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过头,避开男人灼热气息。
偏偏被他逮住,“不好闻?”那就偏要她闻个够。
挣扎间,一张灼热的唇印上来。
太烫,像被淬了火的刀刃划伤——
她还在躲,那人愈加愉悦,“漱过口的,不信,你闻。”
她气急,伸出双手推他下床,用尽力气,却不能动他分毫。
他嗤嗤闷笑两声,一个翻身,隔着锦被,撑在她上方,“真的,怕酒气熏到你和孩子,我连弟兄们的敬酒都没大敢接,你说,这算什么——”这样的事,在他的人生中,从来还没有过。
听那意思,好像是有点懊恼,又像撒娇。
趁他不备,一脚踢他下床——
“咚”的一声,随之而来的是忍痛的闷哼。
万籁俱寂的暗夜中,撞击在地板上的声音太过响亮,惊醒了外间的小狸,“大奶奶?”
“无事,我打翻了竹夫人。”许青窈故作镇定,压低嗓子回道。
小狸纳罕:这才早春,怎么就用上竹夫人了?
一边想,又重新钻回被窝,她怎么倒觉得寒气逼人呢,遂将被角掖得更紧。
“竹夫人?”那人又死皮赖脸地缠上来,“我不是竹夫人,我是薄夫人,不,是许夫人……”
眼看他醉得酩酊。
许青窈靠在床头蓄力,将手探入枕下,倏然亮出一把刀,抵向他颈边,声音和白刃一样,寒意森森,“滚下去。”
廊上的莲花滴漏仿佛有片刻停滞。
“好——”声音陡然恢复清明。
果然是在装醉。
眼看他拾起地上的锦袍,背影高大而萧瑟,作势要走,她终于松了口气。
瞬息之间,眼前一暗,被什么东西罩住,挣扎中,发现是他的外袍,面料大约是云锦,光滑如水,将她越缠越紧。
什么东西钻进来,继而咬住了她的耳朵。
找准她的唇,渡给她一朵茶花。
满口清香。
碰到的是花瓣,很冷,沾了夜露,湿漉漉的,简直像是谁哭过的眼睛。
“我就说我漱了口,你还不信。”
很得意,得意之极。
许青窈愣愣坐在床头,直到一阵风吹来,她这才发现,那人已经不在。
第21章
晨光照进深闺,点亮榻下的一朵山茶,殷红潋滟,在色泽沉郁的楠木地板上,像是一滴荡开的朱砂。
许青窈知道,此花名唤“十八学士”——可惜一抹好颜色。
捡起扔下楼去。
薄青城早起在院中练剑,掠过假山湖石,恰瞥见楠木楼头堕残红,还当真是“瓦砾明珠一例抛”。
不禁冷笑。
从前,在闽地云雾缭绕的深山中,他曾套得一匹好马,那马通体赤红,毛色油光,只是野性难驯,不肯近人,连带刺的长鞭和紧利的鞍辔都未能降伏,最后还是被他一刀刺在背部,淌了满地血——
就在那血流不止的时刻,他翻身上马,勒缰朝深林雾瘴而去,血流了一路,回来时一人一马皆立在血泊之中,马一倒下,他便给它治伤,在马厩中不眠不休照顾了七天。
后来那马便乖乖伏在胯|下,牵它时,常用舌头舔他的颈。
世上驯人驯马,无不外乎此道,一是手段,此道需要狠心,谋而后动,狠而后定,不忍奴役他人的人,必被他人奴役;二则是情,毋论真情几许,假意也得演三分,温水煮蛙,静水噬人,软化的鞭子永远比劲棍对肌理的损害更深沉。
再烈的野马,他不信没有伏首的一日。
随着许青窈闭门回房,薄青城收回视线,移步向廊下的金丝笼,那里面圈着一只芙蓉鸟。
解开笼门,鸟儿唿地拍翅高飞,转瞬又归来,站在笼顶,亲昵贴上他虎口。
阳光正好翻跃墙头,照亮那明黄的羽毛,金色鸟笼和银色足镣熠熠生辉。
于是,薄青城微笑起来。
笼中精心豢养的鸟儿,就算给它们自由,也会失去飞翔的勇气——他不剪它的羽翅,只是让它忘记天空和河流。
他要的是笼中折翅的艳鸟,鞍羁精巧的骏马,颈上系了红绳和玉牌的家猫——他要美,但更要美的臣服。
倔强和野性很好,另一种好,但对他来说,也仅仅是增强欲望快感的一种手段,一旦越界,就令他生出太多不值来——生意人,对于成本,总是斤斤计较的。
她实在耗费他太多心思。
喉头干涩。
想到此处,踏步回房,去看账簿。
老家伙在运河南北留下太多资产,同时散落大笔外债和旧账,昨日新族长和几位长老商讨决定,大房和薄氏宗族生意上的东西,此后都交给他,只不过有条件——要盈利,且每到年底给各房分成。
他们说得好听,是信任他的才能,他却从中嗅出算计和铜臭。
作为交换,恢复他的薄氏庶子身份。
盛情难却。
其实原本是打算不要的,一口气憋在胸膛多年,猛然吐出,不免伤筋动骨,可话到嘴边,竟然生出不舍。
是了,如果失去二房庶子的身份,他凭什么长留于此?离自己的爱宠太远,不是个好主意,何况,那还是个不令人省心的家伙。
又想起女人的那张冷脸——于是,他极其刻意地把此解释为,对于未出世骨肉的陪伴,一种根植于血脉的舐犊之私,而非单纯的儿女之情。
最后的结果是,双方各退一步,他的名字被允许出现在宗祠谱书之上,他们得到抽成,不过要降利三厘,还得共担亏损。
结局差强人意,对他来说。
死了一个大房长辈,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族长,经过长久以来缜密的布局,他们的名誉也随之扫地。这让他略有满足,但也仅此而已,复仇的快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这场赌局不足以让他热血沸腾,此刻,他的脑中正在酝酿一个更疯狂的计划。
其实,他们最好的归宿是祠堂院里的那口深塘。
他的母亲曾经丧命于此,两位始作俑者却逍遥于世,让他们活到现今,还是他太慈悲!
