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步走去,将她抱到床中央,“别闹了。”
轻轻贴上她瘦削的脊背,一面把头埋在她颈窝,一面为她割断手上的绑缚,“你要是听我的话,何必受如此苦楚。”
发觉双手得以解放,毫不犹豫地抬手,给他一个耳光,“无耻之徒!”
他愤怒而惊愕地回望她,只见那一双泪眼里蓄满无尽的仇恨。
薄青城眼神不解,盯了她良久,像在努力克化她的指责,还有指责背后的眼泪,思索了一会儿,似乎觉得难以理解,遂放弃,自暴自弃地摊一下手,转身慵闲地落进门口纳凉的逍遥椅,悠闲地摇了一会儿,侧过脸来似笑非笑看她。
“知道我为什么碰你吗?”
他用尽心机,不光为了那些财产,更重要的是为了报复,他要让薄羡身败名裂,其中自然包括薄羡的这位儿媳,也就是许青窈,遑论这个女人曾经还几次毁坏过他的复仇大计。总之,大房的人,他是一个也不会放过。
至于春风一度之后的孩子,那就纯属意外之喜了。
“你该庆幸,那天碰你的人是我,否则你肚子里这个,真成了世所难容的孽种……”
许青窈抱膝呆坐,面色如纸,双肩单薄无依,连耳廓都透明,像在听,又不在听。
她这副样子,比动手和辱骂还能激怒他。
“你清高什么?我最见不得那种装清高的人,呆子似的。”他起身,站到门前,挡住外面本就不算明亮的晨光。
失去光线的烘托,她纤瘦的身形变成一片暗影。
冷风毫无预兆地灌进来,白色纱帘猎猎拂动。
门外传来低沉而冰冷的嗓音,“把孩子生下来,或许我会考虑放你自由。”
被关在柴房一整夜的小狸,此刻终于解了困,重新被指派到许青窈身边。
许青窈坐在窗前,任由她给自己穿衣缠鬓,只是敷粉的时候,那两行泪痕,怎么也掩不干净。
她呆呆地看着窗外,“小狸,你说,杀人和自杀,哪个划算?”
第18章
“大奶奶,药来了——”
一个面生的婢子上楼来,并不入室,只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漆盘,青花瓷碗热气蒸腾,苦味弥散。
许青窈停下手中刺绣,背过脸,一言不发。
直条棂窗里射进一束金阳,将朱漆斑驳的月洞门式架子床,照得新鲜敞亮,透过纱幔,细小的灰尘在其中浮游,像是一个陈旧又靡艳的所在。
小狸接过药碗,放到许青窈面前,“大奶奶,喝吧,这个对胎儿好。”
许青窈端起瓷碗,将药汁一泄而下——倾倒在窗台下的墨兰盆栽中。
因为被喂了太多药水,这墨兰已经半死不活,许青窈却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分给它,“草木本无心”,她又何必自作多情。
小狸叹息一声,端了空碗递给门外等候的婢子,下楼的脚步声渐远,许青窈的视线仍然落在窗外。
院中玉兰开得正好,后花园的那树木棉却已经显露衰颓之势。
不幸的是,在它们零落成泥之前,花朵就已尽数被采摘下来,送到她的楠木楼中,插满大觚小瓶,霸道侵占了目之所及的所有角落。
不用问,也知道是那个人的意思。
庆幸的是,那一夜过后,他再未与她有任何牵连——除了每日定时派丫鬟送来安胎汤。
至于藏海寺和打果轩的事,他们都很默契地不再提起。
装聋作哑,对深宅大院里的人来说简直是与生俱来的能力。
有时两人在内宅碰见,他依旧叫她“嫂嫂”,她则回他“叔叔”,简直就是礼尚往来,比太监和宫女还要清白。
只有深知内情的一个小狸,在旁边两股战战,脸色煞白,内心像沉过一万次塘,湿淋淋地上下沉浮。
入夜,南风苑中万籁俱寂,楠木楼灯火沉灭,传出清寂的声音,“小狸,我求你一件事。”
“大奶奶,你直说吧,上刀山下火海小狸都在所不辞。”
见她腔调庄重,许青窈觉得好笑,这丫头话本子看太多了。
“你出府吧,小狸。”
“什么?”
“之前不是给你脱了奴籍吗,如今你已然是良身,不如出府自立门户,你意下如何?”
“大奶奶不要我了……”小狸委屈。
许青窈深吸气,玩笑似的道:“跟着我,早晚有一天会被沉塘变水鬼的,你不怕吗?”
“不会,依着二爷的本事,绝不可能让姑娘变水鬼。”
就听见许青窈冷笑一声,“什么本事,土匪的本事,还是阎王的本事?”
小狸自知说错了话,再不敢言语。
这丫头最近总老气横秋地开导她,许青窈有时厌烦,心里也知道,其实是为了她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不是不明白。
“小狸,你觉得如今咱们还有机会出府吗?”
