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垂门洞开,外面空空如也。
暗黄烛光在夜风中幽然明灭,她看见,石台上摆着一个精致华美的紫檀木盒,象牙镶嵌,香草薰饰,盖口未封,借着清冷的月光,依稀可见里面的物件——一堆碎玉,和着几块裂口锋利的瓦片。
那玉大概就是昨夜被她摔碎的镯尸,他是在讽刺她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许青窈冷冷一笑,抱起盒子,闭门,回房——她打算将它们装裱起来,当作送他的回礼。
戛然阖门的那一刻,侧面的人影欹出墙后,手里的漆绿灯笼像是一颗老梅上新绽的绿芽。
风吹起他的袍角,他却只注意到,她手里的旧灯笼,不是他曾经送的那一只。
大概——已经扔了吧。
第24章
入夜,雨打芭蕉,烛影飘摇,明瓦窗上映出女子侧颜姣好的线条。
庄重典雅的室内,沉郁清雅的香气缓慢飘散,混合着原本案头上的佛手香,又是这样极淡的一缕,有点像被雨水和春泥浸过的落花,混在这样的雨夜里,任谁也不会起疑。
只是若心细而懂香的人溯去源头,便会发现,此味的来源竟然是铜台上那支漫垂红泪的花烛。
那是一支雕成海棠模样的红烛,只是人说“海棠无香”,怎么此棠偏香气袭人?
——小人藏针的那种袭人。
幸好窗口半敞,那气味飘散在雨夜里,渐次漫漶,直到再无边际,彻底消失。
廊上有脚步响起,千层纳的鞋底,脚尖上有流苏簌簌踢来踢去,是手巧又爱俏的小婢。
闻声,许青窈取下掩在口鼻的杭绸巾帕,悄悄起身去阖窗。
小狸袅袅上楼来,见许青窈坐得端庄,正就着烛光,看一册泛黄的古书,许是知道她来了,才抬起头,困乏地揉太阳穴,眉眼间有倦色。
“大奶奶,外面潮,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小狸强自镇定,勉力作出寻常模样。
手中的乌木漆盘一盏红糖姜汤白汽缭绕,许青窈透过这烟雾,看见小狸低垂颤抖的睫翼,不动声色地微笑。
“好呀。”
接过甜白盏,里面是烫热的姜汤,她却一饮而尽,过后还意犹未尽地咂嘴,将留有浓稠蔗糖的碗底翻过来,示给她看,脸上的神色是一览无余的信任,甚至还带着几分天真,简直像个吃过苦药后给大人卖乖的幺儿。
这让小狸的负罪感更甚。
她不但背叛了主子,甚至还辜负了她孩童一样的无私信赖,若不是眼见她已经将那汤汁喝下肚去,她想,她必定忍不住揭穿真相,撕下自己虚伪的面皮。
“下去吧,早先睡,夜里冷,掖好被角。”许青窈阖上书,笑望着小狸,一双长眼半眯,柔情万缕。
许是看她心不在焉,被温柔地提醒,这让她越发悔恨,如何能沦落到这般田地,竟然背弃旧主与虎谋皮?
——虽然初衷是为了主子好,按她一个奴婢的道理,外面的世道黑不见底,难道要看着恩主冒险踏入深渊,继而将骨肉剥离?
罢了,事已至此,只希望明日东窗事发,主人能体会自己的用心良苦,纵然要将她殴打驱离,她也无怨无悔。
这是许青窈第三次清点细软银票,将预先备好的户籍文书和路引揣入交领短袄,斩灭灯烛,和衣上床,取下帘幛,轻轻覆上锦被,任凭黑暗像牛乳一样在身上流淌,枕边堆簇的长发是比夜色还浓稠的一捧所在,像是谁在那里烫了一个水滴样的大洞,又像是卧倒了一只乌鸦。
她的心跳着,简直要跳出喉咙,那一抹鲜红溢到嘴边,两瓣花骨朵样的唇轻轻一抿,弥散成无声的微笑。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条细缝,经年的古木在雨季中散发出青苔的朽味,凉风携潮意在帐前打了个无可奈何的转,送来一抹熟悉的声音,“大奶奶,你睡了吗?”
无人应声。
良久,门被重新阖上,脚步声逐渐远去。
重新睁开眼睛,翻身,面壁。
他还真是用心良苦。
她怎么会傻到毫无防备地去喝与他有关的东西?
——小狸与他有关,她早知道。
原来那日她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先去到下人房中,隔着窗户纸就听见里面吵得沸腾,又是什么花什么草,听到最后总算明白,原来小狸是被卷进了赌场,还欠下外债。
后面又在放鹤亭下,故意扯出她同乡吕松的事加以试探,那丫头做贼心虚,口不择言,果然上当。
待回房时,心里已然雪亮三分,拿出事先备好的银钱和路引,脑中早已酿成雏形的计划终于在那一刻被彻底催熟。
她有了一个完美的筹划,可是有人却想让这个筹谋胎死腹中。
她便顺水推舟,故意放出逃离的消息,借小狸之口,引那人上钩。
要不是自小长在叔父的药草房中,嗅觉灵敏,或许她还真的分辨不出那红烛中的异味,又怎么可能想见那香药必得和姜汁相撞,方才能催化出催眠效用呢?
