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与不嫁,都是要吃苦的,我这些年在家中受的冷待,难道还少吗?”公孙遥贴紧她,目光落在窗外那一簇尚未绽放的红梅花苞上。
“惠娘。”她喃喃,“其实此番家里要把我嫁进宫,我是早有准备的,真正叫我不快的,是爹爹……”
那是整个家中与她血缘最亲厚之人,但凡他愿意多为她想一想,为她在全家人面前争取哪怕一句,她也不会对这个家失望成这样,连最基本的和平也不愿意伪装了。
撕碎的面具之下,藏着的,是陈年累积而成的裂缝。
而公孙云平的态度,就是撑破裂缝的最后一根稻草。
眨眼的功夫,公孙遥便觉得眼眶湿润,但这回,她没有任泪珠滑落,而是固执地将其抹去,绷紧了神色道:“我想明白了,惠娘,既然在哪都是吃苦,那我不如就嫁给九皇子,冲出去,搏一搏,万一便能另有一番天地呢?到时候,你和蝉月我都能带走,我们再也不用在姓赵的手底下讨生活,也未尝不好。”
“不用在夫人手底下讨生活,自然是好,只是……”
皇宫又何尝不是另一个虎狼窝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公孙遥握紧她的手。
惶惶多年,她早已记不清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样子的,也记不清母亲的手掌是怎样温热,只有握住惠娘永远热乎的手心,才能汲取到温暖。
“但是惠娘,人活一世,总要朝前看的不是?你看,我昨夜出门那么狼狈,今早回来却能凭一件他人施舍的大氅而狠狠地打一番赵葵芳与公孙玉珍的脸,不是又快活极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惠娘没读过书,不识得字,听不懂她吟的诗,但约莫也能懂她话中的意思,摇头轻笑道:“好,小姐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好了,我和蝉月永远都陪着小姐。”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小姐说到这大氅,可是今日便要还回到寺里去?如若这般,我还得赶紧将它清理一番,弄弄干净才是。”
一路湿滑的山路下来,大氅衣摆难免会沾到些泥泞水珠。
公孙遥点头:“那便麻烦惠娘了。”
—
等到大氅彻底被送回济宁寺,已经是日暮黄昏。
赵氏也正从皇宫回到家,脸上笑意明媚,比出发时还要春风得意,满面容光。
公孙玉珍一见到母亲的样子,便知道事情是成了,挽着赵氏的胳膊,迫不及待问:“母亲,淑妃娘娘是怎么说的?”
赵氏灿笑:“还能怎么说?淑妃娘娘是个通情达理之人,玉珍啊,你马上就该有一个身为皇子的二姐夫了。”
“当真?”公孙玉珍没想事情会如此顺利,既兴奋的同时,又悄悄附到自家母亲耳边,嘀咕道,“那母亲,淑妃娘娘有没有问起过我?”
赵氏蹙眉:“你个丫头,还真想什么人都把目光放到你身上不成?那九皇子不是个良配,母亲可巴不得她一个字都不往你头上提。”
“那到底提了没有?”
到底是女儿家的心思,自己愿不愿嫁是一回事,他人看没看上自己,又是另一回事。
赵氏抿着笑,眼里既是无奈,也是纵容:“自然是提了,还说家中几个已经及笄的姊妹中,原本她是最属意你的,奈何我说你年纪还小,还想留你在身边再待几年,她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定了老二。”
公孙玉珍这才喜笑颜开:“我就说,我看上的,哪里轮得到公孙遥,我看不上的才要给她。”
她好似终于解了午时那件大氅的气,坐在赵氏身边很是得意了一番,俄顷,又忍不住趴到赵氏耳边,低声细语道:“母亲,我也有件事,想要与母亲禀报。”
赵氏挑眉。
公孙玉珍左右瞧瞧,确信下人们都离得自己不近,才敢与赵氏继续:“午时公孙遥走后,我便一直安排人暗中盯着她的小院,发现,快近日落的时候,她院中的惠娘突然抱着一个很大的包裹出门,叫人去济宁寺送东西,看那仔细的样子,应当就是那件大氅无疑。”
“济宁寺?”
赵氏一般是无意参与她们姊妹间的小打小闹,不过些口舌之快,何须在意。但这回的大氅,正如公孙玉珍所言,是千金难求,莫说是女儿,便是她自己见了也不免眼红,听到公孙玉珍骤然又提及此事,难免便上心起来。
“她今早的确是从济宁寺回来的,那大氅,说不定就是寺中的僧人借与她的。”她猜测道。
“千金难买的东西,便是康王府上的郡主都得不到,济宁寺的僧人却可以,母亲不觉得自己这猜想,太过离奇了吗?”公孙玉珍瞪直了眼,显然是不接受这等说法。
“我看,这就是她和外头哪个野男人的定情信物,怕被我们继续追查下去,才火急火燎地将东西送回去,而济宁寺,就是她同那个野男人相会的窝点!”
