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您需要的话,随时可以给我写信。”她笑着说道,“不过我懂得太少,可能还要常常向您请教。”
朱策的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略带笑意地看向她:“再过两年,兴许就是我请教你了。”
和朱策告别后,施施起身离开,穿过长廊时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李越。
她抱着木盒的手指猛地扣紧,指骨微微泛白。
他怎么会在这里?东宫的禁难道已经解了吗?
太孙衣着寻常,浅青色的外衣和木簪让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士人,只是他的目光却像狼豺一样。
施施总觉得他的嘴是长大的,獠牙尖锐,唇边淌着涎液,正如同饕餮般贪婪地盯着她。
“好久不见。”李越做了个口型。
施施心中警铃大作,后悔方才将幕篱上的轻纱撩起。
不远处就是喧嚷的客人,她身边也有两位侍从,按理来说她是不应该慌乱的,但一见到太孙,施施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心底更是由衷地感到作呕。
李越步履轻缓地走了过来,他面上带着淡笑,做出一副温和青年的姿态。
今日宾客众多,但大多是贫寒士人和学子,都不太通政事,莫说面见过太孙,就连能记清四位宰相履历的都没有几人。
他隐匿在人群中,身边一个侍从也没带,任谁也猜不出来这个青年男人就是当朝太孙。
“多日不见,施施又长高了些。”李越低声说道,“皇叔将你养得真好。”
侍从挡在她的身前,冷声说道:“殿下若是想要拜会我们姑娘,可以先下请帖,就不必在此地叙旧了。”
太孙的神色微变,或许是渐渐意识到这侍从就是李鄢身边的人。
施施冷着脸,不客气地说道:“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她微微抬起下颌,用俯视的目光看向李越。
“劳烦姑娘挂念,早就已经好了。”他稍低下头,活动了一下手腕,施施几乎能听见骨头响动的声音。
李越的眼底阴郁,低头抬眼时露出大片的眼白,看着有些骇人。
长廊的侧旁皆是高大的树木,能够极好地遮掩长廊中的景象。
她不得不承认,太孙的确是个行阴谋的天才,每次堵她时选的地方都极好、极荫蔽。
哪怕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搞暗杀,他大抵也能完成得不错。
强烈的危机意识瞬时涌了上来,施施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就在这弹指间的一刹那,一柄尖锐的短匕抵在了她的脖颈处。
朱策的府邸并不大,因此侍卫都候在府外,只有两位文官跟着她进来了。
那两人极擅长和人打交道,原本是怕有人来叨扰她才跟来的,一点武功也不会,还不如施施反应机敏。
刀锋贴着肌理的感觉很糟糕,施施的脖颈白皙,她稍动了一下就有血丝渗了出来。
那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手握得很稳,让她连细微的挣扎都做不到。
“小心些,姑娘。”他低声说道。
那声音里一丝颤意都没有,就是个妥妥的亡命徒。
两位侍从大惊失色,厉声呵斥太孙:“殿下这是想做什么!”
李越笑得轻快,两指夹着一张纸递过去,扬声说道:“皇叔自会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施施低垂着眸子,怀里还抱着木盒,她的心房正在剧烈地跳动着,但面上却没有流露出多少的情绪。
神情疏冷淡漠,与李鄢几乎比亲叔侄还要相像。
她轻声地说道:“拿我要挟他是没有用的。”
身后那个挟持她的青年却先于李越应道:“有没有用,自然不是由您说了算的。”
“许凭,跟她废话什么?”太孙皱眉说道,“别看她瞧着尊贵,不过是一个以色侍人的莺雀罢了。”
许凭?施施愣怔了一下,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那唤作许凭的青年低声说道:“谢相真是好手段。”
施施不言不语,暗里却悄悄扯开了腕上的手链,她的手拢在水袖之中,用指甲将丝线缓缓划开,而后在垂手时将颗颗细小的珠子洒落在地上。
万幸她今天戴的手链是小珠子串成的,透明的圆珠滚落在地上,没有一丝声响。
“那你还不如一只莺雀呢。”施施慢声说道。
她被正在被挟持,脸上却透着一种惊人的沉静和游刃有余,令人厌烦,又情不自禁地会被吸引。
许凭握住短匕的手收紧,她低下头就能看见他手上的青筋。
施施的唇边露出抹浅浅的笑容,纯洁又天真,说出来的话却极是尖锐:“你心甘情愿给皇帝做狗,他都不要。”
她的手心起了薄汗,说完以后心中却舒快至极。
她是很知道李越的痛处的,更知道如何踩他的痛脚。
刀锋逼得更近,施施却笑得更为粲然。
这一瞬,她的面容和梦魇中那个被鸩酒毒杀的姑娘逐渐重叠。
李越面色阴沉,眼中沁着化不开的浓郁墨色,他重重地掐住她的下颌,喉中溢出一丝冷笑。
“别想耍花样。”他冷声说道,“激怒我对你没有好处。”
施施还没来得及启唇,就被许凭用浸过迷药的帕子掩住了口鼻,她遇过许多次险,却没有一次的药劲这般强。
慌乱之中,她匆忙地将未拆解完的手链和圆珠藏进暗兜里,然后便昏昏沉沉地晕眩过去。
*
滴答,滴答,滴答。
暗室里死寂,只有漏钟的声音在静静地响动着。
施施扶着额头,艰难地坐起身来,她睁大眼睛环顾四周,却没能看清楚什么。
这里是哪里?
