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
楠木楼上的薄青城,正对着跪地求饶的婢子小狸雷霆大作。
只因他那夜送她的紫檀锦盒,此刻里面正盛着另一样宝贝。
被打碎的美玉和混杂的瓦砾,被用漆胶粘在柏桦皮上,勾勒出一个娟秀的“人”字行书体。
盒底另压一章薛涛笺,上面写着“薄二接福”。
所谓“接福”,是本朝人在除夕时互赠红帖时所写,在大户人家里,主要用作长辈对晚辈的祝福。
而所谓“人活脸,树活皮”——不必细想,他已然会意。
她这是在告诉他:讽刺的文章,不是他一个人会作。
面色更沉几分,怒不可遏地向底下人喝道:“备马!”
片刻,快马行至东门大街,淮安府衙。
“青城老弟,论范某的私邸,你是常客,这公堂,倒还是第一次见你来,难不成是有冤要诉?”
淮安知府范文烛生得鼠相,一笑,却成了狐狸。
“不瞒大人,小弟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事已至此,薄青城再是强佯,面色依然不虞,亦无心情与这老家伙周旋官腔。
“哦?”范文烛自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上起身,两道八字眉微微扬起,“能让青城老弟这般棘手的事,还是头一次啊……”说完便笑,细目中似乎流露出隐约的期待。
“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事发紧急,又牵涉薄某内宅,关乎小弟颜面,淮安城内,谁不知道大人您手眼通天,只好登堂叨扰,还望大人见谅。”虽是作求人之语,姿态却并不谦卑。
范文烛听见“内宅”两个字,目光微微一闪,似乎极有兴味,却不急着发声,低头慢条斯理抿一口君山银针,喉头翕动几下,复又吐至青花粉彩官窑盖碗中,来回反覆几遍——这样上好的贡茶摆在这里,原来只是漱口。
拿杭绸帕子揩过嘴,半晌方笑眼迷离地道:“说来听听。”
“说来惭愧,小弟府上的一个妾侍因争风吃醋,卷了财物出逃,金银细软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一桩地契,此处本是预定作家祠的福地,若叫族中长老们知道因小弟管教无方生出这般波折,不知会惹出怎样的晦气来……”
薄青城将始末细细道来,本就存着愉人之心,只因他知道,这老东西最喜听这些风月中事,以此为幌,大约也可替许青窈遮掩过去。
不想,那范文烛老奸巨猾,听完却捻须一笑,幽幽道:“老弟你素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何时弄出个妾室来啊?我这义兄竟然不知,也没送上几份喜礼,当真是愧为人兄了……”
“通房而已,本预备着要抬作姨娘的,不想中途生出这档子事来,令大人见笑了。”薄青城拱手。
“原来如此,”范文烛提臂为薄青城斟一杯茶,“依老弟的意思——”
话里有话,这是在明知故问了。
薄青城心里暗訾,这老家伙,平日里不知道吃进自己多少好处,偏自己急如星火这会儿,他强作泰然之相,东拉西扯,南腔北调,实在可恨。
无非是索贿。
他却不打算惯着这只硕鼠。
袖中暗自摩挲玉扳指,笑容略一停,“大人,听闻不日,朝中就要派钦差来彻查漕粮之事。”
这次换范文烛火烧眉毛。
“老弟消息灵通,只是不知这消息几分属实?”遽然凑近,压声问道,肉眼可见的紧张。他对薄家二爷经天纬地的消息网早有耳闻。
薄青城斜靠在乌木凭几上,抿一口茶,摇头微笑,“我信得过大人,大人却这般信不过我吗?”
这话细品,竟有好几份意思在里面,范文烛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托大了,遂软下面皮来,呵呵笑了两声,“作兄长的,为幼弟分忧,自然是应尽之义。”
说着探手去拍薄青城肩膀,被薄青城堪堪躲过,顺势翻身下地,揖袖道:“多谢大人伸出援手,以解小弟燃眉之急,事圆之后,必定登门道谢。”
“你我兄弟二人,何需这般客套……接下来的漕粮肃查之事,还得仰仗老弟左辅右弼。”
“薄某定当殚财竭力,以保大人青云之路。”
见他说得信誓旦旦,范文烛心满意足,起身下榻,大手一挥,“为兄这就命人封城!”
薄青城摇头,“不可大张旗鼓,毕竟是薄某家事,这样围追堵截,未免落人口实,于大人官声有损。”
“言之有理,老弟真是锦绣心肠。”范文烛大赞道,过后又问:“依你之见,如何处置?”