久雨的天终于放晴,积在心头数十年的阴霾一散而尽,谁人不知薄家二爷衣锦还乡一雪前耻,现在整个薄氏宗族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只等着那个女人腹里的消息。
他爱极了在大雪纷飞万物死寂时期待新生和萌芽的感觉。
不是为了赎罪,他从不认为自己有罪,他需要的只是另一个自己,供这个自己去疼爱的另一个自己,别人都不能补偿他,那么他就自我补偿,他需要一样东西代替他回到童年。
也只有回到童年,他才愿意去爱自己。
恨了这么多年,某种程度上,还是想爱的,但他不信任人,尤其是女人,虽然他不知道母亲得对自己的沉塘之冤负多大的责任,但是曾经他那个父亲的正室,已经永远毁损了他对于女人、甚至是人的认知。
想到这里,他的背部不由得隐隐作痛,那是一大片烫伤——淮安多雨,他的旧伤从未转好。
*
许青窈在银盆里净了脸,脂粉不施,袅袅下楼来。
“嫂嫂比从前更美了。”
说话的是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身着鹅黄对襟窄袖长褙子,头顶挽桃心髻,插白水牛角月牙冠梳,簪白色山茶绒花,耳畔垂一对明月珰,颈间圈副明黄璎珞,又清丽又尊贵。
这正是二房庶出也是府上唯一的小姐——薄素素。
少女见了许青窈,脆生生开口,春风薄面,笑得眉眼弯弯,坐在葡萄藤下的秋千架中,素白春衫在风中摇曳。
许青窈记得,她刚嫁进薄家那一年,这小姑娘还只到她胸前,没想到这么快,就长到了她眉边。
薄家的人身量高,她是知道的,似乎就连惯用的仆婢都比别家高些。
“今儿怎么想起来我这儿?”许青窈走过去,捉住秋千绳,推她。
秋千架荡来晃去。
薄素素一手捉麻绳,一面仰头看许青窈,眉眼盈盈,闪着枝头青梅一般的亮色,“厨下新捕了鲈鱼,姨娘特请嫂嫂过去用饭。”
“现在?”许青窈停手。
秋千弧度随之停转。
素素轻巧地站起,颊边梨涡若隐若现,“饭菜都快上齐,就等嫂嫂了。”
许青窈向丫鬟小狸和云娘略安顿几句,两人遂朝东府而去。
巧姨娘是已经过世的二老爷薄渊的妾室,膝下一子一女,儿郎名曰“脂虎”,女儿就是这薄素素了。
这三口人住在春禧堂。
春禧堂在东府的最北边,离得稍远些,一路上也颇费了些脚程,幸好园内花木扶疏,莺飞草长,景致迷人,又兼二人聊得投机,便减去大半疲累。
刚一走到门口,就有两个妇人迎上前来,这是一老一少。
年轻的妇人着银灰长裙,蟹青色短褙,青黑包髻捆得利落光明,耳畔垂着两颗极小的珍珠,面容清秀带笑,行动间有书香韵味,使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
反倒是年龄大些的穿得亮堂,上身是一件石青色抹胸,外罩红底边黄短褙,搭配深蓝白边上马裙,最底下是条浅黄宽腿裤,一个人穿得比整座后花园子还热闹。
看许青窈来了,未语先笑,亲热挽上她臂膀。
“你们看看,咱们这顿饭吃得有多难,本来清明就约好的家宴,硬给磨到今天,先是我运道不好,生了场大病,又逢十一公去了,摊上族里那档子事儿,一来二去,就这么耽搁了,如今大局既定,这才得了闲暇,真真的费劲儿……”
见众人都但笑不语,许青窈微微勾唇,算是接了这位姨娘的话茬子,“姨娘的病可大好了?”