脑海中一阵阵地刺痛,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残存的最后印象就是许凭用帕子掩住她的口鼻。
施施揉了揉脸颊,在鼻腔通畅后,浓郁的香气袭了上来。
如腐败花朵般的香气刺鼻,又熟悉得令她阵阵悚然。
直到摸到脖颈上的刀痕,施施才敢确认她不是在梦魇里,而是在现实中。
李越把她绑架了。
施施摸了摸手腕,又摸了摸脚踝,确认身上并没有束缚后,心底颇有些震惊。
太孙就这么放心地把她一个人关在这里吗?
暗兜中的手链和圆珠还在,她松了一口气,准备摸索一下暗室里的环境。
施施小心地跳下软榻,摇晃着身子,抬手试图触摸周边的物什,在黑暗中保持平衡是一件很苦难的事,尤其是在点着香的情况下。
梦魇中被关在金殿两年,她早已适应了这种香气。
伊始时她还觉得恶心,过了片刻便渐渐地能够忍受。
被莫名其妙的东西绊倒后,施施忍不住换了策略,她猫着腰,半蹲着身子朝着一个方向摸索,结果抬头时又不幸撞上了个架子。
她揉着额头,眼眸里旋即溢出泪花。
施施终于明白李鄢的厉害,他虽不能视物,但耳力极佳,几乎与常人无异,甚至要更敏锐些。
她蹲在地上,烦闷地揉着脑袋,一个不慎差点又摔倒了。
施施将手撑在地上,忽然灵光一闪,仔细地抚摸起来这里的地砖。
好像不是砖石,更像是红木的地板,没有纹路,而且很干净,大抵经常有人清扫。
这会是哪里呢?会是东宫吗?
不对,东宫的砖石都是有定制的,而且一定是合乎礼仪与规则的。
到底哪里会用上红木的地板?
施施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她像个野孩子似的,还试图将耳朵贴在地板上,去听下面是否有动静。
这暗室的建制不错,要么是隔音极好,要么就是她就在底层。
也是,有楼的地方到底是少的。
休息了片刻后,施施又站起身,她至少得找到墙壁或是门才行。
哪成想她刚刚起身就有人从外间进来了。
她在黑暗里待久了,对光线颇有些不适应,但施施还是不顾眼睛刺痛地看向那人。
是太子。
他身着华服,提着灯缓步走了进来。
施施跟太子并不相熟,连招呼也鲜少打过,只在梦魇里被迫给他敬过一次茶,还当着他的面,将滚烫的茶水泼到了他最疼爱儿子的脸上。
她震惊地看向太子,下意识地往后退,在差点扭到脚时被他拉住了手臂。
“小心些,施施。”他低声说道。
施施嗓音艰涩,比面对太孙时要懵然得多:“这是您的意思吗?”
“不是。”太子略带愁容,语气和蔼,“小子孟浪,冲撞了施施姑娘,我先代他向姑娘致歉。”
她低垂着眼眸,并没有因为他的安抚放下心来。
“是要用我来威胁雍王吗?”施施的声音有些飘忽,“还是要用我来做人质呢?”
她的手向后撑,细白的手指抵在桌案上,腕骨白得晃眼,显得脆弱易折。
太子神色微变,却不像往常那般畏缩,急于辩白补充。
他沉吟片刻,温声说道:“施施姑娘多想了……”
施施打断了他,径直质问道:“这便是东宫的待客之道吗?将人绑架掳走,关进透不进光的暗室里,然后还要跟我说是我多想了。”
暗室里只有太子提着的小灯在发光,她仔细地盯着他的面孔,看他会在她说哪个词句时变脸。
太孙吃了上次的亏,早先就将她的发簪全都取下了。
可能是因为已经陷入绝境,施施反倒变得无畏起来,再差也不会比被关起来更差的了。
他们目前还不敢动她。
太子叹了一口气,像是有些无奈地说道:“这里不是东宫,姑娘。”
施施要被他的话逗笑了,她没忍住,真的低声笑了起来。
少女的笑声娇软清甜,在暗室中却显得有些惊悚,尤其是配上她的乌发雪颜。
她存心要吓太子,将杏眼睁得大大的,死死地凝视着他:“我知道呀,殿下……若是以前,我还可以唤您一声二伯呢。”
太子微怔了一下。
“我若说这都是小子的意思,姑娘会信吗?”他平静地说道。
那从容的姿态跟他在皇帝跟前的无措、懦弱模样全然不同,他淡然、沉静,连面容也显得有些清俊起来。
事实上,太子一直都生得不丑。
“我相信。”施施点点头,“那您是来做什么的?想将我放了吗?”
