有欲, 唯有纯粹的恨在撑着。
恨意如同烈火般在他的心底燃烧着, 可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了。
施施的心中倏然一阵悸动,她轻轻地抱住李鄢,柔声说道:“等这一切结束后,我们还能一起去扶风玩吗?”
李鄢回抱住他,缓声说道:“当然是可以的。”
*
朱策被放出来了,施施去他府上拜见他,客人很多,她带着幕篱穿梭在人群中,见到他时心里的大石方才落下。
事情解决得轻松异常,事后他的声名还更盛许多。
朱策将藏在暗格中的信笺和笔记全都交给她,施施这才知道他一直都很小心,也不知她父亲是从何处得来的那几张札记。
“先生,您不害怕吗?”施施忍不住地问他。
朱策本就瘦削的脸庞更加清减,他歉然地说道:“我是不怕的,只是抱歉险些将你牵扯进来。”
施施的心底泛起涟漪,她想到谢贽,想到他不顾一切地在《天明集》中留下的暗示。
信史就是这样在无数的险境中保存下来的。
年初时她弱小懵懂,却连太孙的权势都不畏惧,现今成长了许多,怎么却更不勇敢了呢?
或许是安逸得太久了,她在李鄢的庇护下变得活泼自信,却也变得太过依赖他。
因为不管多麻烦的事,只要讲给七叔听,就会变得无所谓,无论是多么难过的难关,他都会帮她解决掉。
慢慢地她就失去了原本的勇气。
明明许多事,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做到的。
施施抱起盛着信笺和札记的木盒,郑重地向朱策鞠了一躬:“谢谢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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