记得那夜,她去门上拜访,巧姨娘感染了风寒,推而不见,今日瞧着面目红润,竟无半丝病气。
“发了汗,身子利索多了。”笑起来,嘴角的纹路因为勾得太深,便显得有些刻意,带着胭粉也虚松。
“哦。”许青窈故意放长调应了一声。
她怀疑巧姨娘是避嫌怕见她,毕竟那会儿她身份还尴尬,朝不保夕,恐怕是担心她求到自家门上。
对这一点恐怕巧姨娘也心知肚明。
话说间便进去各自落了座。
晌午的光还明亮,气氛却沉郁起来。
那年轻的妇人见情势微妙,打破沉默,上前向她行礼,“大嫂。”
这位就是二房的嫡妇,名叫沈韵秋,其夫正是二房嫡子——薄殷义,据说两人早年指腹为婚,后来遵父母之命,成就少年姻缘,膝下育有一子。
只不过,水满则溢,月圆则缺,几年前,正是花好月圆时,这位殷三爷到蜀中进一批药材,遭了不测,船覆人倾,留下这孤儿寡母在世,或许是同病相怜,这位沈娘子,和许青窈倒能谈得来,二人常在一处说话。
此刻见了,目光在空中刚一碰,便都笑起来。
“停瑜怎么没见?”停瑜就是沈韵秋的儿子,二房的嫡孙,许青窈叫一声侄儿。
“停瑜病了,怕给大家过了病气,便没带来,放在房里让奶妈子看着呢。”
沈韵秋笑起来,人如其名,有一股秋天的清韵,当然,归功于她幽暗的装束和矜重的举止,后背亦隐隐散发出独属于这个时令的肃杀之气。
沈韵秋笑道:“前几天还嚷着说要来姨娘的家宴呢,没想到,忽然就病倒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人吃五谷,生百病,谁小时候不是七灾八难过来的?”
巧姨娘将“七灾八难”四个字咬得很重,令许青窈觉得这是一种强调,好像是故意解释给她听似的,那意思是她老人家之前是真的病了,让她不要多想。
大约是太刻意,连薄素素都感到自家母亲的不对劲,悄悄拿胳膊肘顶她一下,提醒母亲也要关照一下三嫂的态度,毕竟,三嫂的儿子才是真的病人呀。
巧姨娘是个不大明|慧的人,不能理解其中深意,反而还转过头去扬声问自家女儿,“你捅我干什么!”
清丽单薄的少女闹了个大红脸,顾不得茶水滚烫,端起杯盏就往喉咙里灌。
母亲这事儿做得真不地道。
她早就听闻外边的动静,知道大嫂日子不好过。听说大嫂和宗族长老斗法那几日,她担心得吃不下饭,母亲却一直拘着她,不准她出去见人,还装病,连大嫂上门来探视,也被拒之门外,为此,她甚至和母亲闹了好几天的脾气,直到听说大嫂安然无恙,才愿意开口讲话。
一听说要举办这场家宴,她简直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去南风苑找大嫂。
不想,席间,归功于母亲的快嘴,又闹出这样一桩不体面。
恼恨地将茶水吞了个干净,茶叶也嚼得咯吱咯吱响。
巧姨娘正要说话,婢子掀起锦帘,天光一亮,门口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二哥!”薄素素惊呼一声。
“姨娘安好。”薄青城笑道。这还是许青窈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真切。
“弟妹。”向沈韵秋。
“大嫂。”看向许青窈。
第22章
面对薄青城的问好,沈韵秋端庄回应,“二哥。”
许青窈有片刻的失神,待回过头来,发现大家都在看她,包括地上长身玉立的那位不速之客。
遂平淡地微笑,尽量不动声色,颔首道:“二弟。”
薄青城朝她一笑,黑瞳里闪过奇异的光,又很快为长睫所敛。
许青窈的心跳却暗自加快,喉咙里一阵干涩,遂端起面前茶烟缭绕的兔毫盏,轻轻啜下一口。
“听听,大家都得了二哥的问候,怎么偏把我给忘了?”薄素素微微侧过脸去,佯装嗔怒。
也因为是佯装,那点薄怒便显得恰到好处,像是一抹胭脂,点在丰润的颧颊上,显出几分明丽的娇态来。
巧姨娘坐在上首笑吟吟地看自家女儿。
许青窈在一旁默默喝茶,看得出来,这家人和薄青城关系很好,一般人家妾室和外室龃龉都不小,怎么偏薄家二房这个外室子能和妾子女亲如一家?
难道是同病相怜?
——虽然人们常说同病相怜,可许青窈见过的更多是同类相残。
一旁的嫡媳妇沈韵秋静默地坐在那里,像是一个透明人,她也不像许青窈,用喝茶掩饰自己的百无聊赖。她坐得规矩,目无斜视,既不东瞧西望,也不左顾右盼,像是在听,又不在听,面上始终噙着一丝温和笑意。
许青窈一向钦佩这位弟妹的定力。
说起来是弟妹,其实人家比她入府还早几年,听说是位御史家的小姐,虽然是个庶女,但也是言情书网,家风清正,竟然也能看上商户?
到底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许青窈扫一眼席面上的珍馐玉肴,心想,其实她现在能坐在这里,不也归功于所谓阿堵物吗?
头顶光影一暗,拂来一阵清幽的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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