想起自己方才在薄府门前所受的愚弄,薄青城不禁冷笑,“只要将各处城门严加防守,将那出城之人一一排查,来个瓮中捉鳖,纵她插翅亦难飞。”
范知府眉头微蹙,想起一桩要紧的事,“敢问弟妹出府之时可随身携了路引?”若有路引官文,如何能将此女分辨出来,恐怕此时已然光明正大出了城外。
薄青城听闻此言,忽然笑得眉目生动,一双宝石样的黑瞳灼然有光,“带了。可惜,是假的。”
第26章
秋门洞口守城的官兵面无表情排查过路人, 几个背着竹篓的渔夫因为随身未带籍书,被扯到一旁盘问, 同行的老乡出来为他们作证。
“路引。”
话音未落, 面前已然递上一纸官文,大约是见伸出的那只素手纤白好看,忍不住抬眼打量。
这一抬头, 不禁失望——只见对方脸皮黧黑,靛蓝土布巾裹住大半张脸,露出的肌肤缀着几许棕斑, 一双修长的眼不安地低垂着,形容局促, 与寻常村妇一般无二。
“走!”不耐烦地摆手,连文书一并扔回。
隐在蓝布后的嘴角不动声色地弯起, 脚下步伐加快。
推开散漫的人群, 马不停蹄地一径赶到渡口, 此处乃是四方要津, 商旅辐辏, 樯桅林立, 扛货包的伙计蜷腰弓背,上上下下,行人如蚁。
她问准一艘去往西安府的楼船, 正要踏上舢板。
“站住!”
一个虎背熊腰胯别长刀的男子自身后飒沓而来, 背对滔滔江水,拦住她去路, 带至僻处问话。
“鬼鬼祟祟, 包袱里装的什么?”
许青窈留意其腰间佩令,原来是山阳县衙的巡检, 专司缉捕。
山阳县是淮安府治所,亦是淮安城的附郭县,府署驻地正在此处,因此在淮安一府二州六县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薄青城背后竟有这样大的势力,连衙门三班六科都能随意拨弄?这让她心中更为不忿,世道浇漓人心日下,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当真是豺狼当道,长夜难明。
在衙役的呵斥之下,她淡定地将路引递给他看。
那人眯眼打量半晌,又上手摸那印铭,俄而冷笑一声。
“好大胆子,竟敢伪造官文!”
许青窈怔住。
靛蓝头巾不防被扯下,江边风大,扑面而来,白刃一般锥肤刺骨。
那人猛地捉住她腕袖,冷刮一眼,复又打量她刻意抹黑的脸。
戏谑道:“手皮如此细白,却将脸抹成这般,难不成心里有鬼?”
厉声讯问:“到底是游娼飞贼,还是刁奴逃妾?再不交待,即刻与我回堂受审!”
“民妇是外省人,不久前才嫁到淮安,今日正欲回门,还望大人行个方便。”许青窈强颜笑道。
见女人应对自如,巡检司官范豹心下略略称奇,这倒是个有几分胆色的,不禁暗忖,此女该不会是哪家的逃奴蓄妾罢?
旋即抖开包袱,见里面好些铜板,宝钞,甚至还有金银小锞子……
双目一亮,继而腔调古怪地问道:
“既然说自己是农妇,又哪里来的这么些好东西,不会是偷的吧……”
“大人空口无凭,怎可污人清白,这些都是郎君送给民妇娘家的体己……”
“这么说——”范豹冷笑,“这假公文也是系你夫君伪造?”
“这……民妇实属不知,恐怕是受了经纪的当,民妇冤枉。”许青窈有意做小伏低。
其时,平头百姓畏官府之威,许多公文都花钱由牙行经纪从中经办。
说着,抓起包袱中散落的金银细软,悄悄塞给面前的巡检官,她早听过,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此时不是逞强的时候。
俗话道:“天大的公事,地大的银子”,看此人贪财的样儿,不信他不咬这饵。
也是她未涉尘世,不知水深,从来都有那贪心的大鱼,借着咬饵,将岸上钓夫拽入渊中,恨不得囫囵吞下,如此才叫大饱口福。
果然——
“带走!”范豹把钱收入囊中,转头就吩咐身后的两个下等差役动手。
镣铐加身,喉间尚未来得及发出惊呼就被堵住。
脚下蹒跚,许青窈一路被押入山阳县衙大牢。
牢房里阴暗潮湿,石壁上火光熊熊,匝地的稻草中有肥大的老鼠穿行,随处有水滴声时时漏下,叫人毛骨悚然。
“班头,这个农妇……”手指一下上头,意思是“要上报吗?”