小狸在黑暗中默默摇头,以二爷的手段,怎么可能叫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了?
那天他送她们回来,从马车上下来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安心养胎”——他很重视这个孩子。
在那之后,西府的护院杂役就全部换了一遍,夜间各角门也尽数被堵死,白日里登门的人,也一一排查,连厮混的野猫和山雀都打了出去。
许青窈盯着锦帐顶上闪闪发光的银线,利落开口,“我送你出府,然后你帮我递落胎药进来,到时我找云娘接应你。”
小狸有片刻的怔忡,“大奶奶你……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许青窈却问:“小狸,你想被生下来吗?”
“苦的时候不想,高兴的时候想。”
“那你觉得苦的时候多,还是高兴的时候多呢?”
小狸沉默了。
她娘死得早,跟着爹讨生活,饥一顿饱一顿,后来爹一死,连一口薄棺都买不起,只好跪在长街上卖身葬父,一路进了这薄府,刚开始在外面作粗使奴婢,少不了挨打受骂,直到后来,被大奶奶看中,这才算脱离了苦海。
细想起来,还真是苦多乐少。
“若一个人生来就注定背负苦难,那他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错误,上一辈造的孽,不应该让下一代来还。”
许青窈深幽的话语,像羽毛一样漂浮在锦幛之上。
小狸有点怯地、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可是那一分甜,就顶得上好多苦呢。”
许青窈翻了身,声音又冷又硬,“再甜的甜,也抵偿不了被父母厌弃的苦。”
小狸再不敢说话。
半晌,偷偷拽起溜到地上的被角,幽深的静室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好。”她说。
许青窈心领神会。
接下来,她会去求那个人,将小狸放出去。
*
“嫂嫂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薄青城站在时雨堂中,背对许青窈,望向窗外的一池春水。
他身上穿着宽袍大袖的居家常服,那是一件景泰蓝云锦长袍,即使他身量如此之高,那袍角依然垂曳于地,打在青色方砖地墁上,像是从地底溢出的一汪清湖。
明知故问!
她实在恨他,怎么可以装得这样好。
“让小狸离开。”尽量平静地说。
“嫂嫂你还真是——开门见山?”他转过身来,因为背光,脸色晦暗不明,只听见一声低笑。
“这样说话,很容易得罪人呢。”
许青窈不语,脸色却沉下几分。
“你没有耐心。”他靠近她,居高临下打量她半晌,傲慢地下达判断。
室内熏香缭绕,许青窈隐隐有些发晕。
膝盖软下的那一刻,“算我求你。”她垂下眼帘,一手叩住乌木桌角,勉力支撑。
“缺乏诚意。”
他优雅地落座,逍遥椅在南窗下来回摇晃,凉风见缝插针,轻巧钻入室内,将乌木书案上的仕女图册,吹得猎猎作响,连翻了好几页,那一张张小而丰的红唇,连在一起,一眼过去,简直像是一个绵长的吻。
他想要什么?
她有什么?
许青窈有些迷惘,脸色愈加苍白。
“知道嫂嫂身纤体弱,怕是站不住了。”他恶趣味地一笑,指节极轻地叩了下大腿,潇洒撩开下襟,露出里面玉白色中裤,“这是上座。”
太得寸进尺!
她眼前一黑,几欲晕厥,转身就要离去,与虎谋皮,看来是她错了。
所幸她离他不远,薄青城探腰向前,长臂一伸,让她稳稳落入他的怀中。
“有所得,必然要有所舍,”他揽紧她,二人叠坐在椅中,施力太重,身下躺椅晃动非常,她挣扎着要起身,他莫名着气,趁机咬住她红如珊瑚珠一般的耳垂,有点发狠似的,“嫂嫂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在情爱之事上,她一向笨拙得可以,遑论这种带有目的的接近,不怀好意的挑逗,她很快就丢盔弃甲。
“你想要什么?”她侧开脸,躲避他灼热恼人的气息。
他听后,冷了片刻,忽然放开她。
双手合掌,在她耳边一响。
进来一个紫衣小鬟,正是日常往她房里递安胎药的那位。
许青窈吓得站起,颧腮透红,神态仓惶,两手紧拽短袄衣角,试图将那上面错综凌乱的褶皱扯平些。
他竟然伸手帮她——扯腰后的那块料子。
大约青色湖绸实在太滑,他扯了好几次。
实在可恨!