既然这么怕她走,为什么不直接在姜汤中下药?
——恐怕还是为了腹中的这个东西。她悲哀地想。
他是个制香圣手,她在藏海寺的那一夜已经有所领教,怎么可能还不防备?如果说一个人第一次失足入河是因为大意,那么第二次还重蹈覆辙,则必然是个蠢货,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她尚未自负到大夸海口,也不自卑到病态谦虚——介于两者之间,还有很长的路等待她走。
脑中的出逃路线像叠山中的溪流一样,不断冲破层层阻障,只待第二日,鸡鸣一过,就跳入那口牛车上捆定的黑陶大瓮里——假如她是渴望突破樊笼的山涧,那里就是她的海洋。
府里谁不知道?因老太爷素有洁疾,自若干年前开始,薄府便养成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每日的食饮用水,必得自城外观音山上佛箴泉中汲来,装入擦洗得锃亮的黑陶粗瓷大缸,沿水路行来,运往后门上的小码头,登岸时再转入牛车,一路摇铃响铎,撞散清晨弥天的雾气,悠悠载入薄家大院,风雨无阻,永年无休,就连那运水的苍头汉子,也被这深宅大院经年不散的雨和雾,熏成了白眉老翁。
后院里鸡叫起来,运水的老牛颈项上的铎铃像符咒一样,清脆而有序地撞在被雨水冲洗得色泽明丽的楠木楼上,又如同道士的拂尘,刷刷地甩开昏暝,教曙色跃上枝头。
许青窈醒了。
雨水繁多,将草木喂养得润泽肥厚,老牛停在灶房外的一棵老槐树下,对着野草大嚼特嚼,怎么也拉它不动——这让李小大绝望。
这是他第二次进薄府。
上次还是因为漕粮解运的事,为了行情,送猫来过薄府一次,那次还见了薄大奶奶,记得那是一个极年青美貌而有决断的人物,没说几句话,就帮了他们一家那么大的忙,回去将给老妻听,两人一起心有戚戚,不知道怎么样报答人家才好。
正是忧心难安的时候,忽然有个姓吕的小厮找上门来,说自己是薄府的人,过来送薄大奶奶的口信,要他去接替那薄府运水老翁的差事。
他本在淮安郊外的薄氏庄子上作木工,近日薄家二爷光耀归宗,打算在乡下新修一座大祠堂,代替薄家西府旁的那所小家庙,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劳役,自然被管事指派去做那最费人的杂务,伐木运木,正是疲累不堪的时候,没想到,竟然逢上这样一桩喜事,这对他这样的下等仆役来说,那可是一桩极有体面的活计。
忙不迭去了,后来也是到了才知道,这差事不是那么好办的——大奶奶竟然叫他运人!
他李小大活了这么些年,自然是做过不体面的事,比如从粤地沿海卫所偷逃出来,当了逃兵,但要他作拐子,却是生平第一次。
大奶奶却说得好听,“反正你当过逃兵,对于逃跑这方面,也算是老手了,再帮别人逃一次,又有何妨?”
不中听却极中理,再加上上次欠大奶奶的人情,这是不帮也得帮。
这不,今日,他比鸡还起得早,早早便运水来到府中,卸了负重后,按照约定,他要去角门与西苑的那个夹道里与大奶奶会合,这会儿却被贪吃的老牛困在这灶房中,李小大急得满头大汗。
磨蹭了半炷香的工夫,老牛大约吃饱喝足,终于愿意抬脚活动,这才顺着他的意,晃着大肚子一路朝前走。
话再说回楠木楼。
小狸怕昨夜之事生变,特意起了大早,来房中察看情势,上得二楼,刚一掀门,就见纱帐影绰,内里铺被堆褥,恍似真有佳人安睡,再一细看,不对 ,那一捧墨发怎的不见?
就听见门口戛然一声,门扇被阖,咣当落了锁。
“吃里爬外的婢子,且在此反省罢!”
小狸扑到门前,求许青窈放她出去,却只迎来愈跑愈远的脚步声。
说时迟,那时快,驮了大瓮的牛车甫一出现在角门,摆放盆景的高台之上就有一道青光闪过,敏捷地落入缸中。
李小大不及多想,盖好盖子,跳上牛背,扬鞭赶路。
眼看车轮粼粼滚出门外,忽被身后一记极冷厉的声音喝住。
“停车——”
此人正是薄家二爷,薄青城。
李小大心头乍跳,冷汗涔涔,只听见瓮肚中传来微弱而紧促的声音,“快走!”
