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青城心中哂笑,这是衙门中人最常见的疾病发作——所谓“官瘾”是也。
搁在往日,这样的场面,他通常并不奉陪,只是今时今事,却是因他而起,虽明知有敲打之意,亦不得不洗耳恭听。
三令五申过后,人都散尽,薄青城才起身。
“大人大恩大德,真让小人无以为报。”脸上情真意切,叫人难辨真假。
知道是客套话,范知府依然十分受用,“不过举手之劳耳,老弟言重。”
一人言商,一人谋政,各自心怀鬼胎,傲上矜下,却又兄友弟恭,一派光风霁月。
“大人告辞。”
“老弟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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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马行在如水的月下,他的咽喉隐隐作痛,即使是柔媚春风,略一沾唇,亦如生吞白刃。
旁人都说这是策马饮风伤了喉咙,他却知道,这是她名字潜伏太久的遗症。
远处沿岸人家,有妇人呼唤贪玩的稚子归巢。
他的人丢了,而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能脱口。
“许青窈。”
“窈娘。”
还是“窈窈?”
他现在开始后悔那个精心设置的陷阱——那份伪造的公文路引,会将她引向何方?
如果这会令她身陷险境,他宁愿从来没遇见过她。
他以为他能掌控她,
他以为他能找到她。
“许青窈,若你平安归来,生下孩子后,我放你自由。”
风移影动,花气袭人。
楠木楼上,冰裂纹槛窗大开,借着月光隐隐窥见,一个长身男子和衣躺在精致古朴的月洞门雕花架子床上,三个音韵极轻的字一遍又一遍从男子的口中溢出。
像是梦呓,又无比清醒。
“许青窈”
“许——青——窈”
“许——青窈”
……
舌尖始终差上颚一点;牙齿始终离舌尖一点;牙齿推开下唇,上唇又贴上牙齿;聚合,又分离;圆满,又破裂;这样暧昧,又止于暧昧。
满床的各色山茶,他沉沉睡去,口中还含着一朵“鹤顶红”,夜露未晞。
上次那朵是“十八学士”——那日他尚未吻到她,只有洇而柔的瓣子。
他怀念她。
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此花的盛开,仿佛已在很久之前了。
第27章
卯时, 天刚亮,淮安府衙, 宝翰厅。
“山阳知县贺昳人在何处?”淮安知府范文烛望着眼下的空座, 面色不豫。
“回大人。”门口天光一暗。
一个貌美小僮走上前来,“贺知县身体不适,特向大人告假。”
范文烛须子跳了两跳, 分明大动肝火,这已经是自此人上任,第三次无故阙堂。
若不是这姓贺的背后靠着国公府, 他早已叫他好看。
深吸一口气,摆手道:“下去吧。”
想见那京中世家的煊赫, 复又招小僮回来,眉眼带笑, “代本官问候你家世子贵体康泰。”
同一时刻, 被四品堂官大人殷勤问候的七品芝麻小官, 正窝在他那大红色地鸾凤串枝牡丹莲纹锦蚕丝被中酣眠。
青玉双耳香炉里瑞龙脑香丝丝缕缕弥散。
紫檀木桁架上, 青色?鶒补子官服与桃红水袖及绉缎角花帔的戏服缠在一处。
“世子爷, 小的回来了。”唇红齿白的小僮推推那人。
“姓范的没难为你吧?”那人嗓音略带沙哑, 朝被中钻一钻,满口京腔。
“他怎么敢,咱们堂堂国公府, 几时将这么个地方知府放在眼里?”
“国公府又如何, 本世子还不是被弄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受罪?”
饶是小僮再自矜,也不禁感叹自家公子刻薄, 这么一个豪华富庶之地, 多少当官的挤破脑袋想来,也能被叫作“穷乡僻壤”?
朝地上瞥一眼, 散落一地的纸团。
“世子爷,您的信好像还没送……”
“信?什么信?”
“写给薄小公子的信啊。”
“给济愚的,不是昨儿夜里就发了吗?”拿鼻腔嘟囔。
“您自个儿看看吧。”
男子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弹起,睫扇翕然一展,直拍脑门,“我这记性!”