范豹横眉,那小捕快立时瑟缩。
范豹阴笑,“小子你说,是我舅父大,还是新来的知县大人大啊?”
“那自然……自然是知府老爷大。”
“哦,”范豹阴阳怪气地一笑,“我还以为你小子贵人多忘事,有了新主,忘旧人呢。”
小捕快呵腰,“班头饶命,小的是事多忘贵人,还望大人宽恕。”
听他话说得不错,“是个机灵的,跟着爷好好干,有你的好儿。”
说着朝他怀里塞了个冰凉的物件儿,阔步离去。
小捕快怔怔站在原地,捧一个黄澄澄的小金元宝,呆了半晌。
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将元宝的金边咬一下,让几颗牙齿沾了光,珍重地揣入袖中。
这才歉意地透过栅栏,朝大牢里面瘫坐在地的女人看一眼。
叹一口浊气,金钱撑硬惴惴不安的心肠。
见那女人失魂丧魄一般,靠墙而坐,肩上还扛着枷,终是不忍,复又小退几步,装作去挑那铁架上的炭火,火星子劈啪迸溅中,满囚室的霉气被烘熟,味道更呛人。
皂衣小捕快佯装不经意道:“早些认罪,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
那女人却恍若未闻,垂着修长的颈子,嘴角自然上翘,像极了庙台上的观音,小捕快幼时在花会上看过,记得那是一张美而慈悲的面庞。
他袖筒里的金元宝还是她的呢,可不是观音布施?
他家里有病重的阿婆,不得已要这样做,他想解释,又怕被其他牢子听见——那会丢公门人的脸。
他还在学着适应这里的一切。
小捕快快步走开,到监廊尽头竟然跑起来,活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咬他——咬他的良心。
许青窈看着那惊慌失措的背影,不禁笑起来。
-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
淮安城内人影渐稀,城门守备逐渐疲惫。
“叫你们找的人呢?”
淮安府衙,堂厅里的知府大人发了脾气,负手立在堂中,地上青瓷白盏碎成一地,异域进贡的描金绒毯湿了又湿,洇开大片茶渍。
“一群不中用的东西!”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此不堪,我要你们何用!”
薄青城坐在梨花榻上,身侧金丝楠木炕桌上还搁着他已经疲累不堪的马鞭,歪得像条死蛇——也确实是乏了。
要知道,此人今日连胯|下之马都换过三茬,还匹匹都是塞外名马。
整座淮安城几乎都被翻个底朝天。
冷眼看范文烛作戏,直到看够了,方才起身,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袍边,这才走到范知府身旁,手搁到他肩上,指节轻叩。
“大人,兄弟们也尽了力了。”
嗓音低沉醇厚,略微沙哑。
大约是今日策马,饮风太多。
“唉,老弟,为兄真是对不住你,你说手下这么多人,怎么就连一个女人都抓不回来?”
这样装腔作势的长吁短叹,他今日已经听得够多,心下烦躁,嘴角笑意却愈盛,微一抬手,“大人辛苦。”
复又向堂下诸人深深作揖,朝左右道:“月底,鹤鸣楼上小弟请诸位一聚。”
堂中霎时热闹起来,一张张疲倦恍惚的脸庞乍然有了光彩,连那四角的烛光都亮了几分。
见范文烛笑意凝在脸上,薄青城心下了然,不禁生出嘲意,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微倾身去,附在这人耳侧,“大人受累,到时小弟另有薄礼献上。”
范知府僵在嘴角的笑意这才落下,面色红润——坐在堂上,品了一天的酒,焉有不红润之理?
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范知府忽然有意在这财大气粗的义弟面前逞一逞官威。
所谓“士、农、工、商”,商为最末,财力再盛,不过贩夫走卒而已,在他们这些士子堂官面前,几与牛童马走无异,与这样的人称兄道弟,已经是他大发慈悲,竟然还敢当着众部的面收买人心,未免太不把他范文烛放在眼里。
幸好最后,还知道单独孝敬,不忘回馈他的恩情——算他识趣。
想到此处,踱着官步起身,落座在紫檀官帽椅上,扫一眼堂下诸人,清咳几遍,见众人神色生出畏惧,方才肃声道:
“本官几日不提点,淮安城就要翻了天!”
“吩咐下去,叫守备、巡检,以及六县二州的各位主官,明早卯时初,于宝翰厅过堂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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