咬牙之下,又是一鞭,老牛吃痛,撒蹄向前奔去。
那人大步追上,一记翻身,跃上车头,一把夺过李小大手中长鞭,后背仰身勒停牛车,顺势将鞭身绕这车夫可怜的脖颈三圈,见其瑟瑟发抖,却死咬牙关,手底陡然发狠,眼中涌上血色。
“说!这瓮中是谁!”一脚将其堕下。
李小大吃不得痛,连滚带爬靠近牛车,上前揭开陶盖,一径傻了眼,这人根本不是薄家大奶奶。
“奴婢云娘见过二爷。”穿有许青窈衣裳的南风苑大丫鬟云娘,从瓮中站起,复又盈盈拜下。
第25章
“姑娘止步, 二爷吩咐,无论何事, 一概不准放人。”后门上, 腰间别短刀的护院拦住去路。
此处的护院都是前不久被薄青城放置进来的新人,对内院的主仆们并不熟悉,只能勉强根据衣着辨人, 此刻见了这青布短袄发饰清简的女子,便以为是府上的丫鬟。
“谁说我要出去?我是来传二爷的令,前院丢了东西, 二爷叫你们去拿人。”
“这……”为首的汉子神色不定,似在揣摩话里的真意。
“那贼人的身手了得, 为了捉贼,二爷的玉都碎成一地, 还不快去!”女子说着, 手上亮出几块水种绝佳的碎玉, 在曙光下熠熠生辉, 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见了此物, 几名护院神情都有所松动。
“听说丢的可是世上少有的好东西, 此刻再不去,到时论功行赏排不上号,几位大哥也别怪我没给您通气儿。”
果然, 几人稍一犹豫, 为首的头领先急了,后面的便也争先恐后往前院跑去。
女子唇角微勾, 拔腿就朝门外而去, 正要迈过那道朱红门槛,忽听背后传来一声“且慢——”
一记陌生的腔调, 大约是未被调离的仆役。
她扯起嘴角,极力作出轻松模样,正要回身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意外。
清晨的阳光透过青瓦错落的门脊,将女子笼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向前一步,便是曙光之下曜目的明亮,一江春水荡出万千柔波,黛色远山绵延至天堑;后退一步,是不见天日的檐牙发霉的古树积水的青苔和细窄小道上堆叠万千无声腐烂的花朵;在两者之间,一叶小船横漾在岸边,随着微风摇摆不定,正像此刻她的脚下,那一双驻足的玉鞋,红罗软袜,一只踩住门外的白色方砖,不肯收回,一只落在槛内的青漆釉砖,不敢向外,活生生将人撕成两半,被枝头扑棱棱张翅的夜枭讥嘲,亦引来远处长明阁顶上兀鹫的暗觎。
思绪万千,头痛欲裂之时,耳后冷然传来另一道声音。
“二爷都亲自追到前面去了,你两个小鬼还在此处躲懒偷闲,想在我薄府白吃干饭不成?!”
这沙哑的音色她并不陌生,是府上的管家——老白。
“小的不敢!”
“还不快去!”
那人一摆手,两伙计猴儿似的朝前院窜去。
“嗯……咳——”清嗓子的声音。
轻摆长袍,微抬眼梢,门槛上骑墙难下的身影,早已跑远。
“船家,去秋门洞。”南岸的秋门洞是通往城外的唯一一条水路隘口。
撑篙的老翁看向岸边的纤影,豆绿色短袄,青黑布裙,头上裹着双丫髻,像是自哪个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婢。
看其身影单薄,面白如纸,眼下青黑,想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不免心生怜悯,“丫头,快上船。”
许青窈心里万般忐忑,不时朝后张望,就怕有追兵赶来,一时难以静气,千愁万绪都写在脸上。
撑船的老叟看见,好心劝导:“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姑娘还是要想开些为好,俗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依我老汉看,姑娘你生得富贵相,将来一朝转运,披红衣紫,诰命加身也未可知。”
听完此话,她也知道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遂强自收心,轻抚眉头,深深笑道:“多谢老伯一语解千愁。”
站起身,看向足足占了大半条街的薄府大宅,那雕梁画栋,朱红雀绿,亘延数里披盔戴甲的风火墙,精巧典雅的湖石假山,高大威武的砖雕牌楼门,还有容纳她三年光阴的楠木小楼……随着船拔静流,桨拨水荇,逐渐离她远去了。
“但有绿杨堪系马,处处有路透长安”,离开那池噬人的死水,她要奔去她的长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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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路果然省力省时,到了秋门洞,离舟登岸,向老伯又道谢——方才在船上,他未曾收她的钱。
许青窈径直向城外走去。
知道小狸给时雨堂通风报信的时候,她并不惊愕,反而倍感欣喜,没有波折的实施是虚假的践行,缺乏变动的计划是失败的筹谋。
所谓“危机”,有“危”就有“机”,她很乐意借他的力,反推自己一把,他知道了会怎样,会怒发冲冠,还是吐血身亡?
她很期待。
另外,她在走前,甚至还毫不吝啬地为他备了一份厚礼,希望他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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