完了,这下济愚饶不了他。
说来也怪,他从小在家人手掌心上蹦跶大,京城里有名的混世魔王,要说起来,还真没怵过谁,偏偏对这个同门师弟,存了那么一丝畏惧。
怪了啊,那人明明就是个病秧子,年龄还比他小那么几岁,真要论哪里比他强,也说不上,不过就是脸好看了那么一点,聪明了那么一点,更得师父宠爱了那么一点……
对,一定是畏惧师尊淫威,才跟着怵了那小子。
贺昳又得意起来。
被贬到这山阳县又怎样,自己还能听曲儿唱戏,再听不见老爷子训斥,乐得清闲。
昨天城里闹出那么大动静,听说是薄府二爷的一个妾室逃了,他这个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人,竟然也特特留意了一回。
自然要归功于那位贤弟的嘱托——
济愚早叫他帮忙留意薄家近日的动向,尤其是那个大房的孀妇——他名义上的嗣母。
说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为此事伤神,早在一个月前,走马淮安新上任那几日,他就帮了济愚的一个大忙。
当然,这还是出自那位素有神童之誉的师弟的指点——他竟然要自己派人堵在去薄府的路上,把那进去给薄老族长瞧病的郎中截走。
依他看,这事儿做得也忒不地道,人家风烛残年的一个老头儿,满打满算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请自己的贴身郎中瞧一会子病,你还要从中作梗。
不地道。
忒不地道!
这还是那个被老夫子盛赞为“行仁蹈义,岳峙渊渟”、“扶老携幼,恤弱怜贫 ”的无瑕少年吗?
他早知道,那小子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实则心眼儿黢黑,不定哪个孔里憋着坏呢。
那可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主儿。
就拿他那猫来说。
——他记得他这师弟有只白猫,宝贝得要命,那年初来书院的时候,什么都不带,光杆将军一个,书箧里就背着这玩意儿。
青州书院学风极严,虽大多都是高官贵族子弟,却极规矩,断然不准私养玩宠的,夫子要他弃猫,他说什么也不肯,还搬出来一堆大道理。
什么“万物为道一偏,一物为万物一偏,愚者为一物一偏,而自以为知道,无知也”,还有什么“山水草木,井灶洿池,犹皆有精气,为一偏道而残害生灵,非仁义之士所为”……一通歪理邪说,竟反过来将书院夫子给教训一番。
不想,夫子还真被这初生牛犊给唬住了。
后面双方都折了个中,夫子叫他背书,只要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那本《辋山集注》一字不差地背出,便允他的猫留下,否则,连人带猫,一齐滚出青州书院。
不想,不到一炷香,人家就背得滚瓜烂熟。
从此,那只白猫成了书院里的座上宾。
要知道,那本《辋山集注》,是夫子新编就的书,在此之前,从未面世,平常人通读都难,竟能被他熟记。
原来此人有一目十行,兼过目不忘的本事,当真神奇。那还是贺昳这等京都纨绔子弟,第一次见识何谓天降神英。
自此,一战成名。
“世子爷,您想什么呢?”小僮照手在贺昳眼前晃晃。
这些下人,因为主子松散,便也养成欢脱性子。
“咦,我突然想起一事儿。”
贺昳秀丽的眉毛微微凝起,“你说,这个逃妾,会不会就是那个薄家孀妇?”他心底很微妙,总觉得这预感不祥。
偏偏他的预感,又一向准得吓人。
要真是这个女人,出点什么事儿,济愚非得恨死他不可。
记得上次,派他去堵人那日,差点就出个大乱子。
虽然他确实派人去截了那姓薛的神医过来,到最后,他才知道,那天同去的有两个郎中,一老一小,乃是一对父子,把老的弄走了,小的却给忘了,差点愧对师弟嘱托。
幸好来淮安前,济愚还塞给他一个锦囊,里面盛有一条妙计,打开一看,是叫他去通传一条官家消息,说是朝廷改漕粮河运为漕粮海运。
这跟薄家孀妇的事儿有什么关系?
——百思不得其解。
虽不解其意,却还是乖乖照做,因为他知道,那家伙总是对的。
果然,人家没有愧对“再世诸葛”的美称,最后还是那条政令起了作用。
不知道其中曲折,反正他那嗣母幸免沉塘。他也总算不辱使命。
一个嗣母,也值得这么上心?