“住嘴!这哪里是你一个姑娘家说得的事情?”往日里再宠女儿不过的赵氏,听到她这话也不免生气,“她是你姊妹,马上就要嫁给九皇子,你如今猜想她做出此等丑事,万一传扬出去,叫宫里的皇上与淑妃娘娘知道,你觉得他们还愿不愿意接受这个儿媳妇?轻则是叫你替她嫁进去,重则全家都是要遭殃的!”
“那我怎么办?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马上就要抓住公孙遥的把柄了,却又这么轻易地放过她吗?”
“你莫急!”
相比于公孙玉珍马上便要忍不住跳脚的冲动,赵氏则显得比她稳重多了。
可她其实也同自己的女儿一样,舍不得放弃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前些日子,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公孙云平嫁出公孙遥,而非公孙玉珍,给出的代价便是等到将来公孙遥出嫁的时候,她给的嫁妆要同给公孙玉珍还有公孙玉昭的一模一样,一件都不能少。
如今若是能借此机会抓住公孙遥的把柄,她再在公孙云平面前那么一添醋,想必就能省下不少的家当。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但在自家人面前揭发她,总是不为过的。
赵氏眼珠一转,心下便有了主意,招来公孙玉珍盘问:“你除了知道她把大氅送回了济宁寺,还知不知道些别的?”
“别的倒是尚未有消息,但是我已经派人跟在那小厮身后也去了济宁寺,想必马上便会有新的消息传来!”
“好,玉珍,咱们此番先按兵不动,等有了确切的消息,再做下一步的决断。”
“都听母亲的。”
母女俩会心一笑,虽根本都还未抓住公孙遥与人偷情的确凿证据,但却仿佛已经胜券在握,得见曙光。
是夜,又是一顿家宴。
昨夜还是商量究竟让哪个女儿进宫嫁给九皇子,今夜则已经是板上钉钉,无有转圜。
“……淑妃娘娘说,她马上便会叫人去禀报陛下,将九皇子与迢迢的婚事敲定下来,婚期什么的,都由礼部来安排,咱们家只需配合做好出嫁该做的一切,便都万事无忧了。”
席间,赵氏说的欢快,脸上挂着的,俨然是要嫁女儿的兴奋。以公孙玉珍为首的一群孩子,也都跟着母亲的节奏,欢快地与公孙遥举杯,道贺。
唯有坐在对面的公孙遥,脸色麻木地像是家中刚死了人。
她在众人或真情或假意的祝贺中,嗤笑了一声:“既然要嫁,就要辛苦父亲母亲为我准备丰厚的嫁妆了,对面毕竟是天家,东西太少了,未免难看,也未免叫人小瞧了我们公孙府,好歹是世代簪缨,不能因为我丢了脸面不是?”
哪有女儿这么在全家人的饭桌上要嫁妆的?公孙遥这话一出,场面便冷了下来,对她始终怀有一份愧疚之意的公孙云平,也略显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赵氏愣了会儿,马上便反应过来,接道:“那是自然。迢迢放心,家中四个姑娘,每一个都是母亲最心疼的女儿,母亲为你们准备的嫁妆,都是一样多的,绝不会厚此薄彼,叫你们任何一人失了排场去。”
“既如此,母亲的嫁妆单子,这几日便先叫我过个目吧。”
到了这份上,公孙遥也不再与她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目的,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眼睛。
赵氏一时面露局促,想说嫁妆单子迟早会给她,但又心虚,知道一旦给了单子,自己往后便不好再动手脚,等到公孙玉珍嫁人的时候,也不好再光明正大地给她添东西。
好在是公孙云平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了女儿荒唐的话语:“这些事情,等到时候你母亲自然会给你的,你急什么?这是家宴,是晚饭,老老实实吃饭!”
赵氏这才松一口气,当晚回到屋中却无论如何都不得劲。
分明马上就要把公孙遥嫁出去了,她该好好快活一场才是,却因为要给她一份同公孙玉珍一模一样的嫁妆而叫她无论如何都难以真正畅快。
她左思右想,到了公孙玉珍屋中。
“你派去的人有消息了没有?”
“正想去找母亲呢!”公孙玉珍激动道,“母亲,我猜的果然是对的。我派去济宁寺的人说,虽然那个包裹的确是交给了庙里的住持,但他特地在寺庙中多盘桓了一个时辰,不出一会儿的功夫,便看到住持将包裹亲手送到了一个护卫模样的人手上,又不出多时,便有个身形高挑的男人穿着一身纯白的狐皮大氅从禅房里走了出来,虽看不清长什么样,但必定是公孙遥的情夫没错!”
作者有话说:
情夫李某:啊,还没结婚,倒先有了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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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的部分很快就会到啦,目前先再多搞点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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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是在疑心自己的女儿?◎
她话说的信誓旦旦,烛火下熠熠闪光的眼神,一下便叫赵氏的心情开阔不少。
“好,玉珍,咱们此番只要抓住那死丫头的错处,再借机在你父亲面前大作文章,定就能叫她狠狠地跌倒,再不敢张狂。那些省下来的嫁妆,母亲也就能尽数留给你和玉昭,好好准备给你们物色人家!”