太子没说话,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是不喜她话语里的尖锐。
或许在他的眼里,她应该惊慌,应该流泪,应该哀哀地恳求,就是不应该任性地嘲讽他。
“我原是不允李越这样做的。”太子耐着性子跟她解释,“我与你七叔亲如同胞兄弟,你又是他最疼爱的后辈,我知道他看你看得多紧。”
施施烦闷地说道:“李越没同你说过吗?我与雍王并不只是叔侄。”
她最看不惯道貌岸然的男子,明明早就知道真相,还偏要端着,装得多么清正似的。
太子微微僵住,脸色亦有些难看。
这倒让施施茫然起来,他难道真的不知道吗?或者说,太孙一直没有告诉他吗?
“你该不会真的不知道吧?”施施带着笑意说道。
她的杏眸亮晶晶的,就像个奸计意外得逞的顽劣孩子。
若是王钊在,定然能明白过来她想做什么。
施施垂下眼帘,状似无意地说道:“殿下的心也真是大,你忙着宫变,可别先后院起火了。”
太子的手紧紧地握住灯,他温声说道:“天色已晚,施施姑娘早些休歇吧。”
等等,她还没吃饭呢——
施施还没说完,他就步履匆匆地拂袖离开。
暗室忽然明亮了一瞬间,便又恢复了死寂的黑暗。
她紧紧地扣着桌沿,努力地回想着暗室里的布局,摸了半天才摸到一壶茶水,虽然已经冷掉,但勉强还是能喝。
如果不是东宫的话,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竟然会有这么密不透风的暗室?
施施边喝茶水,边不断地推想着。
喝完以后她又摸回了榻上,香炉似乎就在这边,只是放得荫蔽,她还没找出来,脑海中又昏沉起来。
太讨厌了吧。施施咬住下唇,努力地抗拒着突然上涌的倦意。
但片刻后她无奈地阖上了眼眸,还是先睡一觉吧,前几日心里总是想着朱先生的事,她也一直没睡好。
这一觉施施睡得很香甜,被小侍女唤醒时她还有些难受。
也不知是几更,暗室静悄悄的,外间的一点声响都传不进来。
她像木偶般被引着用膳,执着木筷,快吃完了才发觉这菜全是素的,而且寡淡得厉害,连调味都没有放。
大抵只有李鄢吃得下这样的餐食。
用完膳后施施还简单地沐浴了一下,借此她也去了趟侧旁的净房。
这间暗室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狭隘,反倒有些大,而且就像个完整的居室似的,颇为完善。
光线昏暗,施施竭力地观察着周遭的景象,还试探着向小侍女问询。
小侍女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喉咙,施施才发觉她是个哑仆,勋贵人家往往在办腌臜事时才会用哑仆。
只是她的衣着素净,面孔也平常,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沐浴过后,小侍女轻柔地替施施擦着头发。
她的手很小,力道也很轻柔。
施施忽然掩住面容,呜呜地哭了起来,小侍女有些慌乱,急忙拿帕子给她擦脸庞。
她的哭声刚开始很压抑,后来就变得厉害起来,小侍女竭力地安抚她,胡乱地打着些什么手势。
施施看不懂,确信她真是哑仆后,心里更难受了。
渐渐地,假哭也变成了真哭。
小侍女将软布放在一旁,很轻柔地抱了施施一下,她的喉咙里发不出词句,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施施的心里突然酸涩起来,她揉了揉眼睛,止住了哭声,只是肩头还在耸动着。
她轻将手搭在小侍女的肩头,哑着声说道:“你走吧。”
小侍女不放心地又看了她一眼,直到被她推到门边,方才转过身去。
施施坐回榻上,沉闷地向她招手。
但小侍女甫一离开,她就跳了起来。
施施数着步子端起桌案上的茶壶,而后又数着步子找到放在金笼里的香炉,狠狠地将茶水都泼了进去。
暗室封闭,香气过了许久方才渐渐散去。
施施无聊地背诵着《天明集》里的篇章,背着背着就睡了过去。
她觉着这一觉睡醒,她这几日的困倦全都一扫而净了。
小侍女再次把她叫醒的时候,施施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慢慢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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