这小子平日里不是最厌烦那套君臣父子天地人的儒学理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孝顺?
“大人,您看——咱们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去府衙一趟?”
贺昳朝小僮腿弯蹬了一记,“你个狗东西,还教训起我来了,要去你去,小爷我得吊吊嗓子。”
“世子爷,知县大人啊,您就听小的一句劝,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好歹按照公门规矩,把这几年给糊弄过去,到时候老爷也好将您再给捡回去呀。”
国公爷临行前吩咐他们这帮子奴才,说是谁再混着小世子玩闹,就打断谁的狗腿,因此,就算为了自己的腿着想,也得时不时说些劝诫的好话出来。
“嘿,我说,到底谁是你主子?”
“自然您是主子——将来的主子,可是现在,咱们国公府里,头一位,”小僮手指头朝上一比,“还得是老太爷。”
“老太爷自然心疼主子,可怜我们这些奴才,自小爹不疼娘不爱,筋骨下贱,生来就是捱打受气的命唷。”
“蠢奴才,越说越不像话了。”贺昳笑起来。
“去,把那只海东青给我提溜进来。”
鎏金大笼提进来,挂锁一放,那毛色发亮的猛禽就扑棱棱飞出囚笼,一双玉爪利刃惊人。
贺昳胳膊一抬,那猛禽就稳稳落在他臂膀。
“来,宝贝儿,爷爷放你出来,快去找你亲爹爹。”
轻声细语地哄着,将信纸卷成细卷儿,勾到那爪尖儿上,小绳一绑,送到月洞窗前,桀骜的猛禽两只宽阔的大膀子向上一扬,在院上方盘旋几圈,飞走了。
这玩意儿本来就是那家伙的,现在也算物归原主,希望他接到信能快点回来,回来帮他解决几桩棘手事儿,来之前不知道,这山阳县的差,可真没那么好当。
里面又套上戏服,官袍往手里一提,半拉垂在地上,磨了一路。
走到后院柳池边,水袖一抖,跟往常一样,开始吊嗓子了。
今天唱的是一出《浣纱记》——
“回首姑苏,欢娱未终。
树梢留得残红。
国恩虽报尙飘蓬,犹恐相逢是梦中。
靑山路,绕故宫。
不堪淸漏往时同。
浮云尽,世事空。
错敎人恨五更风……”
其实来到这儿,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他能赏曲儿听戏,甚至还学会了正宗的昆山腔,启口清圆,气无烟火,一声就能绕梁三日,顺便叫梁下的人酥掉骨头。
他在北方的时节,听的大多都是弋阳腔,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自己听惯的弋阳腔,竟然和本土的调子,存在很大区别。
还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要不是那个该死的巡检班头范豹,还是他那贪官舅父范文烛,他或许就要爱上这个地方了,贺昳心想。
清媚的余音在湖心荡漾,有细小的鱼儿跃出水面捧场。
打角落里慌慌张张跑来一人,是个低等的小捕快,还没到跟前就喊起来:
“大人,不好了,范班头将牢里那个漂亮女囚,给提走了!”
第28章
女囚?
“哪个女囚?”
问出这话, 其实也不能怪他。
自打来了这山阳县,他还没下过囚房, 要说是嫌弃, 自然有的,那地方又脏又臭,老鼠背上都长绿毛, 但是你要说全因为爱洁,也不尽然,他是有恤下的心, 却没下来恤他——归根结底,就是印在他手上, 权没来。
他一个堂堂世子爷,竟然也被这群皂隶白丁作弄?偌大的衙门, 竟无一人可用, 都成了那范狗官的巡检外甥的天下了。
“这江南烟水地, 还有女子作奸犯科?”想见沿途所见的那些柔顺玲珑的女子, 他有些吃惊。
“不多, 但也有。大多是些游娼女窃之流。”
倒也可怜。
“那女子犯了何等大罪?”抬手伸到树杈上, 扯下玉带,随意披上青色官服,就罩在那水红曳地戏袍外头。
“仿佛是个流民……”
不知道该不该多嘴, 毕竟从前, 范班头也借口路引造假,抓过好多人, 但眼前的县官, 却也不敢信任,他们这些底下人, 不到最后,不知道谁赢,绝不撒鹰。
“范班头提个流民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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