她抬脚,气恼地走到一边,靠在那座落地山水青绿屏风上,因为贴得太紧,简直像入了画似的。
他看见了,便好心情地笑。
连那婢子将药碗放到他的书案上,然后退出门外都没怎么注意——他一直盯着她看。
像是用眼睛吸够了她的血似的,他终于舍得放她离开。
“去,把那个给我端过来。”却是新一轮的磋磨。
面对他的颐指气使,许青窈只觉受了侮辱,拔腿就走。
身后响起他不带感情的声音,“那个丫鬟你不想要了?”是肯定,又像威胁。
进退两难。她复又站住脚。
察觉她的心思,那人加重砝码,“明天我就放她走。”
“小狸已经脱去奴籍,你没有资格拘束她!”察觉自己一直在下风,她莫名憋屈,终于发了脾气。
“对,所以我说明天就送她走。”他丝毫不受影响,声音依旧沉静如水,甚至将她的话又肯定一遍。
一拳打到棉花上,许青窈闭上眼睛,绝望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杀的人已经死掉,觊觎的财产唾手可得,外业内宅如今都已经是囊中之物,翻手云,覆手雨,还有什么不满足?
“把药端来。”毫无感情。
依旧是这句话。
又回到原点。
许青窈绝望地想:这是一个疯子,而且是一个极为理智的疯子,他站在高处,像看戏一般,俯瞰他人的困兽之斗。
她看不到他的渴望,却体会到他在渴望实现后的餍足,就如此刻嘴角升起的那一抹乏倦。
于是,她绝望地起身,去遂他的愿。
看她终于肯听自己的话,他高兴得像个孩子。
后来,南窗下,许青窈靠在他怀里,他便一口一口地给她喂下药汁。
每咽下一口,都向她的口腔中塞入一颗话梅,“良药苦口,你忍着些。”
仔细为她拭去嘴角浓黑的药汁,“其实你没喝药,我一直都知道。”
发觉她的僵硬,立刻环紧她,让他的胸口和她的薄背贴得更牢靠。
大火在两具年轻的身体上燎烧。
一路烧到她的耳尖上来,“你瞧,我为你准备了一盆新的墨兰,端去房中吧,总照着一株浇,也不好。”
第19章
大雨停歇,日光倾泻,四野逼出惹眼白光,人也像白肉曝晒。
一筐红点亮半条街。
“卖花来,杏花正好——”
要不是又看见之前那个狡猾的卖花女,小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出了府。
那个她待了三年的薄府,铜墙铁壁一般,深到望不见底,竟然这么容易就能出来?
她心里感到很新奇,却并不轻松——
肩头的包袱沉甸甸。
里面装了好几吊钱,都是大奶奶给的。
她现在要用其中的小部分,向她的恩人报恩——报恩的手段是一桩杀业。
此地娼馆妓寮林立,不缺偏门生意,杂药坊便也四处寄生,落胎药并不难拿,前面巷尾就有一个。
远远望见陈旧的幌布,上面淌着几个血红的大字,小狸心里发涩,抬头望一下天,阳光刺眼,“阿弥陀佛——”双手合十。
——菩萨没有眷顾她,迎来的是盗贼的光顾。
“包袱!我的包袱!”
“捉贼!”小狸大声喊。
人群缭乱,川流不息,行脚客脸上写满麻木的碌意,无人驻足,小贼穿流而过,不见踪影。
洒金坊是个种类琳琅的池塘,鱼鳖虾蟹横行,一只娇小蜻蜓的一掠而过,激不起半点水花。
小狸蹲在街心抱脸大哭,连声泣道:“我对不起你,大奶奶……”
不远处竹楼上,两位年轻公子负手而立,从头到尾不曾缺席这场好戏。
“二爷,今日为何约在此处……”
青衣方巾的小郎中脸色不虞,洒金坊三教九流,连沾染的病症都乱七八糟,郎中虽然要讲医者仁心,可偏巧,他自己的傲慢和洁癖就是一桩顽疾。
“不来此处,怎能看到这样的好戏?”
薄青城俯视人流凹陷处,嘴角笑意若有似无。
过路人自动孤立忧伤哭泣的女子,就像远离失控的猛兽,以致于人群中心卷起一汪小型漩涡。
“这也算……好戏?”薛汍嗫嚅。
薄二爷见多识广,怎么还为这种市井之风夸口?
他不禁有些糊涂了。
想了想,还是小声荐道:“最近明月楼来了个北边的戏班子,一口弋阳腔惊天地泣鬼神,一声吼出三十里外,回音绕耳三夜不歇,二爷什么时候有功夫,不妨去听听……”
可比这上台面多了。薛汍心道。
薄青城收回遥望目光,落在薛汍脸上,笑意极盛,“能得小薛神医盛赞,想来那班子一定非比寻常了。”
薛汍讪笑,心底却异常受用。
薄家二爷有见地,有身份,却平易近人,讲话中听,不愧是薄家最年轻的家主——
虽说薄氏宗主之位已有人选,但谁不知道,那就是一个傀儡,薄氏宗族的大部分产业已经落在这位二爷手里,再加上大房老爷生前留下的那些,此人真成了无冕之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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