公孙玉珍信心满满地点头。
母女俩眸中,尽数泛着睿智的亮光。
而不知自己何时便多了个情夫的公孙遥,近几日除了所谓的婚事,还要忙着准备娘亲的忌日。
上回她去公孙云平屋外等候,想要用江氏的忌日唤起父亲对自己哪怕一丝的怜惜,最后却都以失败告终,便知晓,指望他还会同她少时记忆中那样,陪着她去看望娘亲,已经是痴心妄想了。
公孙遥今年名义上是十六岁,实则已经十九,当初为了能让她名正言顺地归家,公孙云平将她塞到了赵氏的名下,生生改小了三岁。
这十三年间,公孙云平前四年都还会在江氏忌日的时候陪着她上山,后来,便再也没有了。
她同惠娘准备好祭奠要用到的东西,在腊月二十这日,再次坐上了去往济宁寺的马车。
同往年一样,她会在寺庙中连住三日,祭拜娘亲的同时,还会为她抄写佛经,念经祝祷。
只是马车的轮子不过在门前平地上翻滚了两个来回,便又戛然而止。
惠娘掀帘:“发生了何事?”
不待有人回答,公孙云平挺拔的身影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她瞳孔微张,马上便要从马车上下去,公孙云平却一摆手:“许久未去济宁寺,我对路也已经陌生了,你和迢迢就坐在马车里,我叫人在后头跟着,一并去瞧瞧。”
他要去济宁寺?
惠娘攥着手心,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在马车里听到动静的公孙遥也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觉,挤到惠娘身边,与她透过马车的小窗,一道望着眼前的男人。
那真的是她的父亲,是几日前还果断地要把她嫁给九皇子的心狠之人。
可他今日竟说要陪她去看望娘亲。
公孙遥不明白,他是终于想起自己还曾有过这么一个枕边人了吗?他是终于知道,他做的这些事情,对不起她九泉之下的娘亲,所以要去忏悔,好叫自己心安了吗?
她怔怔地看着公孙云平,自打那日家宴再次不欢而散之后,她便窝在自己的小院中,再不曾去见过他与赵氏。
叫自己心烦之人,多看一眼都嫌难受。
她看见他翕张的薄唇,好像是要说话,可她不想听,抬手将帘子遮上,挡住了父女之间不再需要的交谈。
“那毕竟是老爷……”惠娘犹豫道。
“我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既然决定要我出嫁,就该做好失去我这个女儿的打算。”
公孙遥板着脸坐回到自己的位置,面上虽仿佛并未因此动摇半分,心下却已经是说不上的紊乱。
她原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去的。
可他竟然来了。
这般措不及防,这般做贼心虚。
她攥紧手心,对于公孙云平的出现,可谓是一分愉悦也没有。甚至想的是,娘亲泉下有知,若是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是这样一个人,恐怕根本不会愿意再见到他吧?
她心烦意乱,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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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马车平稳地由家中驶到济宁寺山脚。
上山的路并不算崎岖,但因为先前连下了几日雨,有些难行。
公孙遥和惠娘互相搀扶着,走在前头,公孙云平的身形便稳固地走在她的身后,好像呈现的是一种保护的姿态。公孙遥几番回头,看见的都是他一言不发却又十分坚定的模样。
她抿紧唇,自始至终不曾叫过他父亲,也不曾搭理过他。
等一行人到得寺中,时辰已近正午。
在小和尚的指引下用了斋饭,公孙遥便要同惠娘一道去禅房准备祭拜的事宜。公孙云平不必跟过去,便独自在寺中转悠。
他已经有□□年没有来过这济宁寺。
当年他自钱塘把女儿接回来,便将江氏的牌位安放在了此处。
实在不是他不想把江氏接进家门,而是当时他刚与赵氏成婚没有两年,赵氏又刚诞下了女儿玉珍,他在这时把已经六岁的迢迢带回家,记在她的名下,已经是十分对不住她,再提要把江氏接进家门,即便赵氏答应,赵氏的娘家人那边,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的。
他只能将她安放在此处,望她宽宏。
“岁娘……”他喃喃着江氏的名字,眼前的一草一木,都已入冬荒凉。
他记得,他最后一次来,是盛夏。
那时,他还以为,他这一生,对不起她也就罢了,迢迢他一定会好好抚养,将来等她大了,给她找一个良人佳婿,保她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
不想,如今,他竟是连迢迢也一样要对不起了。
“不过岁娘,你放心,女儿犯了错,我这个做父亲的,一定会早早地制止,将她带回到正道上。宫里的赐婚拒绝不得,但我一定会给迢迢准备足够的嫁妆,让她嫁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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